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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路遇

馬車駛出女兒街不久,生出一件意料不到的事。

老錢趕馬轉過街心,進入行人稀少的便道,這是回府最為快捷的路。拉車的是一頭成年大青馬,性情溫順,腳力長綿。一入便道不待揮鞭,大青馬自覺地加快步伐,得得兒碎步小跑起來。青石板路平順通暢,馬兒行著正快,不防側邊的巷道,突然搶出一人,腳步踉蹌,一頭跌坐在道中,眼看著就要和馬蹄相撞。

老錢專替老爺夫人駕車,車技自然沒得說,急忙拉韁一個急停,大青馬雙蹄人立,被勒得一聲嘶鳴,韁繩幾乎勒進皮肉,生生停了下來。再看那人,伏在路中一動不動,臉龐朝下,頭上亂發蓬散,衣袍也是破爛髒污,似是個流浪漢子,也不知被馬兒撞到沒有。

老錢又氣又急,瞧這樣子,怕是遇著了踫瓷的丐兒,想要訛榨兩個錢財用用。于是先發制人喝罵一句︰「女乃女乃的,你趕著投胎也別擋我的道啊!」一邊下了馬,用腳尖推搡著那人的肩膀︰「起來,起來,別裝死!」

地上的人動了兩下,勉強撐起半個身子,看臉龐,年紀也不甚大,身上一股子酒味沖鼻而來,原來是個醉酒鬼。老錢倒是寬心不少,若是踫瓷的,斷沒有喝醉的道理。便道是不許馬兒疾馳的,他本來有理虧的地方,嘴上說話客氣了些︰「小哥你沒事吧?來,我扶你起來,你到路邊上坐著醒酒。」

車廂內,四夫人正歪頭假寐,木蘭懷抱匣子端坐左側。馬車急停,兩人都是一個激靈。四夫人因為倚窗閉目,不如木蘭警醒,額頭在廂板上重重撞了一記,發出砰的一聲。她生性最重容貌,吃痛之余,顧不得斥責馬夫,急忙撩起面紗,驚惶地追問木蘭︰「快幫我看看,額頭上可有掛彩?」

木蘭在她臉上仔細端詳一番,安慰道︰「不礙事,只是有點紅腫,回去擦點藥酒,大半天就好了。」

四夫人伸出左手拂拭額頭,觸手並無傷痕,只是些微疼痛,一顆心始放下來,拍拍胸口道︰「嚇死人了!」又听得老錢在外面喧嘩,四夫人唰地拉開窗圍,也忘記放下頭上的緯帽,探出半個身子,鳳眼圓睜高聲喝斥︰「老錢,你是怎麼趕車的?」

老錢理直氣狀,指著地上的醉漢,半是澄清半是分辨說︰「四夫人,咱們馬兒走得好好的,這個醉酒鬼突然從半路跌出來……」他話還沒說完,地上那人見了四夫人的面貌,猛然發出一聲淒歷的喝喊,

幾乎是連滾帶爬,撲將過來,一把抓住四夫人的左手,神情駭人地哭喊,又似狂喜又似悲痛。

這一下事出突然,不僅老錢愣怔了,四夫人也驚駭得忘了抽回左手。那人說的不是本地話,一口卷舌音,加之喝了酒口齒不清,不知是叫

「小青」還是「小琴」,臉上涕淚交橫,又是連哭帶喊「老天開眼!」一邊忘形地搖著四夫人的手,試圖要把她從車里拽出來。

木蘭最先清醒,眼看四夫人半個身子在窗外搖晃,趕緊大聲呼喝道︰「老錢,快把這人拖走!快呀!」這一聲叫醒了四夫人,也跟著奮力掙扎,

口里罵道︰「快點放手,你個酒瘋子,看我不報官拿你!」老錢一聲怒吼,手里的馬鞭連連揮出,用了十足的勁,將那人打得抱頭倒地,連連哀號。

木蘭趁機合上車窗,拿了四夫人的手腕察看。雪白的腕子上,幾個髒污的手印宛然入骨,四夫人雪雪呼痛,連聲罵道︰「穢氣,怎麼遇著個瘋子!」。車廂里備有飲水,木蘭取了娟帕蘸水拭擦,蹙了眉頭道︰「這個醉漢好沒道理,夫人認得他不?」

「我怎麼會認得?」四夫人氣得咬牙切齒,「這種酒瘋子,叫老錢把他打死都不為過!」木蘭見她胸口起伏不停,顯然驚嚇不輕,于是用絲巾包扎好手腕,輕聲勸慰她︰「夫人息怒,犯不著為一個醉酒鬼生氣,反正他是得了老黃的教訓。」

這當兒,街邊已經聚集了幾個熱鬧的人。老錢氣咻咻地道出始末,眾人都說該打。可氣那人挨了打,仍不罷休,猶自喝呼著撲向馬車,老錢急怒攻心,使勁踹出一腳,把他踢了個根斗滾到路邊。事情佔著理,便有人自告奮勇要去報官,至少也要弄他個醉酒肇事、凌侮寶眷的罪名。也有宅心仁厚的老者,相勸著高抬貴手饒他一回。老錢作不得主,過來請示四夫人如何處置。

「夫人,不如我出去看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木蘭心知,四夫人其實並不願意事情鬧大,給二夫人留下了話柄,以後就更不好出府了。果然,四夫人星眸半抬,輕哼一聲算點頭了。

木蘭下了車,繞到路邊察看情形。周圍的人見她氣韻非凡,交頭接耳嘖嘆起來,以為她就是女貴主。木蘭細看地上那人,布衣襤褸,弓身抱頭,臉上五官扭成一團,看來老錢這一腳勁道不輕。她看得有些兒不落忍,轉身對老錢道︰「夫人說了,別再耽誤回去的腳程。你把他扶到巷子口放下,咱們走!」

老錢猶有不忿,罵聲︰「便宜了這豬頭。」到底不敢違命,伸出手把他拽起來,誰料那人竟是個倔性子,反而抱了老錢的腿不放,嘴里又快又急地說了一通,總之就是不走。老錢心頭火起,又想一腳踢出去,人群里有個干瘦的老兒過來勸和,說︰「老哥,我給你搭把手,你給小老兒一個面子,莫要計較了。」

老錢有了台階,臉色好看了些,兩人半拖半扶,把人弄到了巷子口。

老人有意把事由說清,側身向木蘭作揖道︰「小貴主,你們全家心腸好,日後必得神靈保佑。小老兒正巧曉得這後生的幾分來歷,說起來,他也是個苦命人,請貴主饒他一回。」木蘭敬他年老,又是古道熱腸,回了一禮道︰「老伯,你盡管說,我們也是明理的。」老人便指著地下說︰「這後生是湖州人,出門尋親花光了銀子,停在大理走不動了,平日走街串巷,搬東西賣苦力為生,性情還算老實,只是尋親不得,腦筋有些兒魔怔,方才恐怕是醉酒認錯了人,倒不是存心冒犯貴主。」

此時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便有兩個老街坊出聲應和,證明老人此話不虛。

木蘭心頭大動,聯想到四夫人身世詭秘,萬一不是認錯了人呢?于是小聲問說︰「老伯,你可曉得他尋的什麼親?」「曉得,他挨門挨戶地尋訪,說是他末過門的媳婦,叫小琴,兩年前在湖州被人牙子拐走,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後生是個痴情種子,打听出拐子是雲南口音,竟然變賣了家財,孑然一身上路尋訪,跑遍了雲南的各個州縣。到頭來,銀子花光了,人也月兌了形,落得如此淒慘,可憐呀!」

人群里一陣唏噓,都說︰這樣的情種少見,普天下也難找出一個。連老錢都听得有些動容,木蘭惻然之余不免失望,四夫人來了曾家三年多,日期完全對不上,看來真是認錯了人。不過,這個後生確實可憐,又被老錢打了一頓,不表示一下,心里過意不去。少女嘆了口氣,自作主張,從荷包里挑了兩個銀錠,誠懇地道︰「老伯,我們原不知道這些。這點銀子,算是我家主子給的傷藥費,煩你照應一下,等他酒醒了,再致個歉。」

回到車上,木蘭把事情源源本本說了,想看看四夫人的反應。「真有這樣的事?」四夫人很是愕然,「煙花場里的海誓山盟,我不知听了多少,這樣的事體,只有戲文里才有!」發了一通感喟,又說︰

「我看那小琴,比我有福多了,一輩子有人生死惦記著,做女人就沒白活一回!」說罷閉了眼簾,一路懨懨無話,不知觸動了哪根情腸。

今日這趟出門,四夫人有意無意,流露了諸多情感。以她的城府,固然有博取同情之意,教木蘭心甘情願為她做事,但也不全是做戲。木蘭听得出來,方才那番話,真是觸動了情腸。四夫人在歡場里看透人情,熟透世故,才道得出小琴比她有福的話。這個柳媚娘,看似煙花性情,骨子里,仍是向往生死不渝。莫非,她來曾家的原由,不是為了錢,卻是為一個「情」字所牽?

一念至此,木蘭的心又亂了。想來想去,四夫人為情而動的可能性,似乎比為利而動更可信。芭蕉叢中,男女勾纏的場景,像噩夢般每每縈繞不去,讓她不願想,卻又不得不想。宗祠石室里,春光旖旎的情動時刻,木蘭亦有把持不住,段奕卻做了謙謙君子。也正因為那樣的舉動,才讓少女始終相信,他對她,是動了真情的。

四夫人則不同,從聲色歡場到重門深閨,日日錦衣玉食,吃穿用度事事不愁,老爺子又常年在外。她缺少的,是一個能共枕同衾,軟語相歡的火熱情人,以此填補春怨秋愁。況且,這個情人還手握重權,身奉王命。就算將來曾慧義曉得,又能奈何?顯然,段奕就是洞悉了她的心理,才敢大膽勾搭偷歡。男女間的情事本來微妙,只要下足了功夫,天長日久,保不準就動了真情。要論手段,段奕無疑是個中高手。

一扯到「情」字,木蘭的頭就痛了。眼下事,要緊的在清風樓立足,只是,她亦不能肯定,在曾振南心中,自己還有分量嗎?

車回府里,遠遠就感覺氣氛不一樣。府門口張燈掛彩,兩個斗大的「曾府」金光燦燦,朱紅大門上了新漆,六根大柱也煥然一新。門前,竟然鋪上了年節才用的紅氈,兩邊花盤夾道,飾以翠柏茂蘭,顯得禮數隆重。木蘭不免訝異,就算迎接曾家父子歸來,也用不著如此鋪排吧。就是去年老爺的六十壽辰,也沒動用如此儀仗。

四夫人心中有數,斜睨一眼卻不說破。進了府門,大紅地氈直通廳堂,一路各處,奴僕修整花木,丫鬟灑掃庭院,還有好些陌生面孔,來來往往極為熱鬧。木蘭更加驚訝,心念一轉,向四夫人求證︰「照理說,出門遇難,總歸不是吉事,值不得大宴賓朋。莫非,二夫人在張羅別的喜事?」

「傻丫頭,我早就提點過你,你再好好兒想想。」四夫人賣個關子,故意欲說還休。木蘭心里敲著小鼓,轉了好幾個念頭。走了一會,身後傳來一陣嘿哧的聲音,原來是余管家指揮著七八個不認得的後生,正在搬運一套簇新的紫檀家什。四夫人停下腳步,嬌聲問道︰「管家,這是往哪里搬啊?」

余管家臉上全是汗水,趕緊趨前回話︰「四姨娘,這是照二夫人吩咐,把宜香院的家什全部換了,說是有貴客來。」眼光一掃木蘭,又稟說︰「另外,二夫人要借用姨娘的全套汝窯杯盞,已經叫了桐花收拾,芳春庭里的兩棵緬桂花,也要連夜移到宜香院。」

芳春庭用物講究,是曾家大院里的頭一份,那套汝窯是稀世珍品,曾老爺都舍不得用,只是擱在博古架上賞玩。四夫人冷哼一聲,道︰「何必大費周章,不如把我趕到宜香院,給貴客騰地方好了。」

這是氣話,余管家不敢接口,拿捏著分寸,陪笑說︰「大老爺傳了信來,明天一早到,四姨娘有什麼委屈,只管向老爺說。今天事多,四姨娘還有別的吩咐嗎?」。

「你去吧!」四夫人冷著臉說。待眾人走遠,木蘭小心翼翼試探著問︰「看情形,這要給二少爺訂親嘍?」四夫人既沒點頭,嘴上也不否認,頗有點高深莫測。木蘭腦子里亂糟糟的,越往下想,越覺得事情八九不離十。出門一趟,曾家就變了大氣象。最有可能,就是老爺子信里做了特別交待,訂親的女方,自然就是跟隨二少爺回來的姑娘了。

少女臉色越來越黯,一雙大眼楮不停地望向四夫人,似乎在求她拿個主意。四夫人心里暗自得意,拍拍她的手道︰「回房再說。」

進了芳春庭,四夫人連呼好熱,皺著眉頭聞聞身上可有酒味,使喚桐花打水,先行沖涼去了。寢居里,木蘭已是熟門熟路,有條不紊地收拾物品,頭面首飾收進妝奩,胭脂水粉依次放妥。嶄時不用的,便用宣紙包好,塞到箱底防潮。她手快,做完這些,又清理了幾案桌椅、枕衾紗幔,打開幾扇長窗通風透氣。四夫人洗浴出來,屋里已是事事精潔,清爽明淨。妝台上,一盞氤氳香茶散發著裊裊清氛。

四夫人滿臉松快,施施然坐下來,先呷了口茶,水溫不冷不熱,喝進嘴里正好。她暢快地抿抿嘴,話中有話地夸獎︰「木蘭,就憑你的伶利勁,進了清風樓也吃不了虧。」少女也一語雙關地答說︰「奴婢全靠四夫人栽培!」說著取了木梳為她篦頭,一副乖巧溫順的模樣。

四夫人轉身拉著她的手,半仰下頜,情意殷殷地道︰「木蘭呀,從我一見你起,就覺得你我有緣。以後,你也不要自稱奴婢了,私底下,咱們姐妹相稱吧。」木蘭受寵若驚,剛推辭一句「使不得」,四夫人噓了一聲制止道︰「要論出身貴賤,我還不如你的身家清白,就不要再說那些高攀的話。姐姐是個苦命人,在院里無依無靠,有了你這個妹子,日後互相幫襯,大家都有了念想。」

這番話,說得十分老道。既有籠絡的苦心,又暗示兩人共坐一條船,往後一榮皆榮,一損共損,左右月兌不了干系。木蘭如何听不懂,俯身盈盈一拜,無限感激地叫了一聲︰「姐姐!」四夫人脆生生應了,木蘭神氣殷切,又說︰「姐姐,這些天,你耗盡心血教導我,事事毫不保留,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心里邊,早就感謝不盡,拿你當至親的人了。一句話,你就是讓我上刀山、下火海,妹妹也死不足惜!」

「快別說不吉利的話!」四夫人扶她起身,丹鳳眼里淚光閃閃,句句掏心掏肺,做戲的功夫著實一流︰「姐姐從小是個孤兒,沒爹沒娘,也不曉得有沒有兄弟姐妹。老天開眼,送了個妹子給我,我怎麼舍得讓你去受難受死?天大的事,自有姐姐替你頂著。只要我們姐妹同心,早晚能謀取將來的富貴。」

木蘭感動得聲音都哽咽了︰「總之,我一切听姐姐的,姐姐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

話盡于此,少女可謂是死心塌地了。四夫人的一番功夫沒有白做,翩翩坐下喝了口茶,覺得自己挑選木蘭,安插在二少爺身邊的這著棋實在高妙。她從鏡子里看著少女,柔聲道︰「好妹妹,你去把窗戶關嚴了,听我慢慢給你說,二夫人為啥要大擺排場。」

這是擺出了要閉門長談的架勢。看來,事情並不簡單,曾老爺可能另有密信,余管家也沒查听到內容。木蘭心里愈加忐忑,關窗回來,定定地看著四夫人,大眼楮里透著緊張。

四夫人嫣然一笑,先給她吃一記定心丸︰「你放心,曾家張燈結彩,並不是為了曾振南訂親。」不待木蘭眉頭舒展,四夫人收了笑容,鄭而重之道︰「我說過,二少爺帶回的姑娘身份尊貴,別說曾家不敢怠慢,就是雲南大都督,也務必奉為上賓!」

少女瞬時睜圓了眼楮,四夫人將身子湊近,神色竟是少見的肅整︰「這位姑娘,來頭大得嚇人,牽涉到兩國邦交。如果怠慢不周,老爺決計月兌不了干系,就是段沐風也要趕回來大禮相迎。你說,二夫人接了官家意旨,能不闔府出動,上下奔忙嗎?她就是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拿曾家的前程開玩笑。」

木蘭听得玉容失色,簡直要絕望了,連連驚問︰

「姐姐,那我怎麼辦?二夫人還能容我嗎?」。

四夫人一雙鳳眼眯細,蕩漾著幾點波光,沖著她詭譎地笑了︰「正因如此,你的機遇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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