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第四十一章 錢行

清涼的酸梅湯入口,木蘭頓時神清氣爽,麻木的舌尖慢慢恢復了感覺。少女打心眼里贊一句︰「曲大娘這手梅子湯,真個沒得說!」

琬玉見她喝得愜意,吩咐苗苗再盛一碗來。想了想,又說︰「你沒吃晚飯,光喝這個也不成。讓廚下整治兩個小菜,叫上喜鵲,咱們去竹亭里賞月閑話,權當給你錢行了。」木蘭不忍拂她好意,從衣箱里取了件繡花披風,扶著她先往荷塘去了。

初秋的夜晚薄有涼意,琬玉身子嬌弱,出門迎風打了個噴嚏,木蘭趕緊為她系上披風,邊問︰「我回來時看你在打坐,可用了木騰教的吐納心法?」「用了,就是有些兒不習慣,氣息總也調不勻。」「我也是,初時總靜下不心,慢慢練吧,會好的。」兩人一路說著話,走上了荷塘中間的曲曲廊橋。

一眼望去,滿塘的秋荷參差不齊,玉立中帶有暮氣,像一幅隨意點染的寫意古畫,別有打動人心的意韻。木蘭靜靜看了一會,指著荷塘東角「咦」了一聲。琬玉跟著一望,看到一角空蕩蕩的水面,枝葉全無,整個荷塘好象一輪滿月被咬了個口子,末免有些詫眼。

琬玉呵呵笑了起來,說︰「那是曲豹下塘挖藕鬧騰的。山野人家心眼實在,原不懂得景物周全一說,倒教小段子心痛得不行,我听他在牆根和喜鵲念叨了好久。」木蘭想著那光景,也跟著笑了,問道︰「山兒那孩子可安頓好了?」

「和柱兒一樣當了放牛郎,管吃管住,月錢半兩。」琬玉說著帶笑夸獎︰「這孩子心善,看見苗苗是個啞巴,一得了空就幫著她喂雀兒澆花,放工回來還捉了個大螞蚱給她玩。」「甚好,兩個孩子年齡相仿,正好有了玩伴。」琬玉知她心意,拉起她的手道,「觀月軒里萬事有我,苗苗在這里吃不了虧,你安心過去吧。」

說話間,喜鵲和苗苗端著托盤碗盞過來了,曲大娘拎著一罐酸梅湯跟在後面,遠遠兒就大聲問好︰「琬小姐,木姑娘,酸梅湯還喝得慣吧?」「爽口著呢,大娘好手藝!」木蘭笑迎上去替她接過陶罐︰「大叔和山兒在院里還習慣嗎?」。曲大娘笑得臉綻成一朵花︰「習慣,習慣!比咱們一家在山里餐風露宿的日子不止好了百倍呢。我天天都給山兒說,要記得二位貴人的恩德,將來做牛做馬都要報的!」言語質樸真誠,每句話都像掏心掏肺。

「大娘,往後別和我們客氣,進了這院,就是一家人嘍。」木蘭眼波一掃托盤上的碗盞,菜式可不少,紅綠相錯十分新奇,想來都是曲豹做的,少女便有些兒埋怨︰「怎麼做這麼多菜?怪累的,快叫大叔別弄了。」曲大娘搓著手說︰「嗨,不累,又不是進山打老虎,這點功夫當不住獵個野兔子呢。姑娘可著勁吃,他爹還做著呢。」

琬玉笑說︰「大晚上的,咱也吃不下多少,這些菜足夠了,大娘你快下去歇著吧。」如此才勸走了人。

喜鵲不知道其中的來歷,扁扁嘴道︰「這一家子手腳倒勤快,可惜盡是好心辦壞事。」說著遙遙一指西邊︰「後花圃里的金葵花秧兒,小段子伺弄了好久,剛長出女敕苗子來,結果晚上在飯桌上見到了,氣得沒差點吐血。再瞧瞧這塘里,挖藕就挖藕吧,大叔偏要死心眼地往一處挖,連浮萍都沒放過,用大壇子腌起來備用,好象曾家大院窮到連顆菜都買不上,瞧瞧,那浮萍能當菜嗎?」。

小妮子瞪大了眼楮又比又劃,表情夸張生動,

逗得木蘭和琬玉掩著嘴兒輕笑,連苗苗都听入了神。「昨兒,牆根竄出一只大田鼠,有這麼大,你們猜山兒說了什麼?」喜鵲比劃著環顧了一圈,「天吶,山兒當時眼楮都綠了,連說︰‘好大一塊肉,可惜沒逮上,能炖一鍋好湯吶。’可嚇得我不輕。還說什麼‘一綠就是菜,一動就是肉。’活跟野人似的,听得人又好笑又好氣……。」

木蘭卻越听越來勁。貢山偏遠險要,獨龍族又是狩獵為生,終年四季都在野外的懸崖峭壁生活,練就了一套獨特的生存技能︰土里的秧苗菜頭,山上的蟲蟻鳥獸,河里的魚蝦蟹鱔,無一不可入口。萬一將來集齊了玉菩提進山,少不得要召集一隊強兵壯馬,那時,曲豹可不就是個現成的幫手。

「得了,你少說兩句吧。曲大娘是余管家的遠房親戚,就連曾賬房都要給幾分面子。」琬玉忍著笑,指著喜鵲呵斥︰「他們原是山里的窮苦人家,節儉慣了,你們幾個下人互相體恤點。府里的規矩多,你是院里的大丫鬟,得了空再教教她們,不妥的地方就當面講出來,日後還得晨昏相處呢。」

觀月軒里走了木蘭,卻一下新進了三口人,琬玉覺得不合規矩,便讓廚下的陳三娘依舊回後院當差,騰出了一間空房,正好給了曲大娘一家住。陳三娘自然不樂意離開,念叨著觀月軒的差事輕松,主子又年輕好說話,在喜鵲跟前抹了幾回淚,想要求她去說說情。喜鵲耳根軟,原是想和琬玉再說說,如今看已成定局,悶悶地應了一聲,心里瞥著一口氣只好作罷。

她本來是直腸子脾氣,發了幾句牢騷也就算了,轉頭來張羅木蘭吃飯,指著一碟子綠瑩瑩的菜沫說︰「你嘗嘗,這就那金葵花秧兒,我特意為你留了一碟。」木蘭夾了一撮在嘴里咀嚼,入口清香撲鼻,竟有別樣滋味,笑道︰「雖說金貴了點,味道還是極好的。」再嘗別的小菜,也都鮮美可口。

「木蘭,咱們以梅子湯代酒敬你,往後,清風樓就全靠你打點了!」琬玉誠心誠意地舉起杯盞。「小姐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二少爺,盡好自個的本份。」兩人你來我往,言辭間意味深長,外人听來只當是主僕惜別。

皓月當空,星輝漸起,亭心彌漫起一股離愁別緒,苗苗臉上更是不舍。喜鵲敬了木蘭一杯,低頭時眼楮亮晶晶的,聲音竟有點哽咽︰「木蘭,若是你在清風樓過不好……就回來吧……。」「怎麼說起這個,你這是怎麼啦?」木蘭托起她的臉細看,喜鵲臉上拖著兩道濕漉漉的淚痕,分別是哭過了。琬玉也覺出異樣,詫問︰「瞧你,弄得生離死別似的,平時總說,二少爺和木蘭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這會怎麼掉起金豆子了?」

木蘭覺得不對味了,把她強按了坐下問︰「我看得出來,你心里有事藏著,說吧。」喜鵲強笑著搖頭︰「哪有什麼事,我就是舍不得你罷了。」「騙人,方才你就欲言又止的,我來不及問而已。」琬玉也嘆著氣道︰「別說木蘭,就是我也看出來了。喜鵲,你跟我這麼些年,有話僅管說出來,我能替你作主的,斷不會委屈了你。」

頭兩晚木蘭都回家收拾衣物了,沒在觀月軒住,故而不知小妮子藏了心事。院里能讓喜鵲煩心的,也就是小段子吧,可剛才提到花秧兒還替對方叫屈呢,不像拌了嘴。木蘭猛然想到火把節她去看了盧月,心里大致有了數,支使了苗苗去橋上遠遠兒守著,沉聲問︰「可是盧月說了什麼?」

喜鵲咬著唇角不說話。木蘭又道︰「盧月的人都是小姐拿錢贖的,又有什麼話不能當著小姐的面兒說?」琬玉原沒想到這層,神色不免有些尷尬,起身道︰「你們姐妹倆說說體已話也好。」正要抬腳,喜鵲撲通一聲跪下了,哭著說︰「奴婢不是有意要瞞著小姐,只是心里……為難得很。」

木蘭心里一沉,隱隱已猜到幾分。經歷了段奕的情變,曾經柔軟的心田築起了堅硬的堡壘,以為有了足夠的勇氣面對一再顛覆的真相,即使如此,那心里還是絲絲地刺痛,卻不僅是為自己。少女擔憂地看向琬玉,緩慢而艱難地啟齒︰「喜鵲,是不是盧月對你說了實話,她懷的那個孩子……真是二少爺的?」

喜鵲眼淚汪汪地點了點頭,琬玉倏然抬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她歷聲喝問︰「盧月是怎麼說的?你一五一十全部講出來,一個字也不要漏!」喜鵲原是擔心木蘭難過,沒料想琬玉如此聲色俱歷,嚇得打了個激靈,定了定心神才慢慢講了當時的情形︰「剛開始,無論我怎麼問,盧月都不說話,神色很淡漠,又不流淚又不傷心,好象我在說別人的事。後來我也不問了,談了些院里的新鮮事體給她解悶,也說起二少爺喜歡木蘭的事……盧月這才變了神色,思前想後地猶豫半天,最後悄悄給我說了。過了一會,盧月又後悔告訴了我,跪下來求我千萬不要說出去,怕盧飛知道了去找二少爺報仇……。」

「不對!」琬玉起身厲聲打斷她︰「盧月說得不對,如果那孩子是南哥哥的,二娘就斷不會賣她了。」喜鵲委屈地道︰「我還沒有講完。當時,我也是那樣問她,盧月神色慘淡,說二夫人去問過少爺,可是……二少爺根本就不承認,賭咒發誓說他和盧月絕無私情,二夫人自然是信兒子的話。」喜鵲小心翼翼地偷看了木蘭的臉色,接著往下又說︰「我听得著急,大聲責問盧月怎麼不去找二少爺對質,姐姐真傻呀,笑著說她不怪二少爺,是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他。還說,她忘不了那個夜晚,二少爺對她好溫柔……。」

喜鵲膽顫心驚地講完了,琬玉頹然坐回石凳,竹亭里一片可怕的寂靜。

兩個丫鬟在曾家呆了這麼些年,琬玉最清楚她們的脾性兒,听起來,盧月所述竟是真的。平日,曾振南偶爾作了幅好畫,或是作了支好曲兒,總是最先跑來宜香院招展。為著二夫人的緣故,琬玉刻意冷清相對,有時氣氛太擰了,盧月就適時說笑兩句暖場,要不就示意喜鵲端了瓜果點心進來,好讓曾振南不致下不來台。次數多了,曾振南自然對她比別的丫鬟熟絡些,加上他本來性子隨溫和,偶爾得了點新鮮小玩意,也就做順手送給盧月,如此三五幾回,盧月越法認為二少爺對自己比別人好。

但凡二少爺過來一回,盧月臉上的喜色幾天都褪不下去,繡著花也在吃吃偷笑。喜鵲大大咧咧,看不出這些細節,琬玉心里卻明鏡似的。她也曾旁敲側擊暗示過,不想這丫鬟一點沒听進去,以致有了後來的禍事。

彼時,琬玉並不知道盧月有了身孕,二夫人認定是受她指使,原是殺雞給她看起震攝作用,琬玉更是不能開口求情,只能暗自淒側,看著盧月一步步去了。如今乍然听到曾振南不僅和盧月有私情生骨血,還是如此不堪的涼薄性情,那和曾其軒有什麼區別?郡主將被推到何等危險的境地?琬玉緊攥住手心的帕子,指節發白,心里痛得抽縮成一團。

木蘭心頭也是五味雜陳,有了然的震驚,更有酸楚的淒涼。第一個浮上的念頭,卻是如何向盧飛交待?清風樓她是肯定要去的,萬不能讓盧飛此時生出事端。她看一眼琬玉,伸手扶起喜鵲︰「地氣涼,起來說話吧。」琬玉清醒過來,嘆口氣對喜鵲說︰「我怎麼會怪你呢,家門不幸,是我愧對盧月啊……。」喜鵲見她毫不偏袒,流淚道︰「我明白,又不是小姐的錯。眼下,我是為木蘭發愁,有什麼法子不去清風樓就好了。」

「傻丫頭,你我都是下人,哪能由著性子挑差事?快別讓小姐為難了。」木蘭制止了她,決然說︰「二夫人吩咐我去清風樓當差,又沒擺到台面上說是去做姨娘。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盧月對你說得明明白白,她是自願的,總不是二少爺用強吧?只要我自己不生情意,即便去了清風樓,二少爺又奈我如何?」

「不行,我已經愧對盧月了,容不得你再出事。」琬玉斷然不允︰「明兒我去回二娘,就說觀月軒離不得你,讓她另外擇人伺候南哥哥。」撲通一聲,這次跪下的是木蘭,少女急得漲紅了臉︰「好小姐,你的情我心領了,可我非得去清風樓啊……十兩月例,婢子的爹帶著弟弟還在貧門苦讀,指望著將來成就一番大業,請小姐為他們著想啊。」

少女情深意切地道出弦外之音,琬玉默然了,良久,唇邊綻出一抹苦意,示意喜鵲扶起木蘭︰「我身子困乏,先不說了,都回去休息吧。」又盯著喜鵲嚴辭叮囑︰「盧月此事,你絕不可外傳,對小花匠都不準說一個字。明兒,我要去親自去探望盧月。」喜鵲紅著眼眶應了,慢慢扶了琬玉回房歇息。

木蘭獨自在亭心發了會呆,看著那一枝枝高低起伏的荷枝,又想起初次賞荷時的相遇,那個彎月笑眸的少年笑得春風和睦,想起她羞郝地把手心交到了對方的手里。如果這樣一雙清澈朗目都意味著欺騙,那她就真的要對人性絕望了!

琬玉說得對,事關重大,應當和盧月作當面對談。真相,究竟在誰手里呢?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