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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媚娘

木蘭故作懵懂︰「婢子位份卑微,夫人有事僅管吩咐就是。」

四夫人眼波流轉,搖了團扇淺淺媚笑︰「听曾賬房說,你爹有病在身,時不時的預支月錢,可對?」她早就打听過了,大略知道木蘭的家境,上有病父,下有幼弟,是戶吃糠咽菜的貧門。

「婢子娘親去得早,弟弟幼小,爹又長年喝著湯藥,常有窘困,預支也是沒法子的事。」木蘭小心應答。

「生得這樣好顏色,還愁找不到金飯碗?」四夫人盯著她問。少女微微垂首,雙眉修長入鬢,兩頰略帶暈紅,粉女敕得像一朵帶露山茶,只是穿得太簡慢了,全身連件首飾都沒有。打量片刻,四夫人嬌聲耳語︰「若你肯听我的,保管這輩子錦衣玉食!」

「當真?請夫人指點一條明路!」木蘭放了花剪,且驚且喜重新福身,神情越法恭謹。

「今兒老爺來信的事,你也听說了罷?」四夫人放低了聲音,終于說至了正題,看見木蘭略一點頭,接著往下道︰「過幾日,兩位爺就要回了,到時,清風樓里人手不夠,少不得要添個丫鬟。」

重點來了,木蘭凝神听著,四夫人的想法,倒和琬玉不謀而合。

「院里上下幾十雙眼楮,全都盯著這個差事呢。」四夫人修長的手指彈開花瓣,漸漸收了笑意︰「丫鬟們大了,各自動了心思,都指望能近身伺候少爺,朝夕相處,日久生情。哪怕將來只當個側室小妾,甚至是沒名份的通房丫頭,這一輩子也算吃喝不盡了。」

木蘭暗暗思忖,這番話倒是實情。曾振南模樣俊美,又不像大少爺狂暴殘佞,暗地喜歡他的丫鬟不在少數。況且他身後,還有曾家的百萬家財。二夫人向來寶貝這個兒子,為了謹防下人勾搭,多年來只安排了墨硯一個小廝伺候,這次受傷留了機會,竟是人人都想進清風樓當差。

四夫人的鶯聲又婉轉響起︰「可惜,旁人的心思全落了空。今兒中午,二夫人已著人去了廣南,把打小的女乃娘徐嬤嬤請來照顧二少爺。徐嬤嬤雖說年老,但勝在忠心,又是自家遠親,伺候個湯藥還是成的。」

這話讓木蘭始料不及,看來,琬玉還是把事情想簡單了,二夫人防得這麼嚴,就算少女乃女乃去開口提議,也不見得賣她面子。

少女臉上的些微征忡,落入四夫人眼底,自覺又多了幾分把握。

前頭,桐花已做完了事,手中端著個瓷盤,遠遠問︰「金銀湯鎮好了,夫人是在屋里用,還在就是園里?」

「沒眼色的丫頭,看不見外頭天黑了嗎?」。四夫人不耐地揮揮扇︰「你把湯端進去,再多盛一碗出來,與木姑娘喝。」轉頭低聲道︰」外頭說話不方便,咱們進屋談。」

木蘭求之不得。不論四夫人有什麼心思,能進到她屋一看,將來也好行事。除了老爺,芳春庭里極少人來,四夫人醋勁大,生怕美貌丫頭來爭寵,稍有姿色的一律不要。又經過春喜一事,院里的丫鬟人人自危,都怕落入了四夫人眼里,走路都恨不得繞開芳春庭。

四夫人腕間翠玉叮嚀,裊娜走在前頭,穿過玫瑰園,進了芳春庭的後門。庭院不大,但瑰麗堂皇,五間正房呈凹字形,中間是吃茶的正廳,左右各有兩間精舍,一色碧瓦紅楹,雕甍繡檻。四夫人做派奢華,石階都是由整塊白玉雕成,桂花樹下掛著一只金絲籠,里頭有兩只雀兒,細看,可不就是原先觀月軒的那對。

四夫人看她留心鳥籠,意味深長地笑說︰「我這人最恨聒噪,別的鳥兒成日嘰喳,听著煩心,這兩只鸚哥悶頭不響,反而大合我意!」

面前的人句句機峰,木蘭陪了笑臉,小心措辭應對︰「四夫人放心,我也是個悶頭鳥兒,今兒的事,斷不會外傳半句。」從四夫人的問話來看,似乎並不知道木蘭的郡主身份。虧得趙清雲甘冒奇險,讓她做了三年的粗使丫鬟,過的是吃糠咽菜的日子,還時不時預支月錢,這情形,讓人不信她窮都難。

正廳里光線幽暗,桐花確實有些蠢笨,模著黑盛湯,差點打破一只小碗。四夫人斥她點上燭火,打發去了水房做事。木蘭隨即想到,院子里機靈的丫頭多的是,正因為桐花傻氣,是個一問三不知的,四夫人才特地留她,一則行事方便,二則,別人也從這丫頭嘴里打探不到什麼。不過,段奕曾說在芳春庭安了耳目,難道這桐花是在裝傻?想想又不太像,以四夫人的聰明,真是裝傻的話豈會看不出來?

桌上已擺好兩碗湯水,色澤金黃,釅如琥珀。四夫人嬌笑著坐下請她喝︰「我這金銀湯是秘法所制,用燕窩和阿膠細火熬成,最是養顏了,你嘗嘗看味道可好?」

木蘭待要推辭,轉念一想,若是不喝反而見疑,于是道了謝,端了小碗啜飲,一顆心忐忑不安,哪里嘗得出滋味好壞。好在,四夫人只喝了幾口,便擱了碗切入正題,嫣然笑說︰「木蘭,我也不和你繞彎子,听說,二少爺常去觀月軒找你?」

反正也瞞不住人,少女索性點頭承認。關于她和二少爺的糾葛,下人傳言的版本眾多,木蘭的清冷態度被說成籠絡的手段,吊人胃口,欲拒還迎,各式說法都有。更有下人竊竊猜測,木蘭早就和少爺玉成了好事,要在正夫人娶進門前,搶先一步生出庶子來。到時,生米著成熟飯,就是二夫也奈何不得。

對出生貧寒的丫頭而言,確是最好的出路,一人得道,全家升天,羨慕嫉妒的大有人在,怨不得流言紛紛。

燭火下,四夫人微微上挑的丹鳳眼嫵媚撩人,一副看穿世情的神態︰「二少爺看上你是好事,以你的相貌,早遲要出頭的。」故意頓了一頓,又說︰」話雖如此,咱們二夫人的手段你也曉得,還有那個紅姑,歪點子多得很,一句話便能逐你出府。惱得極了,暗地毀了你的容貌,到頭來,你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木蘭來曾家時,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眉眼身量都沒長開,成日在火房做些粗笨活計,自然不引人注意。如今容色日漸招遙,走到哪里都讓人側目,四夫人自打宜香院上了心,本能地把她當作了威脅,生怕入了老爺的眼。後來听說了二少爺和她的傳言,這才放下心來。曾老爺再,總不能跟兒子爭丫頭吧?適才親見木蘭是個會做事的,穿得也簡慢,這是裝不出來的,心頭越發信了下人的閑話。

「求夫人救我!」木蘭怯聲道,說著便要下跪。長睫輕顫,眼楮黯然如墨,一半是做戲,一半是被說中了心事。

四夫人起身虛扶一把,嘴角微彎,黑眸里閃著兩點幽光︰

「我可以助你進入清風樓,不過,你得回報于我。」

「如何回報,夫人僅管說來。」少女垂睫一咬牙,表情被悉數看入眼底。

「你過來,我同你說。」四夫人俯身耳語,身上馥香襲人,一只縴手搭上少女的肩頭,教人看了,覺得情形萬分曖昧。

少女先懵懂,再點頭,繼而不解地問︰「夫人要那賬簿有何用?不會害了二少爺吧?」大河有水,小河不干,這個道理誰都懂,木蘭既然要攀高枝,總不能盼著曾家倒台,對于四夫人的要求,一聲不吭反于情理不合。

「傻丫頭,只是看一看賬簿,哪里就能害了二少爺?」四夫人喟嘆一聲,推心置月復地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樣紅,咱們女人不能永遠青春,總得為將來年老提早謀算。你也知道,兩個夫人一直拿我當眼中釘,嫌我的出身污了曾家宗祠。如果將來老爺不在了,一準把我掃地出門,你說,到時我人老珠黃,拿什麼傍身?」

「四夫人生得這樣美麗,又深得老爺寵愛,老爺自然會為你做打算,不定早就為你備了一大筆銀錢呢,夫人的福氣還在後頭。」木蘭認真地勸慰著,顯然認為她多慮了。

四夫人語鋒一轉,顯得極其惱火︰「木蘭,說來你都不信,老爺的賬面上可沒有多少贏利,堪堪把府里的開支擺平,再略有點節余罷了。連二夫人都常常抱怨,吵嚷著要把京都不賺錢的營生停了。我也常常敲打老爺,讓他多少為妾身著想,每次老爺都叫苦不迭,有一回被我說得急了,甚至叫曾賬房抱了帳簿給我看。帳面上,除了府里每年十幾萬銀兩的開銷,每年只有一兩萬的盈余,你說,老爺子能有大筆余錢給我嗎?女兒街賣脂粉妝奩的煙霞齋,一年還有幾萬盈利呢。」

「十幾萬銀兩也不得了!」木蘭先咋舌,後搖頭︰「不過曾家這麼大的排場,想來可以賺更多吧。我听二少爺講過,單是玉坊就有幾十家分號,另外還有茶莊鹽莊,絲綢藥材好多名堂,生意都紅火得很。」

四夫人苦笑著說,「生意紅火是不假,茶莊鹽莊都在賺錢,虧就虧在京都的玉坊上,玉器嬌貴,萬里遙迢的運送過去,本錢路費都很大,而且每趟水路陸路都有損毀,不是船沉就是車翻,別處賺的銀錢全都填了這個大窟窿!老爺明知虧損,卻是死要面子,就是不肯歇了京都的買賣,你說古怪不古怪?」

「老爺何故如此?」少女十分愕然,「生意人以賺錢為本,賠錢的買賣為啥還要做?」四夫人輕啐一口,壓低了聲音說︰「所以,我才懷疑老爺有兩本賬,拿出來的賬簿是哄人的,真正的銀錢流水,咱們決計看不到。」四夫人長嘆一聲,握緊了她的手︰「要不說,我在府里沒個盼頭,心里不踏實呢。你若幫我知曉了真正的家底,我再去同老爺討個說法。萬一將來兩個夫人要趕我出門,我手里拿捏著小賬,打起官司也有了辯駁的底氣!」

「好,我一定盯緊二少爺,想法子把真的帳簿給夫人拿來。」木蘭嗯嗯點著頭,腦子里飛快地算計了一遍︰曾家有百來號商鋪,假設一號賺兩萬,兼高扯矮再打個對折,年收入也應當過百萬,與現有賬面盈余出入巨大。何況,老爺子還有些見不得人的進項,比如暗收阿扎土司的重金,這些不入賬的銀錢都去了哪兒?毫無疑問,曾家的賬簿大有玄機,否則,曾老爺也不會做兩本賬,一本明,一本暗。其中究竟藏了何種蹊蹺?

四夫人此舉也是精心盤算過,老爺再寵她,也只把她當一個妾,盡管宛轉承歡,正經台面上的事卻不對她講,既然弄不到暗帳,她只好把腦筋轉向別處。按道理,家業理應長子接手,偏生曾其軒是個十足的紈褲公子,成天價想著吃喝玩樂,曾慧義怒其不爭,又無可奈何,只交了不打緊的茶鋪與他管,玉坊一直把在手中。這次帶曾振南外出,顯然要培植幼子,讓其歷練,核心帳簿早遲要交與他管。如何在二少爺身邊安插一個穩妥的眼線,就成了當務之急。

「往後的事,就得靠你自個了。」四夫人切切交待︰「男人都好新鮮,二少爺現在喜歡你,不見得能長久不厭,你得多花些心思,一旦抓住少爺的心,全家的榮華富貴都有了。」

天助南詔!木蘭如是想,臉上的驚喜並非假裝。落在對方眼里大合心意,一樁交易順利達成。

四夫人起身進了寢居,出來時手里多了個包裹,笑眯眯地遞給她︰「拿去,這是我新做的兩身衣裳,還有幾件首飾。再好的相貌,也得靠衣裝襯托,往後我再慢慢教你妝扮。」

「夫人留著自用吧,奴婢不敢太招搖了,怕萬一入了二夫人的眼……」少女推辭。道,心里著實不樂意接過來。

「你放心,二夫人那里有我去說,就算徐嬤嬤來了,我也有法子調你過去。」四夫人似有成竹在胸,丹鳳眼內波光閃動。

瞧著木蘭依舊默言不語,四夫人似笑非笑地蹙了眉頭,伸出春蔥似的手指,在她額頭輕輕一點,嗔說︰「傻丫頭,別以為二少爺迷上了你,眼里就瞧不見別人了。我也不怕告訴你,這次,少爺是帶了個女子一道回來的,不定兩人在路上已經打得火熱了,你得多開竅才行。」

「什麼?」木蘭被這話嚇一大跳,抬眼定定看著對方,囁嚅問︰「二少爺帶了誰回來?」

「這個你先別管,總之,對方身份尊貴得緊,可不似你出身貧寒。」四夫人很滿意她的驚訝,不加分說地把包裹往她懷里一塞,又叮囑一句︰「記住,要抓做男人的心,得先抓住他的眼才行。」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少女不好再推辭,只得惶恐接了,低頭盈盈福身道謝︰「木蘭但憑夫人指教!」包裹入手沉重,四夫人為了帳簿,還真舍得下本錢。

待她告辭出來,外頭的天色已暗了。出了東門,入眼處是大片阡陌縱橫的田野,空氣中飄浮著淡淡的稻香。經歷了方才的有驚無險,木蘭深舒一口氣,背心的潸潸冷汗被晚風一吹,說不出的安然舒暢。

現在,她可以明瞭兩件事︰第一,郡主身份沒有泄露。第二,四夫人對曾家有更大的圖謀。誰也料不到,四夫人竟找了她做眼線,這是天大的好事,往後,既可順利進入清風樓,又能明正言順接近四夫人。

高興之余,想到琬玉午間對著山茶發愣的模樣,木蘭輕輕嘆了口氣。她加快步伐走了幾步,一抬眼,盧飛蹲在不遠的田埂上,裝作抽水煙等她。

「你還沒走嗎?早點回去陪月兒多好。」她驀然想起,中午盧飛話只說了一半,看來確是有要緊事說。

「剛才那位,就是曾家的四夫人嗎?」。盧飛起身問道,眼角瞄了瞄多出的包裹︰「四夫人出手很大方啊。」

「你倒看得仔細。」木蘭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正事不談,先問起美貌的夫人來,莫非又對人家的縴縴十指意動了。

「我認得她。」盧飛背了籮筐一道走著,木蘭倒是詫異停步了︰「怎麼?你以前來過府里?」

盧飛嘴角一勾︰「天香樓的頭牌柳媚娘,當年可是艷名遠揚啊!鶯聲燕語,長袖善舞,可惜不久便銷聲隱跡,料不到,竟然從良到了曾家。」

柳媚娘,果然人如其名。木蘭恍然大悟。四夫人當年進府,顯然煞費了苦心。

「曾府和天香樓有緣啊。」盧飛語氣中帶了嘲諷︰「如今天香樓里當家的蘇麗娘,才藝雙絕,風情萬種。拜倒在她裙下的大恩客,又是另一位曾家的主子。」

那位恩客不消說,自是大少爺曾其軒了。木蘭旋即想起,盧飛做的這行,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掙了錢只管瀟灑快活,想來也常去青樓廝混,不由得眉頭微微一蹙,生出一絲鄙薄來。

仿佛知道她想岔了,盧飛正色道︰「我常去勾欄,只是為了尋找月兒。你且想想,好人家哪會把女兒賣進去,多半都是從人牙子手里買來的,都是些可憐人。前兩天,我才去了趟天香樓,找了幾位年齡相仿的打听。」

這話听得順耳,好象小段子也提過這茬,看來不假。木蘭收起不悅,誠心勸道︰「往後別再去了,讓月兒听了傷心。依我說,你們離開大理吧,找個小地方安定下來,再給月兒尋個好婆家,多好。」

「我不走,是想替月兒討回公道。」盧飛站定了,語氣溢出森寒︰「請姑娘幫我!」

「如何幫?」木蘭愕然了,難不成,要去和二夫人論罪?盧月當初簽的死契進來,要打要賣任憑主家發落,這是律法制定,她又能何如?再說,以曾家的權勢,打死個把下人根本不當回事,有的是銀錢打點,那後院井里就躺了幾個。

盧飛聲音冰冷,雙手慢慢握成了拳頭︰「你可知道?月兒被賣時,已經有了兩月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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