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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擺布

茅屋內燭火通明,四人坐在燈下議事,氣氛凝重肅殺。

木蘭依君臣之禮坐在上首,左側是趙清雲,右側是淳于將軍,下首的是年輕的木騰將軍。木桌上鋪著刷過桐油的羊皮地圖,中間立著一盞大油燈,燈芯嗤嗤有聲燃得正旺,屋角又各點了兩枝白燭,映得室內亮如白晝。

淳于將軍體格高大,是日月島僅存的老將,紫紅面膛上,歲月在臉上刻下縱橫溝壑,一部花白的胡須根根挺立,猶如幾十載戎馬生涯留下的風霜。他左手指著地圖,右手虛點著山勢講解道︰「馬龍雪山,十九峰里最高的一座,地貌極為復雜,內有數不清的溶洞岩層,山壁中有條暗河直通洱海,向來易守難攻。」

稍作停頓後,淳于將軍粗礪的手指落在半山,點著一處紅圈標記道︰「這里,是蒼山里的大本營!馬龍雪山半腰有座洗龍潭,狀如一口倒扣的大鍋,周遭地勢平整,原始林帶形成一道天然屏障,遮擋了風雪嚴寒。當年進山的部將帶著大批婦孺,見此地氣候溫和適宜耕種,便選定洗龍潭為生息之地。」

「如今,馬龍已成了集訓軍營,凡是年滿十四的南詔男兒,都要匯集于此習武練兵。」年輕的木騰將軍補充說。他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皮膚黝黑發亮,方正額頭下,眼神深邃堅毅,嘴唇抿成一線,話語不多,卻是蒼山里劍術最好的男兒。

「玉局雪山,十九峰中的次高峰,也是糧草供給的大後方。」淳于將軍凌空一劃,指向旁邊的山峰道︰「婦孺大多在此地,玉局緊鄰馬龍,中間有密道相連,也可從暗河直達,不過萬一馬龍失利,玉局也保不住呀。」

他又指著西南側的佛頂雪峰道︰「以防萬一,我們又在此處盤駐,佛頂雪山雖然不高,地勢卻很險要,僅有一道羊腸峽谷可以出入,只要厄守此處,十萬大軍也莫奈何。」

木蘭已大致明白地理形勢,對著燭火沉呤道︰「既然三處營地以馬龍為要塞,段沐風如果開戰,必定會先取馬龍。」她眼光一轉出聲求詢︰「依兩位將軍之見,蒼山內可否有段沐風的探子?」

「絕無可能!」木騰將軍先搖頭道︰「我敢拿人頭擔保,南詔部將全為熱血忠良。」

「營地向來把守嚴密,外人根本進不來。」淳于將軍也頜首贊同︰「段沭風三進蒼山,因為不熟地形,屢被沼澤瘴氣所困,沒討著半分便宜,反遭到數次伏擊大傷士氣。」

趙清雲一直靜心聆听,此時插話說︰「正因如此,段沭風進山一回,便對地形熟悉一回,幾場敗仗下來,能大致辨明十九峰的地理方位。距上次圍剿已經五年了,他哪會善罷甘休,這幾年定是反復研測地形,單就地貌難易判斷,不難猜出大本營設在馬龍。」

「軍師所言極是!」淳于將軍緊鎖眉頭,臉上風霜之色更甚︰「段沭風比鎮理王更有謀略,身邊又招募了諸多智囊良才,更換了精良裝備,這次如果辯明了地形,蒼山內定有一場浩劫血戰!」

茅屋中陷入短暫的靜默,一陣風刮過,窗縫飛進一只綠翅甲蟲,繞著油燈嗡嗡聒噪,帶得燭火忽明忽暗,在各人臉上投下大小不等的陰影。

木蘭正待揮手去趕,唰的一聲,一道銀光閃過,甲蟲已分作兩半跌落燈下,木騰若無其事抽刀還鞘,臉色平靜緊抿雙唇,動作干淨利落,讓人懷疑方才是看花了眼。

少女眼里透出嘉許,以木騰這般迅捷的身手,潛到都督府里救人不成問題。當下簡明扼要說出今日入府所見,末了談及金絲猴引發的猜斷,推測出都督府中羈押著某人,只是不知是誰?

話剛說完,左側的淳于將軍霍然離座,花白胡子隨著大笑而抖動,高聲行禮道︰「恭賀郡主,又尋得一枚玉瓣!」

「將軍何出此言?那猴兒到底是何來歷?「木蘭又驚又喜,卻識不透其中玄妙。此前軍師已列出一張清單,上有十余名南詔重臣,俱是有可能的送玉之人,只待一一盤查。

「郡主不知,擺布向來與南詔有莫大淵源。南詔史實上有一支特殊的軍隊,卻不是由人組成。大唐時期與金人對峙時,南詔兵力不夠,曾訓化出一支猴兵,將金人引入山中,靠這支奇兵相助大獲全勝。」

「你是說,這擺布竟然還能上陣為兵?」木蘭半信半疑,一臉狐疑地望向軍師。

趙清雲與淳于對視一笑,欣然起身解說道︰「早在上古時代,黃帝炎帝大戰蚩尤時,蚩尤就曾驅獸作戰,虎豹熊都曾上場作戰。即便是現在,吐蕃仍有英勇善斗的猊犬(即藏獒),作為王族的前衛保護。這次曾慧義去的緬甸都城大袞,也還保留著大批戰象,用于踩踏和沖破敵軍陣線。南詔這支猴兵確有其事,擺布向來聰明,又能穿跳于深山峭壁中,作起戰來不輸于人,只不過後來因少有戰事而毋須再用。」

他來回踱了幾步,臉上神采奕奕,語意篤定道︰「但凡驅獸作戰,必定要有懂獸語的訓化之人。可以判定,都督府里羈押的,正是滇黔一帶最為高明的訓獸師黎駱公。」

「黎駱公?那個懂得鳥鳴獸語的黎駱公?」木騰失口驚呼︰「我听說,此人既非文臣也非武將,連南詔子民都不是,只是一名黔中過來的游士,以遍尋奇禽異獸為樂,我王怎會將兵符托付于他?」

「不得不說,這正是鈺王的高明之處,你我都料想不到,他會將大任托付給一個異邦人!」軍師撫髯歡然大笑︰「無論高官雅儒還是市井異士,只要身懷才智,我王都能不問出身欣然結交。以前,鈺王常去黎駱公的茅屋星夜長談,還曾經相邀對方到日月島上共賞奇禽,這般禮遇之恩,試問誰又能不感念?」

淳于將軍接過話頭,對著木蘭恭聲道︰「當年,黎駱公曾在蒼山內,帶回一只小巧的擺布,日日訓化,能端茶傳信當人使喚。老臣和軍師都曾見過,這猴兒確有靈性,所見之人能過目不忘,許是它在玉宮里見過郡主,只是郡主年幼記不得了。」

「末將不解,此事尚有不合情理之處。」木騰搶先一步提出質疑,眉心鎖成一個大疙瘩︰」如果黎駱公為所托之人,理應無人懷疑安穩送達,怎會反被關押起來?」

這也正是木蘭所想,她惴惴道︰「木騰將軍說得有理,就算有人告密,黎駱公在都督府里關押了這些年,恐怕東西早被人取走了。」

「郡主放心,老臣敢打包票,這枚玉瓣唾手可得!」淳于將軍臉上皺紋舒展,目光灼灼轉頭向木騰發問

︰「你思量一下,為何段沐風多年來留著此人不殺?」

「這個,我猜原因有二,一是黎駱公變節,二是還沒找到東西。」木騰性情率直,毫不避諱地說出所想,黝黑的膚色因激動更加發亮。

「既是懷鈺王所選之人,又豈會輕易變節如此不堪?」軍師微微一笑道出天機︰「黎駱公根本沒把東西帶在身邊,而是放置在了一個最為安穩之處,即使出了變故,亦能保證不落敵手。」

「你是說--」木蘭心念電閃,已有某種猜斷,只是猶疑著不敢出口。

趙清雲朗聲大笑,「沒錯,這枚玉瓣確實是藏在猴兒身上!」

一言出口,木蘭不自覺地挺直脊背,眼楮里竟有潮濕的熱浪襲來。多日的搜尋終于有了進展,那些苦思冥想並不曾白費,一時心潮起伏無已,鼻端涌上酸澀之意,低頭輕咳了兩聲掩飾。

木騰猶自不解,擰著眉頭問︰「這猴兒如何藏得住東西?它再聰明也不是人,若是系在身上,萬一摔了磕了怎辦?」

「誰說一定是懸掛于外?」淳于將軍挑起濃眉,眼里閃里一絲狡黠︰「訓獸師少不得要為飛禽走獸療傷治病,折骨縫月復甚是平常,那東西體積不大,經黎駱公巧手施行,置入猴兒體內並非難事,如此藏玉又有誰取得到?」

木騰听得嘖嘆有聲,木蘭含笑道︰「常人哪猜得出此節,莫非將軍以往就見識過?」

「郡主聰慧,真乃南詔後福!」淳于見她轉念就猜出原由,愈加笑得酣暢淋灕,「當年一場爭戰中,敵我對峙不下,時逢黎駱公也在,他就是用擺布傳信,將密報縫在猴兒腋下,穿山越嶺帶給鈺王,里應外合方解了危難,故我一听就明瞭玄機。」

「如此,咱們得盡快召回擺布,救出黎駱公一道回蒼山才是。」木蘭平復了激動的心情,轉首笑說︰「黎駱公不負父王所托深陷囹圄,好在木騰將軍劍術精妙,這救人的勝算又多了了幾分。」

木騰雖為武將,性情卻粗中有細,他見木蘭累了一天,臉上已露倦色,當下抱拳起身道︰「此事交給末將來辦,郡主不必勞懷,累了一日請先歇息吧,細節容我們商議。」

不知不覺中,窗外已是夜深露重,木蘭不便堅持,嘉勉了幾句後退進里屋,軍師三人在燈下重新計議。

屋內,月光從茅屋小窗透射進來,水銀般瀉了一地。木蘭拉開床簾,柱兒鼻息均勻睡得正沉,半邊側影輪廓分明,眉頭間隱隱有了英武之氣,與記憶中的父王面容重疊,越看越似,不知他夢到了什麼,嘴邊猶掛著一絲清甜的笑意。

少女痴痴地看了半響,又轉頭環視著這間小屋,木床藤箱,簡樸至極,卻盛載了她成長的記憶。牆壁上掛著尚末縫補的舊衣,屋角擺著一把裂口的木椅,多少個夜晚,她坐在這張木椅上,就著昏黃的燭光縫衣補鞋,听著屋外的書聲朗朗,心情安然和美。偶爾柱兒挨了戒尺,還要鑽進來撒嬌耍賴,總是被她連笑帶嗔地趕出去,茅屋內洋溢著溫暖的氣息。

此別之後,姐弟倆將各自承擔起重責,點燃蒼山里沉寂數年的千秋家國夢。前路遙迢,血雨腥風,所有溫情的記憶徐徐褪去,面前展開的,是一條不能退縮的荊棘之路。

月光下,木蘭無聲嘆息,聲音在空氣中劃出微小的氣流,轉瞬又湮滅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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