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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剛蒙蒙亮,木蘭就從家出發往曾家大院去。

灰白色的天邊,掛著一顆明亮的星辰,光線穿透了周圍的霧靄。那是太白星,又叫長庚星,是所有星辰里最亮的一顆,一年中只出現三個月,總是從西邊比太陽先升起。這是爹教的,如果以後在山林中迷路了,可以靠星辰辨別方向。

這兩個月爹的精神大好,他變賣了從不離身的青玉璃佩,在屋後山頂建起了觀象台,帶著柱兒上山望天相,觀星宿。柱兒好像天生就對那些日晷、簡儀有莫大的興趣,父子倆每晚都要興致盎然的聊到半夜。

木蘭昨晚睡得極好,她知曉自己的家世血脈,揭開了層層迷霧,解析了諸多疑惑。少女的眉目舒展,心中立下了新的誓言,一雙眸子里閃著星辰般明亮的神采,堅定地看向前方的路途。

那枚玉瓣帶給爹的震驚非同小可,清 的臉上現出少見的紅潤,他顫抖著捧在手心,細細撫摩著光潔的花瓣,眼中漸漸有熱淚濺出。木蘭還是頭回見爹這般失態,一時手足無措,不知爹心中是悲是喜。

玉瓣確是大有來歷,爹把柱兒支使到山上觀星,這才慢慢告訴她,木蘭夢里的那個庭院叫做玉宮,小時候娘曾帶她去過。娘有個哥哥在宮里做玉匠,心思奇巧,打制了這支五瓣俏色玉蘭來送給娘,可不知怎的丟了,從此五瓣失散。

「玉宮?」木蘭听說過這受萬人景仰的兩個字,她驚呼著問︰「是南詔懷鈺王居住的那個玉宮嗎?那只是一個傳說呀,真的有這樣一座宮殿嗎?」。

看到爹頜首,木蘭驚得睜大了眼眸,隱隱覺得十五年的身世,即將面臨重大轉折。

爹的神情變得蒼然悠遠,似在回首往事︰「玉宮隱在連綿百里的莽莽蒼山中,上有瘴氣,下有地磁,前有玉山,後有錫河,連只鳥兒都飛不進去。里面猶如東晉武陵的桃花源洞,麝獐嘆水,百鳥低回。外人只道是傳說,其實確有此地。」

木蘭尚在震驚之中,忍不住道︰「那娘又是如何帶我進去的呢?」

爹轉向南方,遙遙肅然一輯︰「懷鈺王通曉天文熟知地理。他觀察日月盈虧,用羅盤定位,找出了地磁所動,又依據風向水脈,以九章探其規律,每年中僅有一定時日能避開磁力,從地下暗河進入玉宮。你舅舅就是這般將你們帶進去的。」

少女神色迷茫,喃喃自語︰「難怪那夢如此真切,難怪娘從小教我寫那個古篆鈺字,夢里那個人應該就是懷鈺王了吧?那般的英武之氣,本該是王者風華啊。可我舅舅呢?為什麼不曾夢到舅舅?舅舅現在在哪里?」

猶豫片刻,爹的臉上現出一抹慘痛︰「十年前,大理和南詔在洱海進行最後一場惡戰,南詔本是島國,背山面水佔據了有利地形,不想對方派了小人潛伏在懷鈺王身邊,破毀了水底甬道,在將士的食物和飲水中投毒,五萬將士中,僅有兩千帶著婦孺提前退進蒼山,其余全部慘烈戰死,鮮血染紅了整個洱海,日月島上的尸骨推成小山……」爹的目中漸漸含淚︰「那一戰,生靈涂炭,南詔斷糧絕水死守三月,島上連草根都沒有剩下,懷鈺王不肯獨活,最終和將士一起浴血死亡,你舅舅也在爭戰中追隨他去了……」

「爹」木蘭听得心膽俱寒,抓住爹染淚的衣襟︰「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和柱兒,你和娘也是南詔子民吧?為什麼回到故土了,還要刻意隱瞞身世呢?」

「你和柱兒還小,爹不告訴你們,是怕你們不當心走漏了消息,會引燃禍端啊!大理沒有對南詔遺民堅壁清野,但那只是對民的懷柔手腕。一旦被發現是前朝將士余部,你知道是什麼命運嗎?」。爹撫住她的長發,語氣肅殺︰「一經發現,當場剿殺株連五族啊!大詔之戰伊始,正是你娘剛剛有孕懷上了柱兒,那時你才五歲,爹娘是怕局勢動亂危及你們,才去揚州避禍的,本想戰事結束就回來,不想……這一回來竟然是亡國流民了」

一陣驚悚掠過木蘭心底,爹是對的!想到觀月亭心段奕的問話,如不是她真的不知情,說不定就全盤托出。段沐風是大理戾將啊,手上沾染了多少南詔將士的鮮血,那段奕和她,此後該何去何從?

木蘭心中轉過百般滋味,卻不敢再深想,一疊聲又追問道︰「那三夫人也是南詔子民嗎?她是如何得到玉瓣的?會不會和娘本就相識呢?」

「嗯」爹黯然地點頭,「當初把你們姐弟送進曾家,本就是照你娘的意思。得知南詔亡國後,你娘就一病不起,她說過曾家有她的故人,手里有玉蘭的消息,讓我把你們帶回大理。」爹語聲一哽︰「可你娘病逝時,柱兒太過年幼,他出生時不足月,自小身子骨就弱,怕經不起長途跋涉,我便在揚州多呆了一年。因消息不通,待返回大理時,才知三夫人先于你娘去逝。爹只能等你們年歲略長,送進曾府里尋找線索,天可憐見,總算找著一枚玉瓣。」

「真奇怪,年幼的事我竟是一點也記不得,只記得在揚州的日子。那夢做得不早不晚,偏偏又這樣真切。」木蘭心情復雜地自語︰「三夫人也心思奇巧,教了琬玉寫篆體鈺字,又把玉宮的景象雕刻在畫屏上,這其中像是大有玄機。」

「你娘帶你入宮時才兩三歲,記不真切也是自然的。凡是能進玉宮的人,都和南詔有莫大淵源,即便是我,也沒有機會進過玉宮。」爹長嘆一聲︰「三夫人也大有來歷,只是年生久遠,個中詳情不得而知了。也許,曾家還有其它線索,那也只能伺機再尋。」

「你娘生前的遺望,就是找回這支玉蘭,葬入墓中以慰亡魂。」爹的語聲漸漸悲切低沉︰「如爹能在有生之年集齊完物,將來九泉下會面,也算是有顏見她了!」

爹說這話時,眼里流出無限深情,娘如果在天上有知,也該幸福含笑了吧?

一縷酸楚浮上木蘭心頭,打記事起,她就看到爹對娘終日無微不至的呵護,每天的湯藥,都是親自采制煎熬,放在嘴邊吹涼了守著喂下去,娘獨住的茅屋里,永遠飄著草藥的淡苦,成了童年記憶中抹不去的獨特氣息。

娘長得很美,眉如墨畫,眼若秋水,說不出的柔雅細膩,只是容色蒼白,帶著一種別樣的淒涼。她經常看見娘在不經意的時候,用一種奇怪的神色打量著爹的背影,那是一種痛楚中帶著無邊的愧疚。娘是沉在亡國之痛和喪親之哀中才百感交集吧?

更多的時候,娘抱著還在襁褓中的弟弟,瞧不夠似的痴痴凝望,一看就是半天,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眼中淚光瑩瑩,卻又帶著點兒哀愁的笑意。這時,爹就會悄悄把她叫去哄娘開心。娘喜歡花草,木蘭最愛采摘來各種花朵去討娘歡心,把那些花兒一一別在娘的鬢邊,桃花,李花,玉蘭花……紅紅白白的花朵,總是為娘的膚色增加一抹嬌艷,愈法襯出娘的幽蘭之姿。娘最喜歡玉蘭花,常拿它做了花環帶在衣上,木蘭每次拍著手兒夸娘好看,娘就會溫柔地綻開笑顏,親著她的臉蛋說︰「咱們木蘭長大了,也是像玉蘭花一樣美麗的人兒……」

娘笑起來的時候真美呀,嫣然含情,才姿惠麗,好像空氣中都有馨香流動。唯一嚴肅的時候,只在教木蘭寫字時,寫得不好要用戒尺打手心。娘教了她很多古篆,其中寫得最多的,就是這個鈺字。娘一再告誡她,這個字無論何時也不能忘記。現在木蘭明白了,那是娘讓自己要永遠心懷故國啊!

娘走後,爹把她葬在了山坡上的花海之中,用玉蘭樹圍出一片淨土,卻不設墓塋,整整幾個月不言不語,病癥也因神傷而日漸加劇。他精通藥理,卻對自個的病不甚上心,似乎想追隨娘而去。三個月後爹才驀然振作起來,從此打起精神,潛心將才識傳授給兩個孩子,卻囑他們不可露其鋒芒。

此刻爹黯然地望向手心的玉瓣,是在思念娘吧?木蘭不想爹過度傷心,岔開話題道︰「傳言說,玉宮會隨水流動,自藏蹤跡。宮里藏有巨可敵國的財富,南詔的奇珍異寶盡在其中,這也是真的嗎?」。

「鄉野傳聞,當不得真。」爹慢慢從往事中醒來,語氣不置可否,「不過你娘曾說,玉宮里四處仙山瓊閣,奇花異草,白雪溫泉,四季共存,宛如人間仙境。你夢中所見的玉柱,就是由你舅舅親手打制的圖騰柱,上面有銘文和太陽的標記,象征著日月雙神照拂南詔的土地和子民,每天,從太陽投射到玉柱上的第一縷光線起,玉宮里的百花會依次盛開,慰為奇觀,確實是一個寶址福地!」

木蘭對那樣的奇觀妙景心馳神往,說出了自己的疑問︰「爹不是說,南詔有二百多年的長盛歷史,全盛時期,甚至與唐王朝和吐蕃王朝鼎峙並存,這歷代累積的珍寶應當多不勝數呀?當年鎮理王雖然攻下了日月島上的南詔行宮,打開國庫卻發現空了大半,至少,南詔的鎮國之寶日月璽不在其中!」

她看看爹沒有言語,就接著說下去︰「鎮理王說,那日月璽本就該是大理之物,卻一直找不到蹤影。外頭傳言懷鈺王身懷國璽自沉海中,又有人說,國璽早已交給鈺妃,帶著郡主逃到了鄰國。更有甚者,還說段都督三進蒼山,其實不是剿殺南詔余部,而是出動了大批兵力尋找玉宮無果,這些傳聞,又孰真孰假呢?。」

「南詔君王向來神機妙算,豈是凡人所能計量。」一縷自得之色浮上爹的眉頭,他撫著長髯露出笑顏︰「百年前,這里各地本是一家,共拜日月為神,南詔帝王用紅瑪瑙和白水晶,分刻了日璽和月璽,再瓖嵌在黑曜石中合二為一。後來唐末大亂,南詔國土分崩離析成六部,日月島上的國庫只是裝個樣子,真正的寶藏卻是在茫茫蒼山中,由歷代君王親傳藏寶秘地,外人根本無從得知」。

他頓了頓,方才往下說︰「其實,說玉宮藏有巨寶也不為過。常人只道日月璽極其珍貴,卻不知道珍貴之處,在于它是打開秘藏的鑰匙,日璽和月璽缺一不可。恐戰亂流離失竊,懷鈺王斷不會把國璽帶在身邊,必是和藏寶地圖一道,放入了外人找不到的玉宮之中。」

木蘭听得入迷,轉念一想又覺得情理不合,「雖然懷鈺王逝了,但總有進過玉宮的人,難道他們不會再照原路進去,就能取出日月璽,豈不也就找到了寶藏?」

爹搖搖頭,「進過玉宮的人本就不多,大部分都在爭戰中死去,活下來的即使記得路,如果不知道地磁周期,也斷然進不去。那地磁會擾亂方位,攝人心神,讓人在原地來回轉圈,俗稱「鬼打牆」。況且,暗河的通道遇雨季,便被山洪封得蹤跡全無,這般艱難奇詭,常人哪找得到,所以民間才有玉宮會自藏蹤跡一說。」

「懷鈺王果然是神機妙算!」木蘭發自內心地贊嘆著︰「民間傳說,鎮理王當年就是覬覦南詔寶物,借奪月璽之口,不惜百姓生死征戰不休,處心急慮安排了種種權謀,最終沒取得寶藏,為此事患了失心瘋才病歿的」。

爹的語聲一沉︰「當年鎮理王為了獲勝,不惜在數百里洱海投下鉛毒,死去的魚蝦鋪滿了整個水面,周圍的土地三年顆粒無收,兩地百姓不能飲水捕魚,一時哀鴻遍野死傷無數。南詔寶藏豈能落入這般殘忍之人手中!」他話峰一轉,肅然道︰「不過,天下最珍貴的財富本非金銀珠寶,而是民心!懷鈺王品性仁厚,體恤下情,深得南詔子民敬慕。時至今日,還有木姓人家為他供著長生位,每到祭日,都有無數百姓北望叩拜,這份民心才是千金難求的珍寶啊!」

一股熱流中胸中升起,木蘭因這席話而熱血急促,她為生在這樣一片故土而驕傲,夢里懷鈺王一襲白衣,高潔神聖得讓人敬仰,有什麼榮耀能比永遠活在子民心中更大呢?舅舅跟隨這樣英勇的君主而去,也是雖死猶榮吧!

站在曾家高高的門樓下,木蘭轉頭仰望,太白星已隱在晨曦中,那里一輪紅日終將噴薄欲出。少女心里暗暗定下誓言︰「一定要在曾家找出線索,集齊玉蘭,以慰娘和舅舅的在天亡魂!」

爹說過,當年潛伏在懷鈺王身邊的小人,也得了消息,知曉曾家有鈺王故人,必定蟄伏在某一處伺機而動,那麼,就讓日神佑護木蘭找出這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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