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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空氣中有了一絲燠熱。

木蘭已經好幾天沒回家了,婚期將至,要趕著把妝奩雜物從宜香院搬到觀月軒,不巧這當口喜鵲得了風寒,因怕小姐染上,把她打發到別院住了。琬玉有潔癖,屋里的東西一律不許後院的下人沾手,大部分事務就落在了木蘭身上,只苦了少女每天往返數次的來回。

修葺一新的觀月軒極盡奢華,串角飛檐,斗拱重疊,門前竟然修了寬整的馬道,可以驅車直接入園。從東北角精雕彩繪的大門樓進去,經過一道凸花青磚的照壁牆,入眼是一泓極大的清流池塘,滿池碧荷翠葉,一道曲曲廊橋穿池而過,直通遠處的走馬轉角樓。池塘西側,修建了一座朱甍碧瓦的觀月亭,三面借廊,兩面凌空入水,一角畫檐伸至池心,夜來聞香賞月甚好。

木蘭抱著一個青瓷大花瓶,往書房慢慢走去,園子里栽種著山茶、緬桂,石榴、香櫞等各種花樹,四處草木芬芳,讓人心情大好。走近轉角樓細看,這里可謂園中之園,另有一道外牆相圍,牆心粉白,檐口彩畫,繪著金獅戲繡球,麒麟望芭蕉等精細圖案,里面樓高兩層,三進深,左修廊柱廂房,右建倒檐轉角,書房和大廳設在一樓,二樓為寢居客房,走廊圍著房子繞了一圈,房間閣閣相通,兩樓之間還有個小花園,足不出戶也能賞景。單就氣勢而言,轉角樓算得上最妙的擺夷民居,足見曾慧義對新姑爺的刻意結納。

安置完畢,木蘭腳步輕快出了書房,想著新園子尚還無人,特意往荷塘中間的小橋走,一路賞看初夏新荷。她雖調到了上房,為著做事方便,還是作粗使丫鬟的打扮︰粉白的盤扣衫子,天青色寬腳布褲,襟袖上繡了幾瓣玉蘭點綴。雖然穿得簡慢,卻也掩不住日漸招遙的容色,眉目間,隱然有了書卷的清氣。

池塘中心,留有一大片水域,只種了數桿蘆葦,遠外是連天碧葉。日光下,蜻蜓兒輕巧地點出一圈圈的水波,驚得幾尾錦鯉驚慌游走,少女看得有趣,順手扯了一支長草逗弄魚兒。

中午陽光晴好,漸漸曬得頭頂發熱。木蘭把領口略解開了些,看看四周無人,索性月兌了鞋襪,坐在橋上,把一雙腳兒踩進水里。頓時,一股清涼浸潤全身,她雙腳踢了個水花,隨口念道︰「女敕竹猶含粉,初荷未聚塵,蓮香隨坐臥,湖色映晨昏……」念罷,舒服地閉上眼楮,享受這一刻難得的悠閑。

正在愜意之間,突覺眼前一暗,似有陰影遮住了日頭。木蘭張開眼簾,頓時嚇一大跳︰有人正蹲在她旁邊,一雙狹長漂亮的鳳眼,一霎不霎地凝視她,幽深的眼瞳里,映出湖水一樣的碧色。

少女又驚又羞,低叫一聲︰「二少爺!」

看見她手足無措,少年菱唇邊沿綻開笑顏︰「我認得你」,他的聲音柔和動听︰「你有個弟弟叫柱兒,我听他吹過牧笛。」

也許是少年溫和的話氣,也許是他提到了柱兒,木蘭不再驚慌,甚至大著膽子掃視了對方一眼。這個曾家最受歡迎的男兒,確實生得溫潤好看,烏發潔膚,細長劍眉下的眼楮黑如點漆,眉眼都像照畫里描摹,難得的是不帶一點矜貴之氣。

「你不用怕,那邊有個竹亭,我近來都在亭子里吹笛子玩,不是故意嚇你。」二少爺溫和地解釋,指指手中的竹笛。橋上不遠處,果然有一個碧色的竹亭,隱在荷葉里淡不可辯。

他很自然地伸手牽她起來,木蘭略略猶豫一下,終于也伸出手去,就勢起身。這是她第一次和陌生男子肌膚相觸,指尖摩擦出微小的溫度,一縷緋色浮上雙頰,卻見二少爺背轉身去,給她留出穿鞋著襪的時間。

木蘭整頓好後,見他還在背對自己。少女默默地福了一福,悄無生息地轉身,一會,就隱在層層碧色之中。

好半天,少年才回過頭來,只見一塘幽靜岑寂,渺無佳人痕跡。

他忘不了,那長而密的睫毛張開的一瞬間,透出灩灩一波春水,清澈透明卻又水潤朦朧,剎那使一切芳華褪盡,水晶一樣的瞳仁里,照出自己失神的面容,少女驚慌無助的神情,就像一頭林間飲水受驚的小鹿,讓人忍不住生出保護她的強烈願望。

一抹笑顏掛上唇角,少年撿起地上的長草,學著她那般逗弄起魚兒來。

晚飯後,琬玉在大廳焚香敬佛,木蘭到院子里,收拾白天晾曬的冬衣。收到一半,隱約听見外面有響動,門檻下似乎有個黑影子,躲躲閃閃的,一會又沒了。木蘭心中生疑,猛然打開院門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燒火丫頭苗苗蜷縮在門口,一身衣裳爛得不成樣子,頸上盡是青紫的瘀痕,後背血肉模糊,顯是受了鞭笞。苗苗見著木蘭,口里啊啊低叫著,淚水斷線般的往下淌,眼楮里全是哀求。

木蘭一邊流淚,一邊把她扶進院里牆邊靠著。她示意苗苗不要說話,警惕地先關了院門,再把苗苗攙扶到自己的屋子。杜娟走了以後,木蘭便住了院牆邊的小屋,夜來听門方便。她扶苗苗慢慢躺下,端來清水喂了幾口,這才動作輕柔地清理傷勢。

擦洗干淨面龐,其實苗苗也生得眉青目秀,只是身量贏弱瘦小,不如同齡孩子發育得好。再看傷勢,鞭笞中夾有掐痕,好些傷口已經凝固,血塊和衣服沾連到一起,不得已,木蘭只能用剪子挑開,痛得苗苗小臉扭曲成一團,口中嘶嘶抽著冷氣。

木蘭含淚放緩手勢,不知苗苗惹惱了哪個主子,下手竟然如此歹毒。她一路清理下去,突然掩口低呼,只見苗苗的*,還在汩汩流血。少女心痛如炙,已經猜到了事情的八九成,咽了口淚水問︰「是大少爺這頭禽獸……對不對?」

苗苗紅腫的眼楮里,迸射出仇恨的光芒,她像只負傷的小獸,拼命啊啊點頭叫著,身子卻往後綣縮。木蘭張張嘴,卻找不到語言,不知如何安慰這個可憐的孩子。她用了半個多時辰,清理包扎傷勢,又取了件舊衣給苗苗換上,看著她昏沉地睡去,木蘭終于忍不住小聲啜泣起來。

窗外暮色四起,木蘭沉浸在滿心悲痛中,沒有留意到,不知何時,房里已多了一人。當她抬頭看清那人背光中的面容時,就直直地跪了下去,一言不發地直視著對方的眼楮。良久,才听見琬玉風一樣的聲音︰「起來吧,她可以留下。」

也許是對杜娟的事心存愧疚,這次,琬玉態度堅決,不僅向二夫人討要了苗苗,還請了郎中療傷,木蘭從中看出小姐外冷內熱的性子,心底油然生出一份感激。

宜香院里最難搬的,就是一摞摞的線裝古書。早飯剛過,木蘭給苗苗喝完清粥,就緊著做事去了。她吃力地抱著一大摞書進了觀月軒,剛轉過斗彩門樓,照壁後頭就冒出一個人來,眉眼彎彎地笑看著她。

曾振南溫潤的眉睫,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唇紅齒白,俊美異常。經歷了苗苗的悲慘境遇,木蘭對曾家的少爺都生出了憎恨,何況還有杜娟的事心存芥蒂,更不願和他多話。偏偏這二少爺像是跟定了她,頻頻在她面前出現。

木蘭手里捧著東西無法施禮,嘴上客氣而冷淡地道︰「奴婢請二少爺讓道!」

「把書給我,我幫你搬。」曾振南很是熱心,撩起袍角掖在腰上,伸出手來欲接。

「你是主子,我是下人,哪里敢勞動少爺的金玉之體,請少爺讓道吧!」木蘭不卑不亢地說,神情冷淡。

曾振南愣了一下,雙手停在半空。少女眉宇間有明顯的疏冷,不像上次,羞赧地把手交到了他的掌心。這府里的下人,哪個不是對他眉花眼笑,還沒受過如此冷遇,一時讓他下不來台。

「也好,」他笑眯眯地側身,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我正要去琬妹妹的書房瞧瞧,你領路吧。」

木蘭並不理她,只管一個人往前走,曾振南慢悠悠地跟在後頭。少女穿著藕色團花衫子,烏黑的頭發簡單挽個髻,連支簪子都沒佩,只用把木梳別住。發髻下面,露出一截玉白的頸子,窈窕的腰身不堪一握,行走時,少女衣衫扯動起點點褶皺,像波光般晃進他的眼里。

不一會,他發現少女的腳步慢了,有點氣咻咻的,後頸上隱約現出幾點汗珠,讓他暗暗心痛。

木蘭捧著書走了半天,雙手早就酸軟得不行,她想找個地方歇歇手,又怕身後的少爺尋了由頭來搭腔。正在左右為難,後面的人已大步趕超上來,不由分說地,一把搶過她懷中的書。

她懶得和少爺有肢體糾葛,加上全身乏力,也就由他去了。這下,變成二少爺抱著東西走在前,木蘭慢慢地跟在後。

到了書房,木蘭也不說話,照著琬玉交待的類別放置。她身量嬌小,有夠不到高處的,剛掂起腳尖,曾振南就搶過來擱上書架,兩人配合倒還默契。

剛好拿到一本《木蘭詞》,曾振南偷眼看她臉色平靜,尖尖的下巴像個白蓮花瓣似的,不著言語的模樣溫雅清麗,就大著膽子開口問︰「你叫木蘭是不是?」

少女微一頜首,眼波略微流轉,看見他小心翼翼的神情,又有點心軟,放緩語氣道︰「二少爺請回吧,奴婢今天事多,不好陪你閑聊。」曾振南一擺手,「不礙事,你忙你的,我就在這里看看琬妹妹的藏書。」

等到木蘭再去取書回來,二少爺早早就候在照壁旁,熟門熟路地搶過書去。她完全沒辦法,心里後悔不迭,為什麼昨日要去賞荷相遇?眼下,要怎麼才能擺月兌呢?

曾振南跟了她整整一天,反正少女臉靨凝霜,就是不說話。到了黃昏,書也搬了多半,木蘭正色道︰「奴婢要回去了,求少爺明兒千萬別來幫忙,被人看見,麻煩就大了!」說完,頭也不回轉身就走,丟下曾振南獨個兒發呆。

晚上,她在燭光下為苗苗敷藥,剛剛結痂的傷口不好清理,小丫頭痛得嘶嘶冷顫。木蘭心痛之余,暗恨下手之人的狠毒心腸,有錢人家的少爺,哪個不是拿下人做玩物?她看著搖曳的燭火,對自己的未卜的命運也充滿了憂色。

第二天,二少爺的身影一直沒有出現,木蘭松了口氣。

黃昏時,照壁後頭又鑽出了熟悉的身影,曾振南唇角彎彎,遞過來一只細長的大紅錦囊。「送給你的!」他笑得開心,溫潤的輪廓被霞光鍍上一層淡淡的金邊,煞是好看。

「我不要,你拿回去吧。」木蘭不接,冷冰冰的回說,語氣里沒有半點溫度。

像是一盆涼水當頭潑來,少年唇角的笑容還不及消褪,他眨眨眼,耐著性子勸說︰「你好歹打開看一看,我花了一天功夫找來的,連晚飯都沒顧上吃!」

那大紅的顏色,深深刺痛了木蘭的眼,讓她想起苗苗身上的血痕,心里有一股怒氣,熱騰騰地猛升上來,聲線不自覺地提高了︰「收回你的東西吧,我不稀罕!」

少年的笑容消失了,眉頭浮上陰霾,自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踐踏,他面色發青地緩緩開口︰「木蘭,我費盡心神找來的東西,你哪怕看一眼啊,在你心里,我就那樣不堪嗎?」。

想到杜娟的境遇,木蘭冷然一笑,帶了嘲諷地反詰︰「你以為,這府里人人都會對你曲意奉承,都該理所應當地喜歡你嗎?」。

二少爺一雙清澄眼眸,因這句話而危險地眯細,沉聲道︰「我究竟做了什麼事,讓你如此反感?至少,你要說一個不喜歡我的理由?」

木蘭並不回答,只是漠然地扭頭無語,濃密的睫毛輕顫著,隱藏著不屑和輕視。

曾振南眸子里溢出清寒,逼前一步,伸出手來撫上她的臉︰「你很怕我,是嗎?」。

木蘭下意識地躲閃,腳下青苔濕滑,她步伐踉蹌著往後跌倒,身體失衡的瞬間,一股力量往前一帶,倒進一個密實的懷抱。嬌小的軀體被單手緊緊環住,下頜被另一只手托起,臉龐以四十五度的姿態,對上了壓下來的凌厲眼神,曾振南耳語般的在她鬢邊低嚙︰「我發誓,有一天你會愛上我!」

少女細瓷一樣皮膚,因為憤怒而變得粉紅,眼楮里閃耀著兩點火花,她一反平時的柔弱,輕蔑地破顏一笑︰「憑你?」她一字一句的吐出︰「就算我死了,你也拿不到我的心!」。

咄咄逼人的氣勢,讓曾振南愛憐更甚,心中好一陣懊惱,他只是想保護她,怎麼弄得讓場面如此悲憤呢?懷中少女說話時,口形圓潤嬌女敕,雙唇如同嫣紅的玫瑰花瓣,讓他有吻下去的沖動。他放開手,退後一步,眼神中含了一絲詭譎︰「既然你這麼有決心,我們打賭如何?」

木蘭並不畏懼,勇敢地和他對視,一連三句反詰︰「賭什麼?贏了如何?輸了又如何?」

曾振南似在斟酌言辭,靜思半晌,信心十足地開口︰「一年之內,如果你沒能愛上我,算我輸,我給足你全部契期的工錢,放你走。反之,你要一輩子留在我身邊。」

「好!說到做到。」木蘭毫不猶豫地答應,轉身就走。

「慢點!」曾振南攔住了她,神情帶著狡狤︰「哎,我說,你既然和我打了賭,總要留出時間來和我相處,不然,怎麼能證明你的堅定意志呢?」木蘭一時語塞,正在措辭如何反駁,二少爺又振振有詞地說︰「打個比方,兩個人比武,需要雙方當著面,一招一式地比劃,最後才能定輸羸。如果一方總是躲著,老不見面,這場比武就毫無意義了嘛,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說完,他把錦囊往她手里一塞,動作霸道,語氣不容推辭︰「明天,我還來幫你搬東西。」不待少女開口,自己先抬腳走人。

木蘭無聲地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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