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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不可不相續(1)

三天以後,阿瑪突然喚著我進宮面聖,當時我正在房內百無聊賴,一听這話,竟駭然道︰「面……面聖?」

依稀記得在熱河時曾獨自見過一次康熙,沒想到如今再要去,竟會是在這紫禁城里同自己的阿瑪一起,我來不及思索,只收拾好自己的穿戴立馬隨了阿瑪出去,一路上阿瑪對我沒有什麼特別的叮囑,卻更讓我覺得不安與踹然。

車輦竟開進了宮門,我一路默然地隨在阿瑪身後走,直到在高台前停下,仰目一看數十層的台階,陡然便被金黃的琉璃瓦晃痛了雙眼,執拗地逼著冬日里的日光望去,重檐飛翹,檐下上層是單翹雙昂七踩斗,下層是單翹單昂五踩斗,金龍和璽彩畫一時令人錯目,再上是沉沉的廡殿頂,此刻蓋著厚厚一層積雪。置身于下,仿然是凝視一只匍匐地猛鷹蹲踞于此,凌空展翅,不覺被這樣的肅穆所震撼。

多少年後,當我再一次這樣莊重地立足于乾清宮前,已然不再陌生。但那樣亙古不變的莊重卻連同著龍座的威嚴一同將我籠于光環之下,穿越過多少人驚羨嫉妒的雙目,仿佛那一片噓唏喟嘆中我才是真正的焦點,但誰也不曾看到我內心,猶如此刻的連廊盡頭依舊陰暗的逼仄一樣,始終還是有陽光照耀不到的地方。

一步步慎重地蹋上漢白玉的台階,忽而看到前方阿瑪行過的地方有水滴浸潤在地上的痕跡,不知那是否是我一時地錯覺。但腦子里一瞬荒謬地閃過一個念頭,那是因緊張不安而淌下的汗水,還是……淚?

踏上最後一級台階後,阿瑪側過身子回望了我一眼,太多復雜的神情交織。讓我有些不想去辨識其中的意味。學著他的樣子垂走近七級台階明黃座前,穩穩地施禮行跪。半晌,一縷明黃地結穗在我眼前一晃。似有意停留片刻,最終卻還是挪開步子……

「明尚何需多禮,快些起來!」螭龍隱繡地袖口微露一截略顯年歲的手,作勢扶了一下,卻又並未觸及到。阿瑪立刻依禮站了起來,我卻仍是低頭扣在階前,紋絲不動。

「明尚……叫你那妹子也起來吧!」不愧是千古一帝地康熙,他未曾直接喚予我,而是把意思轉給了阿瑪,這樣一來既避免了我的尷尬,又點明了我們地來意,婉轉卻又了當。

「素顏不敢起。」闃靜的大殿內,我平穩沉靜的聲音驟然打破了這空氣中一絲僵硬的和諧。我未曾抬頭迎視。可不知為何就是感受得到康熙唇邊浮起一絲玩味的笑,「記不記得朕第一次問你話時。你也和朕說過不敢二字?」

「素顏記得。」我依舊埋著頭,語氣里沒有一絲一毫地不確定。

「好……很好。如今都不自稱奴婢了,不愧是明尚的女兒,氣性高阿!」他忽然痛快一笑,分不清喜怒,我卻看見阿瑪「通」地一聲跪在地上,惶恐地道「明尚不敢當!」

這樣的局面……的確叫我費解了,縱然是阿瑪誠惶誠恐,也不至如此,畢竟身為堂堂額駙,就是擔不起康熙如此言語,也未必要這樣小題大做,更何況康熙的話也並未那樣震懾人心,我卻在阿瑪的舉止中看出了一些微妙的東西,那似乎是一種不高明的逃避,和隱隱的愧疚。

「明尚,你怎也如你女兒一般,真是歲數活回去了!都起來吧!」康熙幾乎是玩笑了一句,但我卻瞥眼瞧見他望向阿瑪地神情︰斥責和懇求。我無法形容這樣地神情是如何出現在一個帝王眼中的,但隨之而來地是,阿瑪果真直膝而起,並且手臂在我身上帶了一把力,只是他怎也想不到我竟如此執拗,原諒我此時無心探究他們之間微妙的神情變化,只因我背著更重要的負擔未曾月兌落……寬敞的大殿里,我跪在地上仿佛更能找到一絲慰藉與安穩,「素顏不起,請皇上容素顏說完。」

「你說。」平淡的語氣不怒自威,微微有種警示在里面。

我卻裝作不曾察覺,莞爾一笑道︰「康熙四十四年,素顏在良妃宮中當值,因不知檢點,以至流言蜚語廣傳于後宮之中,除卻長,甚至于永和宮等宮的主子侍婢都不容素顏這等有辱良妃視听之人繼續留于長當值,中傷主子,甚至侮損八貝勒的清譽。良妃娘娘宅心仁厚,只禁閉素顏幾日,以示懲戒。而後永和宮德妃娘娘與良妃交好,時常走動于長間,素顏伺候不周,再次失職于分內之事,使得主子不順,理所當然責罰進內御膳房雜役處。康熙四十五年在熱河,素顏擅自離職,妄圖月兌離皇宮束縛,卻遭遇猛虎,承蒙十三阿哥搭救,素顏實不敢撇下十三阿哥就此而走,因而自作主張縫合傷口,皇上賞罰分明,饒素顏繼續在良妃身邊當值,素顏感恩戴德……」

「這些朕都知道!」康熙似听著我的請罪有些不耐,打斷道「你無需這樣鋪墊,如今既是隨你阿瑪來了,想說什麼便直說。」

「是,素顏一直直言不諱。」我將身子傾得更低,以示謙恭,「四十五年末,素顏妄自菲薄,試圖救出當初小雜院內認識的一位姐姐,因其身患濕熱,不得不隔離于潲車圈內,形似非人,無人問津。素顏不堪其苦,荒謬預謀將其救出,自以為萬無一失,卻因愚陋寡見,手腳笨拙,大意踫倒火燭,潲車圈內火勢驟起,素顏無心顧他,一心妄圖救姐姐,但至今未想透的是……為何潲車圈內小門忽閉,甚至于是反鎖,素顏雖命賤僥幸逃離,但那位姐姐卻終是慘骸與大火之中,若非四貝勒及時相救,素顏今日也無緣站在這大殿之內請罪領罰了。皇上剛直言素顏不自稱奴婢,實則是因有愧于此稱,如此罪行,無一不僭越了一個奴婢應有的規矩。不瞞皇上,素顏今日說這番話,意圖有二,一則向皇上稟明罪行,依照宮里的規矩,素顏甘願受罰,絕不企圖逃避。二則……素顏想替那位姐姐請冤,素顏自知這話于皇上而言何其可笑,聖上乃一國之君,國務繁重,一國盛衰皆自皇上一人憂,一名早已降罪責罰的宮女或許根本不值一提,但請皇上想想,家事與國同體,國與民同體,這普天之下一兵一卒,一孤一婦,無一不是大清子民,素顏斗膽仗著阿瑪的親貴之軀問皇上一句,今日有民冤屈于皇宮內院皇上尚且不顧,何以平天下萬民之冤屈?」

「啪嗒!」一滴汗驟然落在了冰冷的地磚上,瞬間便浸染開去。方才還有冬陽的天忽然壓得很低,殿門被風撞得一開一關吱呀作響,豆大的汗珠卻順著額鬢滑進我的眼楮里,刺得生疼,我一動也不敢動。

「好一個領罪受罰,好一個請冤,好一個何以平天下萬民之冤屈!竟是將朕逼得只此一條路可走……你給朕……抬起頭來!」

這一次,我沒有再拒絕,緩緩仰起早已僵痛的脖頸,不卑不亢,一眼迎上了那高高在上的帝皇深眸,長久得我的眼眶隱隱開始酸澀脹痛,卻不屈地沒有逃避。

「呵呵……明尚,你瞧瞧!真像……就連這股子執拗的脾氣,讓朕見了都覺得心酸!」他忽而轉身對阿瑪說道。

身側的阿瑪似乎才回過神來,懵然地喃道︰像極了!」

我忽而悲哀地一笑,如何執著地做著自己,在人眼里,不過依舊是別人的影子!幸而……幸而有他,會那樣確定地抱緊我、告知我︰只有我!

「起來……」這般溫和如同慈父的聲音,讓我有些不確信地低頭注視,這不是居高臨下的眼神示意,不是猩猩作態的虛禮微扶,是大清盛世、千古一帝的康熙皇彎腰俯將手伸向了我,用平和、坦然卻又小心翼翼地語氣喚我起來……而我駭然驚覺。

記不清多少年歲過後,恍然憶起這一日,渾渾噩噩得如同不曾真實過,我如何將手覆在那雙長滿粗繭並不光整的手上,如何被他輕輕拉起,如何听他用與生俱來的威嚴口氣在寬綽的大殿內道「和碩額駙明尚之女,郭洛羅氏素顏,朕素喜你這等心性脾氣,自此以後,你隨在朕身側服侍,著即賜尚儀五品,兼尚食之職。……這些真切得讓我產生錯覺的瞬間,又豈止是夢魘?

正是錯覺讓我忽視了太多細枝末節的隱秘,以至于當我恍悟一切時,這些錯覺如同細細密密的針,從每一寸肌膚直扎到心間,時時刻刻提醒我行錯一步,抱憾終身的棋局……揮之不去。

我嘗試問過自己若是帶著已知的結局去過這一生,在那天子威嚴下,我會一如當初地讓那豪言壯語在大殿內擲地有聲,懸梁而饒,還是會微屈天儀,正襟危跪……

答案是前者。

縱然是知道了結局仍是無法扭轉內心的偏執……這便是錯過一生、再錯一生的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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