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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便可不相思(4)

「不是說要給我驚喜嗎?是什麼?」深吸了口氣,我轉移了話題。

「還記得當初給你做的那柄雕有蓮花的短劍麼?」

「……你是說……你帶我去見那個人麼?」帶著些微激動的心情撩開車簾問道。

「這個……算不算是驚喜?」他轉過頭,這是他自打出宮以後第一次望了我一眼。

「你怎麼知道我想見這個人的?」

「因為我也很想見見,那個人。」

我有些茫然地搖搖頭「不是你幫我尋人做的麼?怎麼……你也沒見過?」

「見了就知道了。」他唇角微揚,勒馬停在了一處小閣前,下車一看,懸匾上鏤刻了「清歡閣」幾個字,與他相視一眼,便徑直走進去,小閣裝飾十分精巧,樣樣擺設酒盅茶具都讓我愛不釋手,但無暇顧及這些,走入小閣的第一步,我的視線便落在一個人身上,絲毫無法轉移。

那是個一個怎樣的女子呢?一雙狹長的鳳眼,高昂的曲頸,以及鎖骨下那枚浸血般妖嬈的朱砂痔,相稱得那般孤傲。傲氣孤清的眼神仿佛不把萬事萬物放在眼里,又仿佛是靡麗喧囂深處閱盡紅塵的淡然沉涼,偶一轉,翕動的睫羽,微閉的雙唇,叫人覺得她天生便不該在這樣的市井中輾轉,美得這樣囂張的人,該是最為寂滅的,該是無人與共的,究竟為了什麼,她要秘身于此,卻又不掩不礙?

「兩位公子惠顧清歡閣,是李執的榮幸……公子看上什麼,隨意挑選便是。」她語氣平淡,不卑不亢,一口一句公子,擺在我面前的,卻竟然都是女人的東西,這樣的眼力,叫我心頭一驚。

輸人不輸勢,我回給她一個會意的眼神,也不忘帶上一絲淡雅的笑容,隨手擺弄了幾樣東西,裝作失望地嘆了口氣,幾不可聞,但有心人一定捕捉得到。

「怎麼?都不喜歡?」十四似乎了然了我的意思,配合著略帶焦急地問道。

「是啊……都是些再平常不過的玩意兒,看來這的主家可不是誠心待我們……」放下手里別致地幾乎渾然天成的擺設,我搖搖頭說道,若有若無地看了那個女子一眼。

她似乎並不在意我們說的這些,只略略謙遜道「是小店寒僻了,李執手藝不精,礙了兩位公子眼,可李執想冒昧請教一句,如何才算不平常?」

看似頗為謙虛的話,從這樣的女子口中說出來,仿佛如她本身一樣,帶著一種常人不可靠近的隱隱的氣質。

「可惜啊!顏弟那柄雕蓮的短劍果然是稀品,看來難得有人再做得出了……哎!」十四突然插來一句這樣的話,一句‘顏弟’竟讓我止不住笑意,恨恨地用寬袖掩住手,使勁掐了他一把,強笑著說︰「是啊……原以為這兒的主家能做的,看來……」

「公子所說的短劍……可是這柄?」她從箱底抽出一柄劍,輕輕吹拭了灰塵。

「看來沒找錯人……在下十四公子,愛……艾崢。之前請人給這位姑娘雕作過一柄這樣的短劍,不知李姑娘是否記得?」

「你是說……那樣式是這位姑娘繪的?」她帶著審視的眼神掃了我一眼,有些驚訝地問。

「李姑娘,我叫素顏……你直接稱我名字便是。」

她忽然一笑,這是我見到她之後第一次看她笑,和那雙冰冷狹長的鳳眼帶給我的感覺很不同,她的笑一樣很溫暖「我叫李執,你也叫我名字。」

「不知你的名字是……?」

「呵……執人一個,無故緣由。」她別過臉去,不知為何,即使是看著她這般的孤傲冷淡,我總覺得她骨子里一定是個很溫柔的人,會讓人覺得溫暖。

「好一句‘執人一個,無故緣由’……,我不過是庸人一個,無故尋求罷了,遇見你,真算得上是緣分。」語畢時,也許是錯覺,似乎感到身旁的十四輕微地顫抖了一下,真的,只是一下。

「素顏姑娘說笑,李執怎敢當真?依我看,素顏姑娘的膽識,恐怕李執比不上萬一,若你是庸人,我又算得上什麼呢?」

「李執姑娘……也許是個自在人!」我突然有些惘然,如果不是身在皇宮,如果不是太多束縛,也許,我會比現在好過許多吧。

「自在……物來則應,物去不留,不拒不迎,無欲無求,才算得上自在吧,只可惜,我李執做不到。」她似乎輕嘆了一下,高傲的鳳眼中流露過一絲轉瞬即逝的惘然。

……

那一天,和她說了很多很多話,她沒有請我們喝茶,更沒有邀我們同餐,我們就那樣,相望而立,我突然很慶幸遇見這樣一個女子,至少在心底深處,我們或許是相通的。

回宮的路上,路過了一個做木雕的小攤,我坐在馬車里回身望了很久很久,好象那樣可以勾起我記憶深處的一些東西,可是我依舊記不起,自己究竟忘了什麼。

回到宮中時,良妃並未問過我一句話,照往常一樣,上了晚膳,便自行回了房。

介音和安茹均是要伺候娘娘安寢上的事,因此到了房里時也只有我一個人,倒也樂得清淨。

一人往偏殿那邊走去,想尋個靜謐的地方呆著,打開門,卻又見十四站在我門外,正欲扣門。

「有事麼?」我抬起頭略有些驚訝地問。

「今天……是你的生辰,我沒準備什麼東西送給你,這個,算是一點心意。」他低著頭,也不看我,就把手上的東西塞到了我懷里,仔細一看,竟是個木雕的小人,留著長長的頭,一只手上握著短劍好象在跳舞,但做工卻是極不精致的,只能看出個大概,但這大概……雕的也就是我吧,雖然有些粗糙,卻讓我忍俊不禁……想到白日里我在馬車里回身望著木雕攤子的情景,原來這些細枝末節,都落在了他眼里。

心里涌上一陣暖意,一抬頭,正好撞入他溫柔的眼神里,猝不急防,溫暖得好象可以把我融化。

「……謝謝。」自己都不曾料到,聲音竟會如此哽咽。

「呵……謝什麼……傻丫頭!」他溫柔地安撫道「這就能把你感動哭了,也算值得!」

「什麼?你就是為了看我哭啊!」我有些不可理喻地叫道,憤憤地看了手中的木雕小人一眼,作勢要扔掉。

「哎……如果你不喜歡,就還我,好歹花了我一下午的時間,你不要我還要啊。」他故作可惜地要搶。

我背過手藏在後面,「誰要給你了!送給我就是我的了!」

和他並肩走在偏殿陰陰的樹叢下,零丁的細雨不知何時落下,為秋天的庭院草木上蒙了一層薄薄的清霜。

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听無聲。

絲絲扣扣綿纏不清的細雨浸染在兩人衣袂的細致紋路上,滋染成一圈圈曖昧不清的水痕。

我卻不自覺地哼起了從前很喜歡的一歌「曾在門外徘徊,終究進得門內,這不是一場夢,只求時光你別走。但願它不是,一個結束的開始,緊握住這一刻,譜成了永恆的歌。春風吹呀吹,吹動樹枝頭,抖落一地愁,煩惱不再有。心跳的節奏,是無言的交流,彷佛你已開口,跟我說,愛我……」

唱到煞尾,才覺這詞的意義,卻已收不住,在最後兩個字戛然而止,頓覺尷尬。原來周圍可以這樣靜,靜到只有彼此的呼吸聲,靜到我感覺得到十四突然的一震,靜到我抬起頭就看見八爺牽強的笑意,靜到我還來不及把眼前的景象看真切,心就重重地跌了下來。

「十四弟……真是有興致,她的歌兒,怕不是一般人能听到的,十四弟真算有福氣了。」此時此刻,他嘴角強硬的笑意看起來是那樣礙眼,讓我忍不住想要抹掉。

「今天是素顏的生辰,我沒什麼好送給她的,便陪她出來走走,八哥若是得空,也一起吧。」十四平靜了語氣,和悅地說著。

「是這樣嗎?正好我也閑來無事,一起又何妨……」

「不必。」我堅定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和十四阿哥朋友之間還有很多話要說,就不打擾八爺了。」

我加重了「朋友之間」幾個字,無法望上他的眼楮,便拽著十四便跑開了。

也許也會覺得疲憊吧,不知跑了有多久有多遠,第一次覺得長是這樣大,大到好象所有的路都沒有終結一樣,突然地,十四便不動了。

「你走啊!陪我繼續跑……還沒完呢……還有很長……」

「你走啊你走啊!為什麼站在這里不動。」

「……」我拼命抓扯著他的衣服,想拽著他往前跑,甚至不清楚自己在干什麼。

「素顏!你以為……你這樣很了不起嗎……」他突然大聲吼了一句。

然後我有一瞬的失神,軟坐在地上,衣服已被雨水浸濕了,粘在身上冷冰冰的,風一吹過我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你明明在意八哥的,為什麼要故意那樣說,這樣是你好受還是他好受!」他蹲來,握住我的手,但厲聲的語氣分明是在指責我。

「我以為自己不在意了……我以為……」我不知所措地低喃著。

「以為而已!以為可以代表什麼?你只要跟著自己的心走就可以了……那樣才不會後悔。」他拍了拍我的肩,像是安慰般的說道「去找他……跟著自己的心走……去吧……」

躁亂的思緒一點一滴平靜下來,我緊了緊被他握住的手「十四,今天真的謝謝你。」然後向那個有他的地方跑去,雨好象是越來越大了,雨水隨著頭滴到耳朵里,順著脖頸滑進衣服里,可是這些似乎都不重要,此刻我的心只希望快一點、再快一點。

或者我的舉動終究是可笑的吧,無論是順著自己的心意,還是自欺欺人,都是我的一相情願。明明在好久之前就已經明白過來的道理為什麼就是不願去相信呢,他只是太自負的人,只是容不下我和別人走得太近,只是這樣。就如同現在,他不會在這樣滂沱的雨幕中等著我的解釋,我怎麼就不願去相信,說起倦煙的時候,他的眼里,全是情。

我怎麼就不願去相信,在知曉了他的那些過往之後,自己的心酸,一點也不亞于他,我怎麼就不願去相信,那日在良妃宮中跟他說出一些再也無關痛癢話時,我的心里,有多麼清晰而壓抑的創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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