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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刑房。

鐐銬 啷作響,杜五郎進了刑房,被摁在一張凳子上坐了。

獄吏劉六正坐在昏暗燭光下磨墨,余光分明已看到囚犯坐下,那鐐銬的聲響卻不斷,遂抬眼一掃,見到的是一雙正在瑟瑟發抖的腳。

「別抖了。」

鐐銬還在發出 啷聲,如索命一般。

劉六模了模胡子,把手上的殘墨擦了,拿起筆,道︰「人犯,杜譽。」

無人應答。

劉六叱道︰「問你呢!人犯可是杜譽?」

「杜杜杜,杜謄。」

「肚疼?管你肚疼頭疼,應話!」

「我我我,人犯杜謄,姓杜名謄,謄寫的謄。」

劉六將手中文書推到燭火前,眯起老眼仔細看了會,突然生氣起來。

「人犯杜謄!犯官杜有鄰第五子,交構東宮,聘道士方大虛私藏讖書、指斥乘輿,獲罪潛逃,于長安縣敦義坊柳勣宅縱火……」

拿著文書念了一遍,他冷著臉喝道︰「你可認罪?!」

「我冤枉啊!」杜五郎嚎哭。

「不認罪則受刑。」劉六問道︰「你是此時畫押,或是受刑後畫押?」

杜五郎緊張得一雙小眼都不知該往哪看,干脆緊緊閉起來,攥緊了雙拳,只顧瑟瑟發抖。

一副引頸受戮的模樣。

「問你,畫押還是用刑?!」

「殺了我吧!」杜五郎嚇得大喊道︰「直接殺了我吧,我不會畫押的!」

「殺了你?沒那麼輕易。」劉六不耐煩地揮揮手,道︰「上刑。」

牢役還在準備刑具,杜五郎已經慘叫了起來。

「啊!啊!」

「……」

辛十二正坐在刑牢外拿著酒囊喝酒,听得里面傳來了慘叫,抬起手招了招。

正蹲在屋檐下說笑的兩個不良人當即起身,大步進了刑房。

「京兆府緝事牛栓、田大,奉命將人犯移交大理寺!」

喊罷,不由分說地押著沒來得及受刑的杜五郎就走。

辛十二不緊不慢地收好酒囊,起身,趕往右驍衛。

~~

「好亮。」

杜五郎被押出京兆府,眯著那雙小眼四下一瞧,才知已是下午。

他今日錯過了牢飯,肚子不由自主地「咕」了一聲。

牛栓當即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罵道︰「老子都還沒餓,狗牢囚倒先餓了。」

「小子無狀。」杜五郎見這不良人臉圓肚大,十分面善,賠笑不已,「小子無狀。」

牛栓站他在身後,抬腳一踹,喝道︰「走!」

杜五郎小跑下了台階,傻愣愣地四下一看,問道︰「小子還是初次下獄,敢問可有車駕?」

不等回答,他連忙補充道︰「不不,不是小子懶,是在想,人犯往往危險,平素移交時是否……」

「危險個屁。還車駕?一個大屁給你崩到大理寺。」

「是,是。」

杜五郎不敢再多嘴,連忙往皇城方向走。

「慢著!叮叮當當,吵死了。」牛栓竟是一巴掌將他摁住,拿出鑰匙,給他解了手腳鐐銬,丟給田大,道︰「放回去,京兆府的鐐子,莫便宜了大理寺……我們走。」

杜五郎一愣,也不知這是流程,還是因自己實在不危險?反正是老老實實在牛栓身邊走著。

京兆府在光德坊東南隅,大理寺則在皇城內西北隅,說遠不遠,但若步行也得足足走上小半個時辰。

走了許久。

見街邊有個賣湯餅的小攤,牛栓一把扯過杜五郎,上前,大咧咧一坐,喊道︰「老胡兒,兩份湯餅!」

杜五郎听是「兩份」,愣了愣,忙道︰「竟還勞長吏破費,往後若是……」

「閉嘴,誰說請你吃了?!」牛栓又是一巴掌拍在他頭上,自顧自道︰「田大還不來。」

杜五郎才知田大還要過來,心道其實一個人押送自己也就夠了,何必多費人力?

只好看著那兩碗湯餅咽口水。

「哎喲。」牛栓才吃了一口,忽捂著肚子叫疼,四下看著,喊道︰「田大,這邊!你看著人犯,我去去就來……」

杜五郎目光從湯餅上移開,眼看著牛栓跑進巷子,再轉頭看向遠處走來的田大,想逃又不敢逃,好生猶豫。

那微微抬起又坐下,反復幾次,見田大還沒走近,他終于把心一橫,捧起桌上的碗 灌一大口,撒腿就跑。

「哎!」

攤主老胡兒大驚,喊道︰「還沒給錢呢!」

嚇得杜五郎跑得更快。

他身上穿的是薛白的絮襖,是最普通的衣服,擠進人群,像水滴匯入了江河,馬上便不見了蹤跡。

「狗崽子,還沒給錢呢!」

「啪。」

一串錢落在湯餅攤上。

牛栓已從巷子里出來,手里卻真個牽了一條狗,不慌不忙地跟上杜五郎。

望火樓上,有武侯抬起小旗,指向永興坊十王宅。

~~

永興坊,沿街有一間客館。

二樓的客房中,薛白支起窗戶,往長街看去能看到十字街口的茶鋪。幾個漢子正坐在那喝茶,目光卻始終盯著往太子別院的巷口。

有伙計在他身後笑道︰「住在本館的士子每年都比住務本坊、崇仁坊客棧的更多中榜的,且這是最上等的廂房了,郎君可滿意?」

薛白問道︰「你們這里能雇車嗎?」

「後院便有馬廄,隨時都有套好的馬車。」

「那便定下吧,先住三日。」薛白示意青嵐交錢。

「好哩!」伙計笑道︰「郎君還請移步大堂一錄店簿。若有家狀也可給小人過目,待明朝高中了還可為客官免些房錢。」

薛白伸手入懷,模了兩下,訝道︰「怕是落在春門了,我得去找……」

「郎君且慢,馬上便要宵禁了,要不還是明日再去吧?」

薛白從青嵐手上接了錢遞過去,道︰「那便暫不錄吧?放心,我不是壞人。」

「小人知道。」伙計笑呵呵道︰「小人做這行久了,看人可準,郎君身上有官氣,必是世代高門。」

「對了,我有個同鄉好友,比我早一兩日到長安。乘的是輛碧篷騾車,說是要投宿在永興坊。你可有看到?」

「沒有。」伙計搖頭不已,道︰「倒是昨日,有不良人扣了一輛碧篷騾車,不知是否郎君好友?」

薛白驚訝道︰「我那好友年過四旬,三縷美須,穿一身素色袍,手持佛珠,可是他被拿了?為何?」

「不是哩,被拿的是位美貌娘子,帶著一奴一婢,騾車是從長安縣雇的,不見有四旬書生。」

「美貌娘子?犯了何事?」

「這小人便不知了,近年來京兆府拿的人可多。」

薛白又問道︰「今日進城,我听聞太子再度和離,可是發生了什麼?」

「瞧郎君問的,這哪是我們小老百姓能知曉的?」

「見笑了,我初來長安,對諸事不免好奇……」

閑聊了幾句,那伙計退下。

青嵐插上門栓,上前焦急地小聲問道︰「是大娘與五郎被拿了?我們怎麼辦?」

薛白向窗外看去,低聲道︰「雖拿了他們,那些人還在那盯著。」

「是在找我們?」

「不好說。」薛白始終看著窗外,道︰「但此桉直指東宮,能滅杜家者會來、那能救杜家者可能也會來。」

暮鼓聲又響起。

薛白轉頭向南看了一眼,隔著坊牆,遠遠的竟是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先是訝異,眼神又閃過警惕之色,再觀察了一會,他倏地轉過身。

~~

「冬。」

暮鼓聲中,杜五郎跑進了永興坊。

他跑了足足一個時辰,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是被宵禁的鼓點催促著不敢停歇。

坊中十字街口的茶鋪還坐著三三兩兩的茶客。他不敢多看,低著頭跑進巷子,回頭偷瞥一眼,見無人跟來才松了口氣,趕緊往太子別院的方向趕去。

「冬。」

「冬。」

他已進入了十王宅一帶,周圍都是高牆大院,已無行人。

路過一個巷口,角落里卻忽然竄出一個人影。

杜五郎嚇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啊!」

他還在驚呼,耳畔卻听得一聲輕喝。

「別喊。」

那是個穿素色夾襖袍的少年,仔細一瞧,杜五郎不由驚喜。

「薛白?」

薛白拉著他就走,腳步匆匆,問道︰「你們被捉了?你怎麼逃出來的?」

「是,大姐也被捉了。我放松了他們的警惕,在移交大理寺的路上,趁他們不注意,一下逃出來。」

薛白邊走邊回頭看了一眼,不見有人跟來,眼神中閃過思忖之色。

「怎麼了?」杜五郎道︰「我仔細看了,沒人跟著我。」

「他們放的遠,因為有狗。」薛白在杜五郎身上聞了聞,道︰「衣服月兌了。」

「什麼?」

「快!」

杜五郎听了他命令般的語氣,不敢再多說,老實把外衣月兌了。

「再月兌。」

「大冬天的,多冷啊。」

「快!」

杜五郎無奈,只好月兌的剩一條白練汗衫,在雪巷里瑟瑟發抖。

「你往東跑。過三個巷口再往南跑,直到看到有個馬廄,青嵐會接應你。」

「那你呢?」

「注意腳印,沿著那跑。」

薛白指了指巷子里那被車輪碾得亂糟遭的雪印子迅速交代了一句。

他拾起杜五郎月兌下的衣物,繼續向北,往太子別院的方向跑去,一邊跑一邊把手中衣物扎作一團。

「冬。」

暮鼓已響到尾聲。

冬日的天色迅速暗下來。

身後響起匆忙的腳步聲,薛白克制住緊張的心情,保持著正常的步伐,迅速回頭看了一眼,見是趕著回家的一隊紈褲,微微松了口氣。

他加快腳步,循著太子別院的位置快步過去。

前方,太子別院後門掛起了兩盞燈籠,能看到守衛執戟立在門邊。

薛白心想他們是有可能認出自己的,深吸了兩口氣,盡可能的從容。

終于,走到了別院的高牆下。

他轉過身,背著那些守衛,面向來路,突然奮力一拋,把手里的一團衣服拋進高牆。

這一刻他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有誰大喝一聲。

所幸沒有。

做完這件事,薛白往來路返回,走了二十余步,俯身捧著一大團雪在手里搓著,平息了焦慮,放緩腳步。

「冬。」

最後一聲暮鼓響過。

忽然,前方、後方都傳來了密集的腳步聲。

「你!」

有人沖薛白喊道。

那是一個牽著狗跑來的不良人,抬手指著薛白。

「汪!汪!汪!」

被牽著的狗大吠不止。

薛白有些敷衍地行了個叉手,向那不良人道︰「何事?」

這里是十王宅,對方模不準他是何人,反而氣勢一弱,道︰「馬上要宵禁了,快點。」

「嗯。」

那不良人遂大步與他擦身而過。

狗越叫越興奮,隨其從薛白身邊沖過。

其後是盔甲的鏗鏘之聲,一個個人影掠過。

「右驍衛拿賊,無關人等滾開!」

「右驍衛追捕危險逃犯,事涉太子安危,還不讓開!」

「……」

一聲聲駭人的叱喝響徹了小巷。

至于那個與他們擦肩而過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長安夜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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