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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9 自己又是誰?

盡管對地球的記憶幾乎已經全部模糊,但吳清現在還記得這麼一個故事。

是關于泰姬陵的。

說泰姬陵當初是一位國王為了他的妃子而建造的,為了讓設計師徹底明白自己失去妻子的痛苦,讓他能夠體會自己的心境,他下令把設計師的妻子也給殺了。設計師懷著這樣的痛苦,最終設計出了讓世界都感動的一座唯美陵墓。

吳清現在已經很難分辨,在現在這個場景里,他的角色到底是國王,還是設計師。

通信通道已經建立起來了,盡管效率低下,平均一天才能聯系一次,限于地球的技術,所有的聯系內容也只有文字。

但僅僅是一次簡單的接觸,對三個人的精神世界產生的影響,就好像是對用電器的一次短路擊穿。

許言到現在都沒有恢復,到現在還在神神道道的嘮叨︰「我記得的,一定記得的……讓我想想……498812,還是598812……不對,不對……是884912……」

許言嘴里嘗試回憶起來的那串數字,顯然是「他」的銀行卡密碼。

那是他跟真正的許言短短幾句話之後的結果。

「你不會以為你是真的吧?」

「你這話什麼意思?」

「吳小清和沈長文他們都明白了,你還不知道?」

「說話別陰陽怪氣的……你到底誰啊?」

「我就是你。」

吳清現在還能想起許言當時的表情,盡管他看起來完全是聯邦人的樣子,可臉上的肌肉動作分明就像是真正的地球人。許言當時愣住了,想要下意識反駁,可不知道為什麼,先轉過頭來看了吳清一眼。

吳清不知道他從自己的眼神里看出了什麼,但他那個時候就跟見了鬼一樣,又轉過頭去看沈文。

沈文的眼神,就跟當初他跟沈文第一次明白自己可能是復制人,相互對視時的眼神一樣。

但許言顯然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他不信邪的問了對方一個傻問題︰「怎麼證明?」

關于他們這些復制體和原版的正常地球人之間,有什麼區別,吳清和沈文剛開始都有些隱約的了解,在聯邦這麼長的時間,他們也通過聯邦網絡,了解到了更多的技術資料。

簡單的來說,是限于技術手段,所有復制體的記憶都是不完全的。

復制一個人的大腦中全部的信息,進而把一個人完整的在虛擬世界里重現,這種技術對于聯邦人來說,也是最近一兩個世紀的新技術,因為受到法律的制約,一直未能應用到現實中,在很長的時間里,只是作為一種腦部醫療技術。

比如有些人患上慢性不可逆的腦部疾病,類似地球上的老年痴呆之類的,借助這種技術,患者可以在身體還正常的時候,把自己腦部的全部信息都復制到電腦上——但嚴格禁止運行,這些數據只能作為備份。然後等患者病情加重以後,用物理刺激的方式,把這些數據反向輸入大腦。

在實際的使用中,這種治療過程需要花費長時間的療程,還要有醫療機構專業引導來進行,這種引導最重要的一個原則,是要確保一個人腦部的全部信息都已經得到了記錄。

這種技術本身的原理其實是通過檢測腦部活動,或者腦部活動產生的腦電波,來分析具體產生的信息,以及產生信息的整個機制——後者幾乎就是在檢查整個大腦的邏輯結構。

如果把人的大腦比作一個迷宮,這個迷宮有無數個的入口和出口,而人的每一個意識活動,就好比一只老鼠走進這迷宮,然後從里面出來。

這種技術就等于是在每一只被放進去的老鼠身上裝了定位器,根據統計學,不管這個迷宮有多復雜,只要放進去的老鼠足夠多,最後總是能夠完整的得到整張迷宮的全部路線圖。

在聯邦,這種技術的可靠性已經基本得到了證明,也被廣大科研人員承認。

這種技術剛剛出現的時候,要達到在感官上完全復制出一個人的思維模式——或者說人格模式,而不被其他人分辨出來,起碼需要累計采集兩年以上的數據量。

但是隨著研究的深入,科研人員逐漸可以用越來越少的老鼠,得到越來越詳細的地圖,他們根據之前大腦結構的數據情況,甚至可以優化老鼠的入口投放——盡量在那些需要繞遠路的入口處投放更多的老鼠,在同一時間內得到更多的信息。

發展到現在,完整復制出一個人的思維模式,往往只需要一兩天甚至幾個小時。

但這種復制技術始終存在一個最大的缺點,那就是這項技術在很大程度上只注重人的思維模式,也就是說,注重人大腦這座迷宮的形狀,但對于迷宮內具體的陳舍,迷宮牆壁上的花紋,地板的粗糙程度……也就是具體記憶,復制量是很少的。

這主要是受兩個因素的限制,第一,不管是聯邦人還是地球人,在大腦運作的原理上基本都是類似的,在大腦的平時工作過程中,大部分人更多的是使用潛意識。

這就好像當初吳清和沈文,他們一開始都沒有感覺到異樣,因為整個大腦的「感覺」是正常的,復制技術復制的,就是大腦平時的這種「正常感」。

在復制出來的迷宮中,老鼠似乎還是按照原來的路線跑進去和跑出來,整個大腦意識的產生和交互似乎沒有什麼問題。

但當人真的企圖主動審查自己的迷宮,從中調用真正的數據——也就是組成迷宮的一塊塊地板時,就會發現情況不對了。

因為復制出來的迷宮,完全沒有地板,所有的記憶只是一種「感覺」,是復制體自己認為自己「記得」,但真要去打開,卻發現記憶的地板下貨不對版,甚至空無一物。

當然,隨著復制體運行的時間逐漸變成,這些空無一物的地板也會被後來產生的記憶逐漸覆蓋,也許時間久了之後,會形成一座全新的迷宮。

但即使那樣,也不能掩蓋這些迷宮的底層,也就是整個復制體人格剛剛建立起來的時候,整座迷宮的空洞。

根據聯邦人的研究,這種「記憶缺失」的現象,其實不僅僅出現在復制體人格中,在很大程度上,聯邦人和地球人的大腦功能都有類似的機制。

很多時候我們不可能真正記得全部的具體知識和信息,更多的時候,我們只是「感覺」記得,那些知識和信息就像被埋藏在地板下的花紋,如果很長時間不翻開去看,那些花紋有時候自己都會被慢慢磨平。

但正常生物的記憶缺失再多,也總有大片的深刻內容,可以被現實驗證,其中就包括現實中的生活記憶,平時用的比較多的數字記憶……

真正的許言只是問了復制體許言一個最簡單的問題。

「我的銀行卡密碼是多少?」

銀行卡密碼?這還用問,許言張嘴就答,但是他的嘴巴尷尬的咬合了幾下,然後就愣在那里,一動不動了。

許言是什麼人,吳清清楚,沈文更清楚,許言自己更不用說了,用好話來說,是一個對成功非常執著的人,用不好的話來說,是一個為了錢,不擇手段的人。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要不是自己基因不行,膽子太小,搶銀行的事他當年也干的出來。

在升天境接受過手術之後,這方面的毛病雖然好了一點,但骨子里的行為模式始終沒有得到改變。在來這次任務之前,他最關心的自然就是他之前賺到的那幾十萬塊錢,反正據王有全說,這家伙沒事的時候就天天打開自己的手機看余額,然後看著看著還能笑出聲來。

盡管他跟王有全說了很多投資渠道,還了解過不少車的價錢,一天到晚都在說著準備花掉那些錢,可到頭來非但沒花錢,王有全還說整個人還摳了,現在就連吃飯都去王有全家里蹭。

復制體的許言在聯邦的這段時間里,也總是嘮叨著,等回到地球,他的那些錢一定要拿出來好好的花,千萬不能人死了錢沒花了——這就虧大發了。

這樣一個幾乎可以說嗜錢如命的人,別說是自己的銀行卡密碼了,就算是倒著背他的銀行卡賬號,在許言自己看來都是一點問題都沒有。

但當他真的企圖回憶起,那一小串,六個,最簡單的數字時,許言無比驚恐的發現,他完全不記得了。

他「感覺」自己記得,真真切切的記得,記憶中,那六個數字就好像被寫在一張白紙上,他甚至可以隱約的看到它們的形狀。

許言拼命瞪大眼楮,把白紙拿到自己面前,企圖把它們完全看清楚,可奇怪的是,那張白紙不管他做出什麼動作,上面的自己始終沒有任何的變化。

許言開始感覺到,吳清和沈文都曾經感受到的恐懼。

吳清和沈文都了解這種感覺,他們看著許言,都沒有出言安慰,因為他們都很清楚,這種恐懼旁人無法起到一丁點的作用,只有自己去承受和克服。

許言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仿佛就是在這一瞬間,他之前的所有生活全部都破碎掉了,他第一次發現,自己一直熟悉的世界,或者說,自己一直感覺「自然」的那個世界,是虛假的,完全不存在的。

記憶不過是大腦制造出的一種幻覺。

只是當這種幻覺一直能和現實對應的時候,我們都默認了他的真實性。我們以此為根據,構造了人的整個人生。

但在聯邦這里,許言突然就發現,這種幻覺其實毫無依據。

就像他以為自己記得一些事情,在對方真正問出這個問題之前,他一直堅定的相信這一點,從來沒有絲毫的質疑。仿佛這些記憶是自己銀行賬戶里的錢,當然理所應當是自己的,在自己需要的時候,自己能夠隨時把它們提出來。

但他現在發現,記憶這個「銀行」欺騙了他,他的賬戶從頭到尾就是個空頭賬戶……

他以為自己是因為某種意外,被困在這異國他鄉。

但其實不是。

真正的他還在搜救船上,一直都在,他正在過著以往那種平凡的生活,每個月看著自己銀行賬戶中的數字增加……

那種生活是屬于許言的,屬于那個真正的許言的。而自己……

自己又是誰?

吳小清呢?沈長文呢?

許言轉過頭,看著他們兩個,從他們的神色中,許言立刻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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