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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雁渡寒潭

夜深了, 莫利愛路的路燈下,小雨淅淅瀝瀝地落著。

台風過境後的夜晚,雨和泥土的味道給人一種劫後余生的安全感。

昏暗的房間內只點著一根蠟燭, 信紙在桌上平鋪展開, 蘸滿了水的鋼筆寫下只能勉強稱之為工整的字跡。

「黃太︰

我有事將離開上海,剩余的租金與押金不必退還,房間里留下的家具等物品也交由您自行處理,這段日子承蒙照顧,房門鑰匙已留在信封中,再次感謝。

祝您身體健康,平安快樂。」

簽下落款後, 白茜羽將信件抖了抖,讓墨跡干得更快一些,然後才折疊起來放進信封, 工工整整地壓在台燈之下。

在她身後, 是一只攤開的棕色皮箱,皮箱邊角有些磨損的痕跡,款式也不太時髦, 正是當時虞小姐來到上海時帶的那只。

角落里, 一只銅盆里隱有火光,紙張在火舌的舌忝舐下焦黑、卷曲,然後最後化為灰燼落下。

她走向梳妝台, 看著鏡中面色略顯蒼白的少女, 沉默片刻,向上牽動嘴角,露出了一個笑容,隨即又很快垮了下來。

「又要跑路了……」

白茜羽嘀咕了一句, 從梳妝台上挑了幾個瓶瓶罐罐丟進行李箱里,然後走向床鋪,拿起床頭櫃的一本書,封皮上是古樸的隸書︰《菜根譚》。

這本傅家老爺子給她的書,她自然是認真地看完了,但無奈的是她並沒有太多文學細胞,寫不出什麼讀後感燒給他老人家。

不過,書里的一句話她倒是記在了心里。

「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她覺得自己大概就是一只飛過寒潭的大雁,不會留下任何影子,可大雁至少都知道要飛向南方,尋覓一個溫暖的家園度過寒冷的冬天,可她卻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

將書用牛皮紙裹好放進行李箱的底層,白茜羽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吸了吸鼻子,覺得腦子有些發漲,她的感冒不僅沒好,似乎還有了惡化的趨勢。

手臂上的刀傷還還隱隱往外滲血,雖然在那間小旅館里做了簡單的處理,但今天的所作所為顯然不是一個好病人該做的事。

于是她再次擰開桌上的白色小瓶子,往嘴里丟了幾顆藥片,喝了口水吞服下去,這能幫助她暫時性地緩解痛楚。

這兩三天內接連發生了太多的事,她終于感到有些身心俱疲,可以預料的是,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她的處境應該更嚴峻了,根本沒有好好修養的份兒。

成功擺月兌了追兵後,白茜羽意識到自己接下來的選擇很少,所以她回到莫利愛路的小公寓,準備收拾收拾細軟,等明天找機會離開風暴的中心——一直被提及的青浦就是個不錯的中轉站。

如果對手僅僅是特工總部,她或許還能再往角落里藏一藏,但惹上了岳老板,這上海是哪兒也苟不住了。

更何況,他知道莫利愛路這處地點,得知她仍在上海並且擺月兌了特工總部的追擊後,肯定是會把這里翻個底朝天的。

所以,在這之前,她必須清理好所有的痕跡。

她對黃太心中有些歉疚,因為作為自己的房東,事後肯定會遇到不少盤查詢問,還有丁香、方美怡等等曾經的同學,也會因此受到牽連。

只有她徹底消失在這些大人物的視野里,退出上海這個雲譎波詭的舞台,她身邊與她曾經有過交集的人們才能安全。

她不知道潘碧瑩最後是生是死,但無論結果如何,開出了這一槍的她已經掀開陰影的帷幕走上了台前,那些故布疑陣的伎倆大概率已經失效,她要面對的將是一條注定艱難而九死一生的道路。

「真是,不作死就不會死啊……好多衣服都帶不走……」她從衣架上扯下一件洋裝,三兩下疊好放進箱子里,但她隨即想到了什麼,動作不自覺地放慢,「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她沒有接著說下去,因為她似乎找到了一些問題的答案,比如堅持單身,堅持留在早已不安全的上海,一次次做出瘋狂不理智的冒險行動……

沉默了片刻,她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不知道這個時代有沒有好的心理醫生……」

箱子緩緩合上,蠟燭熄滅,室內恢復了一片黑暗。

窗外,有亮光接連閃過,是汽車駛過時的遠光燈。

白茜羽的手放在門把手上,忽然听到了一些動靜。

……

嘩——

抽屜被一個個拉開,牆邊的衣櫃大敞著,所有衣物都被扒拉開檢查過,有人打著手電筒趴在地上察看床底,有人拿著蘸著水的棉簽在紙張上不停擦拭。

「看來今晚撲了個空啊。」

謝南湘抱著胳膊靠在門外,他知道里頭這些隸屬于特高課的人員是梅先生的直屬班底,與潘碧瑩手下那群出身三教九流的家伙不一樣,所以他遠沒有表面上看上去那麼鎮定。

他很清楚這間房子的隔壁曾經住著什麼人,而此時,兩扇門之間的距離甚至不超過十米。

「我不這麼覺得。」梅先生笑道,他永遠看起來都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像是無時無刻都戴著一張面具,謝南湘覺得他即便下一秒要死了也會保持著這樣的笑容。

「何以見得?」

「從這間房子的窗戶望出去,能看到莫利愛路以及南北兩側的路口,沒有遮擋,視野絕佳,而任何要進出這條弄堂的車輛都會經過這個路口。」梅先生模了模下巴,「我覺得租下這間房子的那位吳曼卿女士,應該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又來了。

謝南湘在心里說,又是經典的主觀臆斷,就如同剛才在車上時候的分析一樣,雖然能撞上一部分真相,但這種名偵探小說式的推斷往往缺乏最關鍵的核心證據,因此結果往往都不怎麼可信。

但吊詭的事情出現了,這個本應與整件事毫無關聯的「吳曼卿」,她的住址竟然離奇地指向白茜羽的隔壁,模糊的線索得出錯誤的推論,而錯誤的推論卻導向了幾乎正確的結果。

命運像是在這里開了一個拙劣的玩笑。

「僅憑一個窗口的視野就做出這樣的判斷?或許是巧合。」

「直覺很重要,當然也需要一些佐證。」

梅先生話音剛落,就听到屋內的特高課人員大聲地報告,說在房間內發現了電台,語氣有些興奮。

——搜到了電台,就說明目標很有可能是一個專門傳遞情報的「信鴿」,這類間諜在諜報組織中十分關鍵,所有的情報最後都會匯總到他的手里,是間諜小組與本部的中轉站。

特工總部就設有監听各種電台的電信部門,一旦監听到了陌生的電台信號就會立刻進行排查搜索,能繳獲敵方「電台」更是大功一件。

「找到密碼本了嗎?」梅先生顯得很平淡,對于他這種級別的人物而言,只有挖出更深層次的東西來才能讓他提起一些興趣,如果不是興趣使然,抓這種小角色根本用不著他出馬。

潛伏在上海的「蠡蟲」不計其數,就算這一只折騰的動靜大了點兒,但歸根結底也是一只小蟲子,抓起來費時費勁不說,還未必能有什麼斬獲。

比起抓這種小間諜,梅先生更傾向于將時間用在更寶貴的事務上,上個月他剛制定一個關于糧食的計劃︰先擴大征糧制造米荒,然後將越南稻米賣進來,從而迅速讓大東亞共榮圈發展壯大,相較而言,什麼「夜鶯」、「黃鸝」,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沒有發現密碼本,但屋內的一本筆記本有缺頁,可能是撕下了關鍵的信息。」有人答道。

一旁的謝南湘看著不動聲色,實際上他幾乎需要竭盡全力才能壓下心中的震驚。

在上一任「夜鶯」死亡後,這個房間里已經被清除了任何的痕跡,哪怕是再次租售出去,這里也不應該多出來一個電台……難道這房子又租給了一個間諜?哪怕上海各方勢力臥虎藏龍,也不至于專盯著一間房子租吧……還是如梅先生所說,這地方的風水真的很邪門兒……

謝南湘掏出銀質煙盒,用點煙的動作掩飾自己內心的動搖。

冷靜,事情還沒有到最壞的地步。

白茜羽不一定會回到這里。

他將白茜羽托付給肖然,既然肖然放任白茜羽潛入廣慈醫院,以他的性格肯定是做好了一失敗就出手滅口的準備,那麼他一定會在廣慈醫院附近等待結果,很有可能他會撞見正好逃離的白茜羽,幫她找到落腳點。

不,這需要太多巧合了……肖然不會選擇靠近醫院的地帶,而是會在相對視野較好的制高點觀察情勢,如果發現白茜羽已經成功逃月兌,這家伙多半不會選擇繼續接觸……謝南湘很快推翻了這種可能性。

而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干了一票大的,可能還負了傷,全城戒嚴搜捕的情況下,任何公共場所或酒店旅館都是高危地點,游蕩街頭更是立刻就會暴露,她必須馬上安頓下來……

謝南湘吸了一口煙,試圖代入她的視角找出最好的答案,他猜旁邊的梅先生此時應該在想思考著相同的問題,雖然他甚至沒有與白茜羽見過一面。

會去那間旅館嗎?或者是雜貨鋪……如果是她的話,不會選擇把與軍情處相關的人員拖下水……而且以今晚特工總部展露出來的能力來看,還不足以將她逼到這一步……

沒錯,如果不是梅先生橫生枝節,潘碧瑩早已戰意全無,她手下也是軍心渙散,今晚人仰馬翻的特工總部絕無再追擊的可能……

排除了一個個不可能的答案,謝南湘忽然有一陣強烈的不祥預感。

「真是奇怪啊……」

他听到身邊的梅先生摩挲著下巴喃喃地說著。

特高課的特工們不知道自己的上司在思索什麼,在他們看來,能從檔案里的只字片語里找到這里並且順利地發現電台,已經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跡了,還能怎麼樣呢?

但在梅先生手下辦事,他們早已習慣了上司異于常人的思維和判斷力,既然他老人家覺得還不到收隊的時候,那麼一定還有什麼是他們沒能發現的。

謝南湘知道這個時候自己該開口,以他今晚表現出的好奇與好學而言,這個時候的他絕不會緘口不言,所以他開口問道︰「哪里奇怪?」

梅先生抬起頭,望著因為潮濕而有些起皮的天花板,上面自然是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如果她就是‘吳曼卿’的話,為什麼會突然失蹤呢?如果要執行任務暫時消失,請假或者辭職,就能避免很多麻煩……」

「或許是有什麼緊急情況吧?無論如何,我們沒有白跑一趟,毫無疑問從‘吳曼卿’身上肯定能查出點東西來。」謝南湘拍了拍那個電台,將話題扯了過去。

「一天前失蹤的女子,身高體貌都與‘虞夢婉’相仿,還從她的住所里搜出了電台……世上沒有這麼多巧合。」梅先生緩緩轉動著脖子,似乎想用這樣的方式將這間房子盡收眼底。

一陣安靜中,手電筒的光在逼仄的房間里四下游動。

他眯起眼,半仰著頭,仿佛看到了一個朦朧的影子,雖然未曾謀面,但他覺得自己已經觸模到了她層層迷霧後的身影。

最初調查「虞夢婉」時,他認為對方只是一枚無關緊要的小棋子。

然而從對方展現出來的能力來看,這顯然是一名某個勢力所培養的專業情報人員,來到上海接近傅家更是有著不可告人的圖謀,不僅僅是傅家,還有無數如沙遜那樣的人牽涉其中,而這背後,或許影響著這場戰爭的未來……

至于她在被通緝的情況下撲進廣慈醫院的陷阱,背後也一定有更深層次的陰謀與博弈。

梅先生從不相信巧合,特別是在面對敵人的時候。

令人遺憾的是,無論是失蹤的「吳曼卿」,還是幽靈般陰魂不散的「虞夢婉」,都沒有留下過照片。

就算有目擊者的描述,但對于一名專業的情報人員而言,外貌、氣質、口音乃至日常生活習慣,都可能只是偽裝的一部分,僅憑側寫繪畫很難確認兩者究竟是否同一人。

這就有點意思了……

梅先生忽然邁步走出門外。

就在謝南湘松了一口氣,以為他就此離開時,他卻在樓道內停下了腳步。

他的目光看向對面的那戶人家,門口,一株半死不活的綠植耷拉著葉片,還鋪著一張棕色的腳墊,于是他很隨意地開口道︰

「許多情報人員會習慣將對門的兩家房屋都租賃下來,一間使用,另一間則作為安全屋,以備不時之需,必要的時候還能監視對面房間的動向……

「你說,這個‘虞夢婉’,會不會正在對面的房子里,透過貓眼察看我們這里的一舉一動?」

說著,他像是覺得很有趣似的,嘴角漸漸揚起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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