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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致世界上另一個我

「 當—— 當—— 當——」

電車順著看不見盡頭的軌道緩慢前行,米凱爾靠在扶手上,身體跟著車廂有節奏地起起伏伏。

車廂內依舊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成長本就是一個不斷失去的過程,也是一個在失去的同時不斷得到什麼的過程,但不管如何,當一個人走到生命的盡頭,那最後的門檻,對于大多數人而言都需要獨自面對。

而總是到了這個時候,人們才會無法避免地開始反思——如果我不論如何最後都需要獨自面對自己的結局,那我一路以來失去的、得到的……真的還有意義麼?

米凱爾一路走來,對于這個問題,每一天都會有嶄新的回答。

「我存在,我來過,我做出了改變,就一定有意義。」——但你在你死後,你做出的這些改變和你還有什麼關系呢?

「即使死亡的宿命早已定下,但我也要自己決定到達這個結果的過程。」——但在死亡之後,過程再怎麼美好,和你又有什麼關系呢?

「沒錯,生命就是荒誕而無意義的,我們所作的所有的一切,最終都逃月兌不了既定的結局,既然總要走向那個結局,而活下去又是如此痛苦,為何不早做了解呢?」

厭世者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才會舉起手槍,將黑洞洞的槍口塞入自己口中,而後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死亡其實並不可怕,死亡是一種解月兌——以後所有的事情,不管好的還是壞的,都和我無關啦!

但死亡也是一種逃避、一種投降,向這荒誕而無意義的世界。

而活著、活到現在、繼續活下去,對于米凱爾反而需要更大的勇氣,因為那才是對于這個荒誕又無意義的世界最好的抗爭。

這或許就是他直到現在都沒有生出對死亡的畏懼的原因——他看似決絕地站在這里,究竟有沒有自我了斷的意思,他自己也模不清楚。

畢竟,對于一路走來,犯下了無數的錯誤,沒能拯救無數人的他而言,犧牲自己,遠比背負沉重繼續活下去更加輕松啊……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會覺得這生命的最後未免有些太寂寞了。

「好想找個人說兩句話……就一兩句……哪怕只是打個招呼也行啊……」

空無一人的車廂冰冷又寂靜,讓早已習慣了有個人在耳邊嘰嘰喳喳的米凱爾很不適應。

以至于……有些想念……有些舍不得……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便再也無法斬斷。

他渾渾噩噩地坐了下來,將手肘支在膝蓋上,又將下巴支在手背上。

死亡是一切的終究,是一切聯系的盡頭,從今往後,米凱爾與愛莉希雅之間再也不可能產生新的故事了。

若是意識真的徹底消散還好,若是人死了,意識卻轉存到了另一個空間中,帶著對與她重逢的渴望,忍受著永遠無法解月兌的孤獨,那是多麼悲哀的事啊。

而對于她而言呢?

「凱文,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你所謂的,‘不結婚,假如你死了,梅能以更輕松的姿態面對未來’,這根本就不可能。」

這是米凱爾不久前才對凱文說過的話,他現在也明白了,這話與其說是在教訓凱文,倒不如說是在教訓他自己。

他看似將活下去的機會留給了愛莉,但這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不,這只是他想要的而已。

他不存在了,但是與他相關的記憶,都會成為對愛莉希雅無法承受的重量,她並不可能從容地走向未來,而是會一直背負著這份沉重,直到她被徹底壓垮。

不過,愛莉不也是一樣麼?她想要做的事,也不是他想要的,只是她想要的。

兩人都是在為對方著想,做出的,卻都是對方無法忍受的行為。

或許,這個問題根本沒有兩全其美的解法——要麼兩個人一起活,要麼兩個人一起死,這才是唯一雙方都能接受,或者都不能接受的結果。

畢竟……如果只是一個人的犧牲,對于另一個人而言,實在是太殘酷了。

米凱爾深吸了一口氣,他希望自己不再糾結于此,但他做不到。

他之前之所以可以忽視心中的恐懼,只不過是因為自覺這樣的犧牲能帶給愛莉幸福。

但當他發現,這並不能讓愛莉幸福,只會讓她更加無法接受時,內心消失已久的恐懼已然愈演愈烈——他再也不可能和愛莉重逢了,這是比死更可怕的東西。

他甚至試圖動用識之權能麻痹自己,但那並沒有用。

但最終,他還是與自己的恐懼和解了。

不論如何,時間不可能倒流,從他踏上這輛電車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注定,再無有更改的可能性了。

他將右掌攤在膝頭,無聲地凝視著自己的手心。

他彎曲手指,似乎想要握住什麼,但掌心的觸感告訴他——那里空空如也。

他將手掌再次攤開、再次握緊、再次攤開、再次握緊……

如此重復了不知道多少次,他終于確信自己的的確確握住了什麼——那是這個時代跨越終焉的唯一的希望。

是的,他不能只考慮愛莉希雅。作為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人類,拯救世界,是他必須要承擔的責任……即使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人究竟為什麼要拯救世界?

抑或者說,這個世界有什麼拯救的必要呢?

但或許有些事本不需要理由,也或許,是因為這同樣是愛莉希雅的願望?

不,不止如此。

他緊握的右拳激動地顫抖了起來。

他從塵世間走過,于是身上便有了世界的痕跡。

從最開始的瑟莉亞媽媽,到卑彌呼、梅比烏斯、法瑪斯、瓦沙克、阿爾弗雷德、阿爾德米爾、哈里斯,再到勒茲倫、希兒、安娜、基爾、塔羅、彌額爾、羅尹格爾……

在這些並非英桀的普通人身上,世界毫無保留地向他展示著自己黑暗、卑劣、渴求被毀滅的一面。也同樣向他展示著光明、美好、希望被拯救的一面。

黑暗的一面被毀滅固然大快人心,但黑暗與光明都不可能月兌離對方而存在,黑暗被毀滅,光明也一定會被毀滅。

我們不可能消滅黑暗,因為那樣的話光明也就同樣消失了,與其將美好的這一面也同樣剝奪,倒不如……就讓這個世界就以現在這樣的方式存在下去吧。

僅僅存在了二十二年,抑或者說是十二年的米凱爾,相比于這個世界,相比于存在了二十萬年的人類,相比于存在了四十六億年的地球,相比于存在了一百三十八億年的宇宙……

他實在太過渺小了,他的生命也太過短暫了。

在如此倉促的時間里,他自然無法給出一個關于「為何要拯救世界」的,面面俱到的答桉。

但他只要能與自己達成和解,只要能讓自己意識到自己此刻所做的是正確的事,就可以了。

右手的顫抖停下了,拳頭卻沒有再松開,似是打定主意握住那唯一的機會,絕不放手。

過了沒一會兒,車廂整體向下墜了墜,車輪與鐵道的踫撞聲也消失了,電車就這樣憑著慣性向前飄著,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米凱爾睜眼望向窗外,飄渺的雲層與若有若無的廢墟殘瓦皆已消失不見,眼前所見的,是一望無垠的星河。

但米凱爾知道,這里並不是宇宙。

星河的背景是大塊的緋色、紫色、藍色交錯涂鴉而成,可真實的宇宙哪有這許多絢爛的色彩?

不過是漆黑的幕布中撒滿了觸模不到的鹽粒罷了。

那這里究竟是什麼地方?

並不需要什麼到站提醒,米凱爾也知道,這里就是他的目的地。

他依舊緊握著右拳,站到了方才的車門口,然而車門並沒有打開的意思。

米凱爾咬了咬下唇,略微思索了一下,而後轉頭走向了電車的車頭。

一路暢通無阻,駕駛室的門甚至都沒有關上……當然,也一樣空空如也。

而當米凱爾走到駕駛室,將象征著前進的動力桿繼續向前推去時,這愛莉希雅的記憶拼湊出的電車開始迅速解體,化為閃爍著無數光芒的絲線飄散。

米凱爾的身體開始下墜,但他並不驚慌。他已不是第一次來到虛數空間,這里並不存在實數世界中被人類感知且定義的維度——無論是長、寬、高,還是時間,都不存在于此。

所謂的下墜也並不可能摔死人,況且……

他想象著自己不再下落,于是他的腳尖感受到了阻力,下墜的空洞感也蕩然無存。

他就這麼憑空站在了一片星河之中,雙腳站立的地方,空間如同水面一般,蕩起圈圈波紋。

直到此時,他才終于有機會好好打量所謂的終焉。

「咦?」

米凱爾歪了歪腦袋,似乎有些疑惑。

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巨大的石卵狀的物體,中間的十字裂紋散發著紫色的光芒,它時不時跳動兩下,像是不斷撥動的秒鐘,但硬要說起來,倒更像是一只正在不斷抽搐的大眼珠子。

不不不,用眼珠子來描述終究抽象了一些,同樣的形狀,不如說它是一只石繭……對,繭,終焉之繭,它的每一次跳動並非是抽搐,而是的的確確在孕育著什麼……

但讓它疑惑的並非是「終焉」的長相。

畢竟這里嚴格意義上來說屬于虛數世界,與其說終焉就長這樣,倒不如說是,米凱爾潛意識里覺得終焉應該長這樣。

再說了,無論終焉長什麼樣,和米凱爾又有什麼關系呢?

真正讓他感到吃驚的,是終焉周圍的空間狀態——寸寸裂開,向上聳起,還有細小的碎片飄散在周圍。

虛數空間內所見到的一切,都是自我的潛意識對于這片空間的「解讀」,也就是說,在這里看到的東西,或許遠比在實數世界看到的東西更為真實可信——前提是能夠將潛意識的具現化的產物再次解讀。

而就終焉附近的空間狀態來看,也根本不需要什麼耗費腦力的解讀——很明顯,這所謂的終焉之繭是從這處空間的背面狠狠地撞了進來,將周圍的空間撞碎,而後卡在了這里。

「你也是外來者嗎?」

看著跳動的石繭,米凱爾的眼楮稍稍眯了眯,他忽然察覺到一絲季動,而後不假思索地將掌心覆在了心口。

沒錯,他的核心也像心髒一般跳動了起來。

他的心髒、他的核心,還有面前的終焉之繭,三者跳動的頻率在悄無聲息間達成了一致。

「果然,我的猜測是正確的。」

第七次崩壞後他就發現了,與其說他構造的是其余律者的核心,倒不如說他是把自己的核心投影到其它維度上,那時他便大膽地猜想——所謂的終焉是否也是這樣?

而在梅建立了模型,並交由普羅米修斯演算後,得出這一可能性的概率超過百分之九十。

但百分之九十並不意味著百分百,也就是說,仍有錯誤的可能性。

現在,當他感受到自己的律者核心與眼前的終焉之繭完全一致的同步時,這一猜想也終于被驗證是正確的了。

而更重要的是,米凱爾之所以覺得自己能成為終焉,很大程度上正是基于此。

一旦這一點被證實,那就只剩下一個問題了——缺失了第十二律者的權能,能否成為終焉呢?

無論是他自己還是梅,對此都毫無把握。

但他已經走到了這里,便不能再回頭了。

右手緊緊攥了一下,米凱爾再不猶豫,直向著終焉之繭走去。

他與終焉之繭的距離明明很近,近到他可以清晰看見繭上如石面一樣凹凸不平的紋路,但當他真正向前邁出一步,卻發現自己與繭的距離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

沒有辦法,他只能悶著頭向前行走,直到他自己也數不清到底走了多少步。

但他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十二年,整整十二年。

如今,他終于站在了終焉腳下。

繭似乎這時才察覺到他的存在,它在跳動中轉變了一下自己的姿態,那紫色十字裂紋向著米凱爾的方向瞥了一瞥,而後一道身影出現在了米凱爾面前。

那身影全身散發著亮白色的光芒,看不清五官細節,但那輪廓米凱爾看的分明,那就是他自己的模樣。

這樣的出場方式,倒是和他記憶中現文明的「崩壞意志」大差不差。

「你好。」

白影明明沒有開口,甚至于其是否能張嘴說話還兩說,但它所要傳達的意思就這麼突兀地出現在了米凱爾腦海中,硬要說起來的話……

就像是腦子進水了一樣。

「我們終于見面了,我的孩子。」

兩人的距離只有一臂之遙,它向著米凱爾伸出了手。

「缺了第十二律者的權能,沒有關系嗎?」

「你已經到達了這里,它也很快就會回來,你會成為完整的終焉。」

腦子又進水了。

「是……嗎……」

米凱爾的右手松開又握緊、松開又握緊……如此反復幾次後,忽然毫無征兆地一拳打在了白影臉上。

白影踉蹌著後退了兩步,裂紋在它左側臉頰上迅速彌漫,發著白光的外殼也簌簌剝落,露出其下的血肉。

「你到底是誰?」

米凱爾冷聲問道。

白影張口反問,聲音雖與米凱爾一模一樣,但其中不含悲喜,仿佛早已料到如此︰

「你是怎麼發現的。」

米凱爾微微愣神,他擺出一個警惕的姿態,答道︰

「是愛莉希雅在最後提醒了我,我差點兒忘了這一點——所謂的終焉,此時還應該是混沌一片,不可能產生清晰的意識。也就是說,如果我先前四次的確感受到了來自虛數空間的窺探,那必然不可能是終焉,而是有人已先一步竊取了終焉的權柄。」

說話間,藍色的光芒在他手中閃爍,凝聚成了支配之鍵最基礎的模樣——黑淵白花被他交給了梅,現在的他也用不上神之鍵了。

只是……如果眼前這個人的的確確竊取了終焉的權能的話,他的抵抗,又有多少作用呢?

「不管怎麼說,都不能坐以待斃!」

米凱爾將劍橫在了身前,眯起眼楮,以掩飾自己時不時滑向終焉之繭的目光——

他和愛莉約定好了的,一旦他沒能得到終焉的權能,那就要創造最後的機會,剪斷所謂的命運的絲線。

盡管他並不知道具體該如何操作。

盡管這只是一個……單方面的約定。

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卻沒想到,那白影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唉……這是第幾次了?每次都要被自己打一拳,就算是我也吃不大消啊。」

「!」

「米凱爾,這已經是……第五次了呀!」

方才打出的裂紋已經擴散到滿臉都是,如今隨著它微微勾起嘴角,那一層白色的皮全部掉落下來,露出其下米凱爾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你是!不!這不可能!」

米凱爾的腦袋一下子變得暈暈乎乎的,連站都站不穩,只能倉惶地後退。權能也無法維持,手中的支配之鍵迅速消散。

與此同時,原先因為時間悖論被掩埋的記憶,也在時間再次流淌過早已錨定好的節點時紛紛浮現……

「讓我再試一次!」

「讓我重新來一次,絕對不會再讓悲劇發生!」

「不……不行,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還是沒能阻止她,再給我最後一次機會!最後一次!」

「啊!」

正如站在米凱爾面前的米凱爾所說的,這已經是兩人的第五次見面了。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那四次來自虛數空間的視線原來並不是窺探,而是作為時間的錨點,將一切重新來過的證明。

而米凱爾也從來不需要去成為終焉,因為……

「從我獲得終焉的權柄開始,我足足輪回了成百億次,才最終得到了一個始源背離我的可能。

「而你——世界上另一個我,才輪回過五次,就已經無法承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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