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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我們都是豪豬

「……」

米凱爾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

「侵蝕的權能嗎……」

如是,米凱爾終于明白了眼前的梅口中所謂的「現在已經有點晚了」的含義。

照理來說,侵蝕只是第十二位律者,在結束後,人類還有一段長短未知的時間用來構造所謂的往世樂土。

但其一,就以現如今四個月時間接連爆發四次崩壞的歷程來看,在結束之後,人類究竟還有多少時間?

再者,在不知何時就會降臨的終焉面前,往世樂土計劃必然要消耗大量的資源,這勢必會影響到其它戰備。

這種資源的侵佔,站在米凱爾的角度來看並無所謂,因為想要靠量化的戰斗力來擊敗終焉,本身就是一種——

以融合戰士本身的角度來看,即使強如原本的凱文,在終焉面前也不過是只大號的螻蟻,傾盡全力足以點亮半顆月球的一擊,也只不過為整個文明贏得了半天的喘息機會。

至于打造更多的武器,比如更多的月光王座引擎,去轉化終焉體內的崩壞能,這又是一個死循環式的問題︰

所謂崩壞本身有兩種並行不悖的解釋,一種是傳統神學的解釋,一種是科學的解讀,二者都是對于現象的描述,只不過采用的語言和視角不同。而站在科學的視角,大家最初對崩壞現象的解讀是「熵增的一種體現」。

而人類文明,包括人類文明造物的神之鍵、月光王座引擎,都是負熵的一部分。

按照熵增原理,負熵擴大,熵增也會對應加劇,也就是說,這一準則從法則上否定了直接戰勝終焉的可能性,舉個例子——

雖然一個月光王座引擎超載輸出可以轉化終焉30%的崩壞能,看似人類只需要數個月光王座就可以將終焉完全分解,但終焉的力量也會隨之而增長,保持在所有月光王座焚盡前也只會被削弱30%崩壞能的程度。

甚至于,考慮到邊際效益遞減規律,這個數字還會進一步下降。

但米凱爾知道這些,梅知道這些,不代表所有人都明白這些。

何況,就算明白這些,人類的感性也不會放棄正面戰勝終焉的可能性。就好像在很多淪陷區,人們知道倚靠匕首、鐵鍬這些根本無法戰勝崩壞獸,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持有這些武器,並且在無路可逃時用這些武器奮力一擊。

越想……越是一筆爛賬。

米凱爾揉了揉眉心,抬起頭時,只見梅的目光中也流露出了一絲茫然,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一幕。

「怎麼了?」

梅沒有答話,而是用圓珠筆在紙上寫下了一個單詞,而後將其圈了起來。

米凱爾望著紙上的「SAKURA」陷入了沉思。

少頃,他搖頭苦笑了兩聲,小心翼翼地將這張紙從格尼烏斯下抽出,而後又粗暴地將其撕碎,扔進了垃圾桶。

他半是無奈半是諷刺地說道︰

「說實話,梅,我有些後悔告訴你所謂的了。」

直到此時,米凱爾才發現,坐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她實實在在是一個女孩兒,一個和他,和愛莉一樣年紀的女孩兒。

她也會頹廢,她也會迷茫,她也會無所適從,她也會屈從于命運。

她也會在內心質問自己︰「既然我們的文明注定要毀滅,那又為何要這樣痛苦地掙扎呢?」

這種掙扎不斷試圖磨滅每一個人生而為人的感性,它讓相愛者不能死在一起,甚至為了更多人的生存必須自相殘殺,它讓全世界大多數人都過上了奴隸一般的生活,只有和平時期無法想象的極高強度工作才能換取勉強生存的物資……

這樣的掙扎,這樣生不如死地活下去,若是最後能迎來一個美好的結局也就罷了……

似那些在淪陷區拖著崩壞侵蝕的身軀,用簡陋的武器與崩壞獸戰斗的人們,他們之所以不斷地戰斗,爭取著活到下一秒的權利,不過是因為他們心存一份希望——或許走出淪陷區,去到逐火之蛾管控的地方,就能得到救治,就能回歸平靜的生活。

而那些在管控區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每天都會看到熟悉的戰友在身邊因為勞累或饑餓或壓榨而死亡的人,他們苟延殘喘的理由,也無非是將逐火之蛾「戰勝崩壞」的承諾作為了一份希望,希望崩壞結束後能夠回歸正常的生活秩序。

那逐火之蛾的戰士呢?他們要面對崩壞病的感染,要殺死自己戰友變成的死士或律者,他們的希望呢?不過是梅告訴他們,律者只有十三位,而人類已經戰勝了第十一位而已。

但如果現在就告訴所有人,我們沒有戰勝終焉的可能性,我們最後的結局是毀滅,那誰還願意再掙扎呢?

說到底,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大家都已經撐不住了,無論心理上還是生理上。

如果連最後的希望都斷絕的話,那人很難不會這麼想——

既然最後都是毀滅,在這個世界上多活一分一秒也是受罪,那還不如早點自行了斷罷了。

什麼?在下一個紀元戰勝崩壞?

別開玩笑了,就算具備那樣的可能性,下一個紀元的文明和這一個紀元又有什麼關系呢?

尼安德特人滅絕了,晚期智人塑造了現在的文明,這是人類的勝利,但不是尼安德特人的勝利,尼安德特人也不會為此而欣慰。

這就是梅的所想。

自私、逃避、軟弱、絕望,人類的劣根性並不會因為她是梅而缺少半分,畢竟決定這些的是人這一載體,而非梅這一個體。

而只要自認為人,就不可能逃離這些劣根性的影響,抑或者說,如果心中沒有這些劣根性,那是否能作為人存在,就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了。

對于梅而言,她只是永遠堅強地將這些情緒都埋在了心底,而後用名為理性的樁子將這一些通常被視為是軟弱的部分夯實。

然而,掩埋得再好,夯得再實,當一場以和二十五萬年前的「自己」的留言為起始的地震來臨之時,這些東西依舊被輕易翻覆出來。

而這些情感,梅又能展示給誰呢?

她茫然四顧,無論是逆熵還是普通戰士,她都不能讓這些義無反顧的逐火之蛾們看到他們的領袖……在他們還沒有耗去最後一絲希望前,讓他們看到自己的領袖早已在終末降臨前深深地絕望著。

即使是凱文……也不行……

因為長夜的孤寂與寒冷,一只豪豬想要與另一只豪豬依偎取暖。

可當兩只豪豬靠在了一起,卻又害怕被對方的刺扎痛,又害怕自己的刺扎痛對方,于是再次疏遠。

而人生的孤獨之悲劇就在于,他們發了瘋似的想要與另一個人依偎著取暖,向另一個人展示自己的全部。

但當真的擁有了這麼一個對象後,卻發現自己怎麼也無法將自己的全部展現出來——無論是誰,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對另一個人進行有意識或無意識的隱瞞,哪怕是梅和凱文之間,哪怕是米凱爾和愛莉之間,概莫能外。

說到底,人類既想要有人能完全地理解自己,又發自內心地不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另一個人能完全地理解自己。而向一個不完全理解自己的人展示自己的全部,就必然會面臨質疑與責難,甚至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聯系就此崩壞的可能性。

甚至于……對于某些人來說還不止如此,于他們而言,「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完全了解你一切的人」遠比「這個世界上沒人了解你」更加恐怖,更加無法接受。

于是他們自己選擇了孤獨。

好在梅的孤獨也並不是沒有一個排泄的出口,因為世界泡里還有另一個她——既然不認為他人能夠完全理解自己,那自己總應該可以了吧?

就目前的狀況來看,不是可不可以的問題,是「太可以了」。梅實在太了解梅,以至于兩個梅逐漸趨于完全的同步。但這也並非好事,當同步率達到一定高度之後,梅就會發現,與另一個梅的對話無非是在自言自語罷了。

而這一切的死循環,就在此時此刻被米凱爾毫不留情地揭穿。

她忽然想起眼前這個男人兩年前那一刻的自暴自棄,原來不過是將這種不負責任的想法付諸于行動罷了。

「梅,關于這件事……你是個明白人,你也應該看得到,我們其實已經改變了很多的命運,不是麼?別的不說,你並沒有如同上那樣,穿上空白之鍵,而後身體留下了不可逆轉的損傷。」

梅沉默著,米凱爾所說的這些當然無可否認,但說白了,這也不過是「關于半杯水的兩種視角的解讀而已」。

面對同樣半杯水,無論是「怎麼只剩半杯水了」還是「居然還有半杯水」,其實都指向的是「半杯水」這一本質現象,而兩種視角任選其一種,其實也是在暗指另一種。

就好像「我們已經改變了很多的命運」,其實就是在說「我們沒能改變大部分命運」。

就比如,從原理的角度上來說,律者權能和人選本應該出于隨機,可為何人選且不說,為何在米凱爾介入了這麼多之後,權能依舊沒有出現絲毫的變化?

甚至于,米凱爾和梅都曾在月球的隕坑下見過更早時期的文明遺留下來的神之鍵,其中絕大部分神之鍵與如今對應的神之鍵一模一樣。

嗯,所謂宿命就是說,可能發生之事,就必然會發生,一定會發生。

雖然真實的世界遠比冷冰冰的數字更具有隨機性,再強大的神明也無法保證自己紡織的每一段命運都牢不可破,哪怕是概率拉到十的負五十多次方,在數學意義上已經可以基本界定為「不可能發生」之事,也一樣會在絕望的現實中開花結果。

但梅還不夠自負,還不夠狂妄,不至于覺得這樣奇跡中的奇跡能在這個時代梅開二度。

「呵呵……」

其實,對于米凱爾來說,他想要扭轉梅的想法,只需要動用第八律者的權能,讓這個小姑娘好好清醒一下就可以。

事到如今,他也不再覺得這是某種禁忌——只要不會被人發現。

但他沒有這麼做,因為沒有必要。

如今的他更能體會到阿波尼亞曾經的讖言——能夠看到命運的絲線並不是好事,但也不全是壞事。

就比如現在,梅一再地暴露著她軟弱的一部分,但米凱爾卻並不為此擔心。他知道這一切不過是暫時的,她很快就能解開自己的心結,將理性重新填滿自己的意識。

而米凱爾要做的、能做的,只是給予一些微不足道的引導,防止她在小概率下真的陷入了無法挽回的絕望之中。

「梅,你是個明白人。」

米凱爾再次重復了這句話。

他其實本想直接告訴梅,自己經過了無數的推演,終于找到了拯救這個紀元的可能性。

雖然極其微小,雖然只是一個雛形,但它甚至擁有逆轉一切的可能性,而代價只是……

將這個可能性告訴梅,給予她一個,就像她給予所有的人類希望一樣。

他本就是來說這個的,可他終究沒有開口。

「在這個過程中,你想要相信什麼,那會決定了在抵達終點時,你能得到什麼。」

脆弱又無力的普羅大眾也就算了,米凱爾不希望他們中最智慧,最理性的那個人,到最後也是為了這麼一個希望而硬撐到最後。

這是一種本末倒置的欺騙,況且,一旦那個可能性最後成為了不可能,只會讓被欺騙之人陷入更深的絕望之中。

只是……他自己如今的這份自信與樂觀,是否就是來源于這種希望?他自己更說不清。

「梅,你應當猜到了,我所知曉的未來,並不僅僅包含這個時代吧?」

「……嗯。」

「有些話,它們誕生于未來,但我覺得它們同樣可以作為身處過去的我們前行的動力。」

他伸出了三根手指︰

「那是未來的愛莉說過的話︰即使未來無法改變,我也要自己決定到達那個結果的過程。而她的後繼者說︰即使命運無法改變,我也會用自己的雙手去確認,因為那會賦予結局完全不同的意義。

「當然,最後一句,其實和你和凱文還頗有淵源,這是另一個人說給你們的後代,又或者是你們的後代所說?我記不大清了——只要是一個人經過了深思熟慮的決定,即使他刻意迎合所謂的命運,那也絕不是一種為外力操控的人生。

「梅,你好好想想,我們人類只是為了活著這一結果而活著嗎?

「不可否認,神明紡織出的命運似乎無懈可擊,無論如何,都會導向那個最差的結局,就好像人一定會死亡一樣。可若是只關注人一定會死亡這一點,那為何人還要活著?

「梅,或許讓你最快振作起來的方式,是向你施予希望,但我想說的是——就算我們最後什麼都沒做到,那又怎麼樣呢?人類繁衍至今的意義,難道只是為了戰勝崩壞麼?難道崩壞將人類發展出的文明全部抹去後,文明就毫無意義了麼?」

「我……」

梅努了努嘴。

「我不知道。」

「不知道才對,我也不知道。」

梅的眼神瞬間變得有些惱怒,米凱爾連忙傻笑著掩飾了過去。

「人為什麼要活著,鳥為什麼會飛,這種關于意義的思辨本身就是沒有意義,但又有意義的事。

「若說起意義,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做的不是最沒有意義的事嗎?每當西西弗斯把石頭推到山頂,石頭便又無法阻擋地咕嚕嚕滾回山腳,而西西弗斯便將它再推上山頂,如此周而復始,但西西弗斯未必不快樂,他未必覺得這個過程是沒有意義的,是吧?」

似乎感受到氣氛太過于沉重,米凱爾忽然促狹地笑了笑︰

「呵呵……以我的身份,也只能言盡于此了,失算了,應該把這些話先說給凱文,讓他背下來,然後再轉述給你,這樣效果會不會好一些?」

「咳咳!」

梅忽然咳嗽了兩聲,米凱爾抬眼看向她,只見對面的梅也有些茫然。

「這種類型的話,如果不是出自我的口,凱文一般是記不住的。」

兩人同時將視線投向了格尼烏斯。

「說的不錯,米凱爾,我會認真思考你的話的。但是現在,我們讓話題回到侵蝕之律者上來吧。」

米凱爾忽然笑了,梅看似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將談話的節奏重新引回了正軌。

但其實她的態度早就說明了一切。

米凱爾所說的話,她並非不明白。

甚至有許多是她自己說過,而後經由凱文或者華或者蘇之類流傳到米凱爾耳中的話,最後由他魔改糅合後再傳入她耳中。

這些話確實很有意思,也並非毫無意義,但對梅最重要的一點是,她能感受到有人和她站在一起。

無論是將這些話說出來的米凱爾,還是將這些話放在心上,並且轉述給米凱爾的凱文、華和蘇……

總之,這是一種滿意描述,又難以定義的感覺。

同樣是寒冷的長夜,他們這群豪豬圍坐在一起,既不過分靠近,也不過分疏遠,每個人都自覺地保持著最合適的距離,而後一點一點地向著其他人透露自己的全部。

而當他們開始這樣做時,身上的尖刺開始軟化,開始掉落,長夜依舊是長夜,可他們已經從豪豬進化為一群毛發稀疏的原始人。

這個時候不知道誰起了個頭,大家燃起了篝火,于是這夜也不再寒冷,不再寂寞。只是為了防止那來之不易的篝火被夜風吹滅,大家依舊圍坐成一圈,他們再不用保持過大的距離,防止尖刺帶來的疼痛,但他們也不會在其他人不需要的時候過分靠近。

他們有一種源自心靈的尺度,可以憑借默契丈量心與心之間的距離,在對方需要的時候靠近一下,在對方不需要時自覺遠離。

忽然,夜風稍稍平息,于是大家手牽著手,圍著那晦暗明滅的火光開心地起舞。

對于原始人而言,社會意義上的「家」,或許就是這麼形成的。

米凱爾將先前深吸的那口氣輕輕吐出,而後不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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