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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雷霆自九霄而下,天公之怒沖壓著整座城市。

烏雲遮蔽穹蒼,大雨頃刻而至,激起的水霧如蒸騰的雲澤,千顏萬色的霓虹,在這片「雲澤」里,勾繪令人嘆為觀止的絕景。只是,無人駐足欣賞。這座代表了人類最高點的城市,正經歷一場生死攸關的噩夢。

時代的最大悲哀是,時代的人民無法推動時代本身,需要靠神來拯救。

黃嬋站在窗前。窗戶上的水痕自上而下,流出各種軌跡。她緩慢傾斜腦袋,從一個變化的視角,凝視著這些軌跡。整個房間異常安靜,後面的法尹默默看著她的背影。

法尹也在思考著什麼。她不再是之前那個因缺乏安全感而極度依賴黃嬋的小孩子。她見識過這個世界的底層運行邏輯,了解基于基本法則而精心設計的一切事物,以及各種事物,隨「優先級」變動的密切聯系。

法尹懂得太多太多了。只是……她知道,自己得到這些能力,注定會失去什麼,里面就包括「自由」。

窗戶上的水痕逐漸變得規律。從一開始的雜亂無章,到排成均勻的豎直線,以均勻的速度,自上而下滑落。黃嬋看向其他窗戶,每一面都是如此。她將視野拉得更開一些,不止是這個房間的窗戶是如此,周圍很大一個範圍內都是如此。就連空中的雨線也變得筆直而均勻。

黃嬋正為此皺眉,法尹忽然開口說,

「‘系統變化’被控制了。」

黃嬋扭過頭,疑惑地看著她。

法尹不知在為什麼而難過,神情有些幽怨。她稍稍錯開目光,低聲解釋,

「天氣本是個混沌系統,大雨自然也是。但周圍這片空間里,每一滴雨水都朝同一個方向,以同樣的速度運動。也不止是雨水,嚴格說來,任何一樣東西都是如此。」

她隨手從桌子上拿起一支筆,用力向前扔去。但筆並沒有向前飛,而是向下落,並且下落速度和方向,都跟外面的雨水完全一致。

這不符合物理規則,違背了世界的基本法則。

法尹又說,

「你的頭發也是。」

黃嬋看著窗戶鏡面里倒映著的自己。每一根頭發,在沒有阻礙的情況下,都變得筆直。沉默了一會兒後,她才說,

「我們被發現了。」

黃嬋低下頭,

「抱歉,應該是我留下了一些痕跡,被追蹤了。」

「這是遲早會發生的事情。況且,我們不是早就做好準備了嗎?」

「我們?」法尹有些困惑。

黃嬋笑著說,

「難道你不願意跟我並肩作戰嗎?」

法尹頓時激動起來,

「我當然願意,十分願意!我多想這樣!」

「那麼,我要開始了。」

「我準備好了!」法尹根本不知道黃嬋要開始做什麼,但她就是準備好了,不管是什麼事,都準備好了。

黃嬋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在窗戶玻璃面上。她的手指很有東方女人的特色,縴細圓潤,指尖稍扁,指甲蓋光滑規則。

沒有什麼特別的動靜出現,但能注意到,雨線的速度越來越慢了。很快,就懸在空中靜止不動。

數不清拉長的雨滴靜止在空中,晶瑩剔透,如同墜入水晶王國。

法尹屏著氣。

之前她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這種能力,但現在能夠理解了。時間是觀測層面的一種變化,黃嬋相當于成為了一個獨立在外的觀測著,她的視角,決定了觀測面的變化,也就是時間的變化。

雖然知道了原理,但親眼看到這樣盛大的一幕,法尹還是激動萬分。

暫停的時間開始流動,只不過,是向相反方向流動。觀測面上的變化,也朝著相反的方向。

窗戶上的水痕自下而上,空中的雨線也同樣如此。不過,被法尹扔出去的那只筆卻並沒有返回來。法尹想了想,應該是蟬小姐「自定義」了觀測面,當下所在的這間房間,不在觀測面之內。

法尹所理解的觀測面,並非狹義上「眼楮看到的面」,而是使用「倒轉時間」這種能力時,需要篡改底層運行邏輯、優先級時計劃好的程度與範圍。

想到此,法尹更加被黃嬋的強大能力所折服了。她知道精準定位一個觀測面的難度。

在很短的時間內,外面的一切又重新回到一開始的起點。

大雨重新變成一個混沌系統,繼續傾盆而下。

似乎「重新開始」了。但黃嬋明白,倒轉時間不意味著重新開始,而是以一個相同的起點,再次運轉,這是沒法控制再次運轉之後的變化的。

而且,她並沒有在過程中發現敵人。

「敵人,是遠距離操控的嗎?」

烏雲密布,水霧翻騰,能見度很低,看不了多遠,也看不了多清楚。

法尹走過來,興致滿滿地說,

「讓我來找看看吧!」

「會很危險嗎?」

「代價肯定有的。鎖定對方的同時,對方也能鎖定我,不過,我們本來就被發現了,所以並不虧!」

「好。」

法尹來到窗前。她所謂的「找」可不是用眼楮看。她的眼楮,跟大街小巷里其他的同齡女生並無多少區別。與其說她是在「找」,不如說是「編程」。此刻的她,就是一名程序員,正設計某個程序。這個程序能掃描附近空間這個函數區域。程序能夠識別空間里所有事物的行為日志,行為軌跡。通過特定的行為軌跡,就可以鎖定需要找的目標。

黃嬋認真地看著她。因為本身有特殊的能力,所以能夠感受到,在她身周,縈繞著某種特別深邃的律動。那並非是空氣或者空間的律動,而是一種概念的律動。

這像什麼?

像……造物主在創造世界。

這麼說或許有些夸張,但黃嬋的感受就是如此。她不得不再次驚嘆于那個魔盒,居然能賦予人如此特別的力量。

法尹處在一個全視角里。不同于第一視角,也不同于觀看其他事件時的第二、三視角,以及描述事件時的第四視角。像是物理學上的大統一方程,全視角從最根本的事物的被承載與變化進行

是的,法尹正在「讀一本書」。她能精準地找到需要的某個字、詞、一句話、一個段落、標點符號……並能理解它們所代表的任何含義。

沒過一會兒,她童孔驟縮,目光變得格外銳利, 地拿起來,在這本書上的某個地方做下記號,

「找到了!蟬小姐,他被我鎖定了!在這里!」

法尹剛說完,黃嬋腦海中就浮現出一幅畫面。畫面里,一個衣著筆挺,氣質出眾的男人正撐著一把十分復古的長柄黑色,站在一團霧氣包裹的路燈下。電力系統失穩,路燈不斷閃爍,橙白色的虹光映在他的臉上——一張十分熟悉的臉,以及一份十分陌生的目光。

「邁卡斯……」黃嬋嗓音十分細膩,以最標準的發音,讀出了這個名字。

法尹問,

「你認識他?」

「在這一刻之前,他是我的朋友。這一刻之後,是敵人。」

風捎來一道聲音,無視窗戶的阻隔,吹到黃嬋和法尹面前,

「晚上好,兩位淑女。」

法尹頭一次被稱呼淑女。她雖然相貌偏柔和,但骨子里可是個追求真理與變革的工程師。不過,她覺得,蟬小姐的確是一位淑女,波瀾不驚,優雅從容,禮貌謙遜,待人和善,嫻靜溫和,美麗大方……她一連在心里想了很多形容詞。

「你出賣了靈魂嗎?」黃嬋問。

邁卡斯•索恩……不,應該是「霧」,閃爍著逼近。他像一個放映在幕布上的影視形象,隨著鏡頭的切換,與分鏡的剪輯,不斷變換位置。上一刻站在路燈下,下一刻在街道中間,在下一刻,去道另一盞路燈下……直到他出現在窗外。

臉變得異常清晰,上面的每一絲皺紋,每一個毛孔,每一點缺陷,都在感官放大之下,格外清楚,

「這是無償的選擇,並非利益的交換。一種啟示,預告了今天的結局。」

「所以,你認為的結局是什麼?」

「霧」說,

「不論你倒轉時間多少次,不論這一幕上演多少回,你都將成為燃盡的灰盡。而你旁邊的淑女,也許隨你一起,也許走上截然不同的路,但那絕非你們想要得到的結局。」

聲音溫潤不失。他像是在同觀摩者解讀自己的作品,充盈著自信與某種熱情。

法尹在淑女與紳士的做派下,顯得像個平民家庭出身的叛逆者。她以不禮貌的,任性的口吻說,

「你才會變成灰盡!」

「霧」嘴角揚起,看著法尹說,

「就我個人而言,十分喜歡你的作品。你是個很有智慧的人。不論處在哪個時代,都會月兌穎而出,成為舉世矚目的天才,成為時代的引領者。只不過,誤入歧途顯然毀掉了你的一切。你成為了時代的罪人,試圖讓整個世界充當陪葬品。」

「你憑什麼定義我的行為?」

「因為,我是神的代行者。」

法尹少年意氣,

「我要說,我才是神的代行者呢。」

「神的代行者,會如此無情的向世界撒播痛苦嗎?你一定能夠感受到,這個世界,這個時代正在哀嚎。」

法尹知道他在說什麼,忽然就沒了底氣,硬著頭皮說,

「時間會證明我是對的。」

「那麼,時間會抹去他們的痛苦嗎?」

「但結果肯定是好的。柔性金屬正在奴役所有人!把人們的智慧變成可供食用的養分!」

「如果生命變得毫無意義,那麼結果還會有好壞之分嗎?人們造就了這樣的時代,你憑著自己的主觀臆斷,輕易地摧毀了一切。這真的是個好結果嗎?」

法尹缺乏辯經的能力,腦子有些卡住了,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反駁,急得滿臉通紅。

旁邊的黃嬋打斷這段尷尬的時間,

「不是人們造就了這樣的時代,而是柔性金屬。從柔性金屬出現那一天開始,人類就失去了文明的主導權。也許表面上看,是人們選擇並接納了柔性金屬,但實際上,人們根本沒有選擇。如果真的存在你所謂的‘神’,那我想,那一定是個專制殘暴的統治者。它不在乎生命,不在乎生命的意識,只在乎自己編織的時代美夢是否足夠精致。

「而我們做的,不過是將柔性金屬趕出人們的大腦。痛苦是變革的必然經歷,我們絕不否認這一點,也絕不認可你所說的‘生命變得毫無意義’。」

黃嬋的發言,抵消了「霧」先前帶給法尹的所有壓迫。

法尹重新回到意志的高點。她崇拜地看著黃嬋,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場,真想激動地沖上去啃一口。少女的想法略有夸張,但心態總是好的,

「沒錯!生命絕對不會變得毫無意義!」

「你的確充盈著智慧。」「霧」看著黃嬋,「時間沒在你的身上留下痕跡,但顯然在你的智慧中創造了高山與溝壑。可你也許想過,你本身不該存在于世界上。」

黃嬋眉頭一跳,接著又平穩下來,

「你似乎很擅長尋找其他人的痛點。沒錯,在這之前,我的想法跟你描述的一致。可是,生命一旦有了目標,就有了存在的理由。讓你失望了,我不會像個廉價夢想家那樣否定自己的價值。」

「霧」終于有了表情的變化,它眼中略有疑惑,不知道她們到底經歷了什麼,才會變得如此清醒,按理來說,她們的個人意志應該會很脆弱,是無法抵御啟示錄的開篇才對。

但既然已是現在的情形,

「智慧既然無價也無用,那就唯有懲罰與毀滅了。兩位淑女,審判將迅速降臨。」

「啟示錄——自由啟示。」

隨著「霧」的話音落下,周圍的一切忽然失去任何束縛,向空中浮起來。黃嬋和法尹也站不穩,向空中飛去,很快就抵到了天花板。

「啟示錄——權利啟示。」

瞬間之內,黃嬋和法尹的心跳停止,身體內的一切生命活動都停止了。血液不再流動,大腦無法補充氧氣,窒息,昏厥,休克,死亡……流程清楚地寫了出來。她們即將死去。

但「霧」的聲音沒有就此打住,

「啟示錄——價值啟示。」

黃嬋和法尹的身體……不,她們身體所在的空間,被分割了,這看上去就像是她們的身體被分割成了大量的碎片。只不過,碎片斷面不是血肉組織,而是空洞的虛無之色。

「啟示錄——理想啟示。」

這份啟示,並未直觀地表達出來,但相較于前三份啟示,更加殘酷。黃嬋和法尹的變化被鎖定,也就相當于,她們的時間被按下了暫停鍵。並非只有黃嬋才能使用時間的能力,「霧」,這位啟蒙者的代行之存在,一樣可以。

不過,他並不打算就此止步,

「啟示錄——沉默啟示。」

沉默,意味著不表達。但具體是不表達,還是沒有資格,或者沒有能力表達,全在啟示者。「霧」所給予的啟示是,沒有資格表達。黃嬋和法尹關乎基本法則的能力,被鎖定。她們無法用各自的能力,進行翻盤。

「塵埃落定。結局如此。正義的選擇。」

「霧」先後說了三個短語,然後,他轉過身打算離去。但,當他抬起腳,想要邁出步伐時,忽然感覺到了什麼特別的東西,想要收住自己的步伐。

但,已經晚了。

「霧」陷入了十分短暫的恍忽,就跟普通人出個神沒有任何區別。

然而,當他回過神來時,赫然發現,自己正舉著復古的黑色長柄手傘,站在光芒閃爍搖晃的路燈之下。

大雨傾盆,迷霧靄靄,似乎一切都沒有變,不……是一切都回到了起點。

只不過,這一次,從起點開始,是全然不同的發展。因為他听到了來自黃嬋的聲音,

「好了,我已知曉你的能力,你可以繼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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