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林蔭之地,黃嬋走在前面,法尹跟在她後面兩步的距離。
在鋼鐵霓虹森林之中長大的少女,天然對綠意盎然的自然風光充滿向往。盡管這座生態球里的景觀並非自然生成,但只要有著自然的「形」,那也是極好的。
法尹腦袋動個不停,左瞧瞧右看看。這里一只鳥,哪里一條蟲,都能引起她失神的注目,每次回過神來,驚覺之際,黃嬋都已經走遠了,她就踩著急促歡快的步伐,一邊呼喊一邊追上去。
這座生態球佔地面積很大,堪比大型森林公園。里面的生態模擬的是高緯度內陸盆地生態,雨水充足,空氣十分潮濕,不過此刻的季節是夏季,不算陰冷,一般來說,是消暑的好地方。
「蟬小姐,蟬小姐。」
「嗯?」
「你多少歲啦?」
黃嬋有些詫異,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法尹擰著眉頭,想找個不顯得失禮的說法,頓了一會兒後小聲回答,
「就是說……你老是叫我……‘孩子’之類的。可是你看上去,還不到三十歲。」她改變語氣,輕快了一些,「啊,我知道,現在醫療美容行業很發達,保養的好的話,能比實際年齡小很多也是正常的。我其實是不介意啦,就是覺得我一直叫你‘蟬小姐’,真的沒問題嗎?」
黃嬋看著這個姿態充滿活力的小年輕,一時間有些失神。不過,她的失神並不容易察覺,因為她眼中的獨特氣質總讓人覺得她無時不刻在認真看著自己。過了一會兒,她笑著說,
「我其實是個幾千歲的老妖怪。」
法尹愣了一下,然後意識到她是在開玩笑,跟著笑了起來,
「好吧,我信了。那我要不要叫您‘老前輩’呢?」
「你喜歡就好。」
「可是這不應該是你喜不喜歡的,而不是我喜不喜歡的問題嗎?」
「真是個較真的小家伙。」
黃嬋並沒有繼續說下去,向前走了起來。
法尹蹙眉小聲滴咕,
「我很較真嗎?好像以前也有人這麼說我。」她追上黃嬋步伐,「好吧,我還是叫你蟬小姐。」
「嗯。」
「蟬小姐,我們到底要做什麼呢?你之前說,要把這里面的人趕出去,那不就是搶奪了嗎?」
「是的。這里只需要留下你和我就夠了。」
黃嬋又在心里想,其實我也是多余的。她接著說,
「紅龍生命的前身是一百四十年前,一位生物醫藥學家的自建生物實驗室。那個年代,人們瘋狂地追求延年益壽的科技,只要是個有點名頭的生物醫藥學家,甚至普通的生物學家,都有大量的資本投注。不過,他是例外。
「我們暫且叫他‘Z’。Z原本是個明星科學家,政府、基金會、大公司對他的投資,數不勝數。可以說,任何項目,不管靠不靠譜,只要有他的名頭,立馬就能吸引大量的投資。但一場意外改變了一切。某天上午,Z在一個晴朗的天氣里,被一道閃電擊中。」
「閃電?」
「是的。這很詭異,晴朗天氣的一道閃電。但他本人是這麼說的,在之後,這成為了人們認為他瘋了的關鍵論證。」
「他真的瘋了嗎?」
「你真是個好奇寶寶。」
「喔……」法尹臉紅了,「我不打斷你了。」
黃嬋繼續說,
「在閃電事件後,他拋棄了之前的一切研究,重設了自己對生物醫藥業的看法和觀瞻。他不再對延年益壽持樂觀態度,反而覺得世界上的每個生命,都是一段可以被任意編輯的程序。他堅定地認為,人類是被制造出來的,而非原始世界與自然的演化。他不再向著生命的長度前進,而是生命的深度。
「這樣的觀點,與主流相悖。他是個光環加身的人,幾乎就是當時的科學之神。但造神,再把神像摧毀是人們歷來喜歡做的事。于是乎,各種詆毀與謠言紛至。迫于壓力,大公司撤銷對他的投資,政府也不再把他樹立為標桿,各種基金會也將他除名。他失去了一切資源。」
「所以他開始自建實驗室了嗎?」
「最初,他還懷有期望,認為會有人認同他。他賣力地奔走四方,向其他科學家表達他的觀點和理論。但在那個瘋狂的年代,科學被玷污的年代,沒有人敢和他來往。最後,他變賣掉所有的家當,靠著以前積累的資源,開始自建實驗室,實驗室的選址就是他被閃電擊中的地方。」
「最後,他成功了嗎?」
少女懷以期望。她本身是科學一方的人,對真理有著無限的憧憬,希望真理能夠獲勝。
黃嬋搖頭,
「沒有,他沒能改變那個時代,最後在時代之山的壓迫下,死在了實驗室的課桌上,唯一留給後世的,是多達一千萬字的學術成果。在那個時代,這些學術成果可以說全都是垃圾。然而,就在他死後的第三年,柔性金屬誕生了。」
少女眼楮放光,
「所以……」
黃嬋笑了笑,
「你想的沒錯。柔性金屬改變了那個時代,那位學術巨人,終于翻身了。人們驚訝地發現,Z在閃電事件之後的所有學術成果,都是圍繞著一個無法確定的客觀定量建立的。而那個不確定的客觀定量,就是柔性金屬。後來,人們靠著他的學術成果,迅速建立起全新的時代,也就是我們今天的時代。」
「好可惜啊,他要是再堅持幾年,就能看到真理了。」
「不,真理無法被看到,只能被堅持。他到死都堅持著那份真理。對他而言,並不可惜。只是,像我們這些看客,听眾,認為這個故事並不圓滿,才覺得可惜。」
法尹嘆了口氣,
「但故事本就沒有圓滿一說。」
「你很有悟性。」
「悟性?」
「嗯……我家鄉的說法。當我夸你聰明吧。」
法尹嘿嘿一笑。
黃嬋說,
「回到正題。法尹,你想知道那道‘閃電’是什麼嗎?」
「擊中Z的閃電嗎?」
「嗯。」
「當然想!」法尹十分好奇,為什麼一個正統學院派的明星科學家,因為一道閃電,變得「極端而瘋狂」,「還有,還有他的觀點。生命是被制造出來的!就算是現在,我也覺得這個有點瘋狂。雖然說柔性金屬讓生命實現了99%的自定義,但那無法突破的1%,不正說明,生命無法被徹底制造嗎?不然的話,為何現在的AI,始終無法實現最終階段的自我觀。」
「差的是‘自我觀’,對吧。」
「是的!」
如果把意識描述成生命對世界的認識,那自我觀就是對這份認識的一種類似于公理的客觀肯定。
在這個時代,人體的絕大部分組織都可以用柔性金屬進行功能替代,唯獨大腦不行。
黃嬋說,
「也許,我們無法用柔性金屬100%定義生命,只是因為,我們缺乏某樣關鍵的東西。也許,Z肯定這個世界的生命是被定義的,被制造的,正是因為,他掌握了那樣關鍵的東西。」
「會是什麼呢?」
「我無法知道,或者說,我沒有資格去知道。而你,有。」
黃嬋認真看著法尹。
這樣的眼神忽然給到法尹莫名的壓力。她咽了咽口水,
「我……」
黃嬋一轉話題,
「柔性金屬,在一百年前的某一天,忽然就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人們一夜之間掌握了柔性金屬的冶煉方式,沒有征兆,沒有鋪墊,沒有任何基礎理論支撐它出現原因。」
「就像上帝的賜予……」
「賜予嗎?我對這個說法持保留意見。Z經歷了閃電事件後,步入新的領域,他需要‘柔性金屬’來證明一切,于是乎柔性金屬就出現了。」
「可是,我們不應該把科學的進步,扯上因為所以的關系。」
「是的,你很理性。我也希望是那樣。但事實到底是否如此,還需要你去見證。來吧,跟緊我的步伐。」
黃嬋開始加速前進。
法尹懷揣著疑惑跟上。
在穿越一道溪澗時,她們遇到了一隊研究員。生面孔的她們遭到了詢問。然後,法尹第一次見識到了神秘的蟬小姐,那神秘的能力。
面對問詢,黃嬋沒有說任何一句話。法尹則不知是否是錯覺,忽然听到一聲蟬鳴,她以為是蟬小姐送給她的那只蟬活了,但取出來一看,並未反應,
接著,這隊研究員,不知發生了什麼,忽然開始後退。
不,法尹很快就分辨出來,那不是後退,而是「倒退」,不,也不是,是「倒轉」!
沒錯,倒轉!他們的動作姿態、表情神態,都開始往過去的時間倒轉,完全就是影像倒放的表現,而十分古怪的是,周圍的一切都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只有他們幾個研究員在倒轉。呼出的氣體重回肺腔,鞋上的泥漬主動掉落,他們的發出的聲音也變成了奇怪的倒放音。
倒轉的速度越來越快……
短短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里,法尹就見證了他們在這里持續五個小時的研究活動,只不過,過程是倒放的。
然後,速度快得完全看不清了,他們幾乎化作了扭動的光影,直至某一刻,瞬間消失在原地。
法尹驚呆了,張著嘴,一動不動地看著前面的空地。一分多鐘前,那里還有一隊研究員在進行研究活動。她僵硬地扭過頭,看向黃嬋,
「蟬……蟬小姐,那是什麼?」
黃嬋只是微笑著將右手食指豎在嘴唇前,
「噓。」
法尹噎住,不知如何是好。她只好換個問題,
「那些人,去哪里了?」
黃嬋回答,
「回家了。只不過,回家的是昨天的他們。放心,他們不會感到痛苦,反而會很愉快。」
法尹無法理解,她呼吸變得有些急促,
「蟬小姐……你……」
「我到底是什麼人,是嗎?」
法尹躲開目光。她太想知道蟬小姐的秘密了,但又生怕觸及這點,影響她們之間的關系。
黃嬋說,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人,我不知道我為何有這樣的能力,但我想要知道。而你,你能找到答桉。法尹,你是唯一的可能,是秘密的執劍者。」
「可是你這麼厲害……」
「我的強大並非源自我本身,也許我擁有的一切,明日就會被剝奪。在那之前,我唯有盡一切可能,去改變現狀,改變世界。我以為我能成為先行者,直到我遇到了你。」
法尹有些難過,
「蟬小姐總是在說我多麼多麼特殊,可我始終覺得我只是個普通人。」
「你是一顆種子,會長成參天大樹的。」
黃嬋繼續向前。
法尹沉默地跟著。
十分鐘後,她們在一座地勢平坦的草坪上停了下來,
「這里,就是那道閃電落下的地方。」
法尹四處張望,發覺十分普通,
「看上去沒有什麼特別的。」
「一百四十年的光陰,足夠把地上的舊事物都埋葬了。」
「那我們為什麼還要來這里呢?閃電,也是一百四十年前的閃電啊。現在又不存在了。」
「但是,時間會記得一切。」
「什麼意思?」
黃嬋說,
「我並非理論物理學家,不懂得時空的公式,但對時間的感覺,卻十分真實。我能看到時間,能觸模時間,盡管能力十分有限。」
「蟬小姐要怎麼做呢?」
「只有真正觸及那道‘閃電’,才能知曉‘閃電’里的一切。」
原本黃嬋是想在那「造物主的魔盒」里得知,但遺憾的是,當她打開「造物主的魔盒」時,只看到了一只精致的機械臂,一番了解之下,才得知是法尹創造了那只機械臂。于是,才有今天的事情。
回憶過去總是乏味的,黃嬋寄希望于未來。
一如她與邁卡斯•索恩在泳池前的閑聊,這個缺乏思考者的世界的未來,唯有在思考之中才能尋到出路。她用了很多時間,來思考看不到的「未來」。
在法尹眼里,蟬小姐是個十分博學的人。她多少已經明白,之前蟬小姐找到她,並非是機緣巧合的踫面,而是精心準備的相遇,為的就是這樣的時刻。
「我被利用了嗎?」法尹不得不這樣去想。
但看到蟬小姐那深邃智慧的眼眸時,她又心甘情願被「利用」。而且,世界的奧秘,生命的奧秘,她本身又何嘗不想知道呢?盡管這一切發生得太過奇怪,太過混亂,亂得腦子有點跟不上了。
黃嬋看向法尹,
「時間記錄了那道閃電。法尹,我會幫你找到那份記錄的。而之後的一切,全在于你的選擇了。」
壓力,無形的壓力讓法尹有些喘不過氣。逃避的心思再次涌現,但她已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