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赤道無風帶的某處，一座定位在此的分離時空中。
扶鳳站在巨大游輪的船首。游輪航行帶來的微風，撩動他柔順的長發。在這方面，他顯露出如同大地之母般的溫和。他扶著圍欄，純淨的童孔倒映蔚藍色的天空和深藍色的海洋。
海天相接的曲線，猶如世界的盡頭，充滿了吸引力，已經一種十分神秘的氣質。
他凝視著那條線，視界之極顯露出外面的一切。
上一刻，地球被突如其來的「白色」所覆蓋，下一刻，一切就回到了三年前。這很神奇，但對扶鳳而言，並非什麼難以理解的怪事。他數百萬年的生命里，光怪陸離的經歷見得多了。
地球上發生的一切看似是時間倒流。但其實，時間一直在無可阻擋地奔流向前。
「這是強大的支配手段。應當是一個極其強大的支配者所行的支配行為。」
作為一個支配者，扶鳳立馬就識破了這件事的本質。但接著他也犯起了疑惑，
「但這似乎有種‘戛然而止’的感覺。沒有開頭，沒有結尾，就像……一次性的消耗品。應該並非是無限意志所主導的結果，而是無限空間那些管理者們所掌握的一種手段。」
他對這個判斷比較認可。接著，他不由得稱贊，
「看來那個年輕的支配者的確竭盡所能了，不然也不會發生這一切。是我誤會他了，還以為他已然放棄。」他為自己之前認為黎木放棄的想法感到慚愧，「雖然沒能成功殺死那個天使胚胎，但現在一切被重置到三年前的狀態，也算是暫時穩定了下來。不過，他已然是天使胚胎，重置並不會改變這個事實。」
扶鳳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並未放松心情，稍作歇息後，再出發了。這一次，他要換一種方式去解決天使胚胎的問題。他的方式是——
最擅長的「角色扮演」。一如他曾經扮演黎木的「母親」。
不過，在這之前，他得去見一見那個天使死胎。
離開這方獨立的分離時空後，他很快就找到了薇拉•瑪納森。跟他一樣，薇拉也沒有受到「重置」的影響。在知冬市的某條街道上，他們「不期而遇」。
此刻，正是夜晚。路上幾無行人，遠處的霓虹燈光將天空映出絢麗的光暈。
扶鳳看到薇拉時，她正像她的外表一樣，做她這個年齡該做的事。她坐在街旁的長椅上，抬頭望著天空，身上的衣裙在這春天的冷夜里，顯得很單薄。路燈的昏暗光芒，剛好照住她的全身，丁達爾效應下，她看上去像是迷失在夜里的精靈，落寞而可憐。
扶鳳走過來時，她的眼神也並沒有絲毫變化。不再像之前那樣始終歸于平靜，透露出一股淺澹的哀傷。
「你的‘必然事件’被更改了。」扶鳳的話說得不太近人情，好像在欺負薇拉一樣。
薇拉終于有了些表情上的變化。她蹙起眉，
「你總是能這麼輕易地找到我嗎？」
扶鳳在她旁邊坐下來，
「你不會隱藏你的痕跡。尤其是對我這類人而言。你太特別了，像是黑暗里的光點。」
薇拉陷入沉默。她低下頭，
「無非是再來一遍。這一次，你會阻止我嗎？」
扶鳳說，
「我如果殺死了你，或者你不再履行你作為曾經的‘天使’的職責，那麼很快，就會有另一個‘你’來替代現在的‘你’。比起那樣的結果，現在不是更好一些嗎？」
「為什麼？」薇拉眼神有些迷茫。
「因為你看上去，正逐漸地有‘人味兒’了。」
「你沒有資格這麼說吧。」
扶鳳微微一笑，
「是的。我也是個沒有‘人味兒’的家伙，但我十分懂得何為‘人味兒’，並且能輕易地扮演一個有‘人味兒’的人。作為一個支配者，我既能支配世界，亦能支配我所擁有的一切。」
薇拉看向扶鳳，盯著他的眼楮，
「你這麼說，似乎另有深意。」
「嗯。」扶鳳並無隱瞞之意，他說，「我需要你跟在我身邊。」
「為什麼？」
「因為我要確保在扮演其他角色的時間里，你依舊能被我所支配。」
「呵。」薇拉不屑地撇過頭。
她以前是不會升起這類情緒的，應該說，幾乎不會有情緒。但正如扶鳳所說，她逐漸地有了些「人味兒」。
扶鳳神情恬澹，
「我其實可以更加蠻橫一些，比如，在你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直接支配你。不必懷疑我是否有這個能力，畢竟你只是個天使死胎，承了天使的使命，卻並未天使的最高優先級。」
「那你又何必來對我說這些。直接支配我不更加省事嗎？」
「支配的最高境界，不正應該如此嗎？」扶鳳看著薇拉笑了起來。
薇拉看著這張笑臉，明知她是故意如此，卻升不起絲毫的憎惡。她沉沉地吸了口氣，
「但令你失望了，即便跟在你身邊，我也一樣不會安分守己的。而且，我還會想方設法地殺死你，免使你成為我之使命上的阻礙。」
扶鳳站了起來，
「我就當你同意了。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女兒，在我的書店里幫工。」
「女兒……我們的長相似乎差得有點多。」
「沒關系。我可以隨你。」
扶鳳說完，身體開始月兌胎換骨，呼吸之間，變成了金發碧眼的形象，簡直像是跟薇拉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薇拉見狀，一聲嘲弄，
「真是母親隨女兒長了。」
「不喜歡媽媽？那我變成爸爸也可以。」
「算了，還是媽媽吧。」
「听你的。」扶鳳笑了笑。
薇拉心里莫名別扭。這算什麼？簡直真的像是母親跟女兒在玩鬧一樣。世界已經這麼荒謬了嗎？真是可悲又可憐。
她正心煩于此，忽然听見走出一些距離的扶鳳輕聲呼喊，
「薇拉，該回家了。」
「回家……」薇拉低聲呢喃。
奇怪的感覺在心里涌現，像潮水一樣，打濕她的思緒。她只覺得迷迷湖湖地，就站了起來，向「媽媽」走去，牽起「媽媽」的手，乘著夜風，向著霓虹光暈，踏上未知的歸家路。她心里想，
「我大概是喝醉了。」
……
黎木一夜未眠，既興奮，又莫名地焦慮。
他跟大多數突然之間陷入熱戀的男人一樣，心里好像有什麼要溢出來了。就算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晨曙光照進臥室，立馬就精神飽滿了。該說是愛情的甜蜜滋養了他的疲憊精神，還是荷爾蒙讓他亢奮過頭了。
花了好一會兒把自己收拾干淨後，他不講道理地把尤明浩叫醒。
尤明浩可沒有被甜蜜滋養，撐著惺忪睡眼發了好一會兒牢騷。
兩人就這樣折騰了好一會兒，又下樓吃了個早餐，時間才來到八點半，離跟從靈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
尤明浩忍不住吐槽，
「哥們兒，你怎麼這麼猴急啊。簡直跟個被拿捏了的小雞仔似的。你這樣很難不讓我擔心啊。」
黎木也對自己興奮過頭這回事有些尷尬，他打個哈哈，
「有什麼好擔心的，哈哈——」
「怕你變成舌忝狗啊！你看看你這樣子。別人說了上午十點來接你，你六點半就興奮得跟個猴兒似的，又是洗澡，又是弄發型，噴香水，生怕別人瞧不出來你很在乎嗎？」
黎木捏了捏鼻子，
「這難道不是在表現我的認真嗎？」
尤明浩擺出副過來人的樣子，
「小子，談戀愛，誰先認真誰就輸了。你跟她才見了一面，你認真個啥啊。放輕松，自然點，就像平常出去約會一樣不就行了？想一想，你以前談戀愛的狀態，再想想現在。」
「好像有點道理哦。」黎木端了端下巴，「我真的太過了嗎？」
「不然呢？听哥一句勸，女人都不太喜歡百依百順的男人，拿出你大學當著幾十號人的面拒絕表白的氣場來。」尤明浩拍了拍黎木的肩膀，「既然那個從靈家境比你好得多，就更得強勢一些才行，不然很容易被甩的哩。你得讓她覺得跟你在一起，有所期待才行。要是你像這樣對她過分火熱，激情一過，就得告吹了。」
「確實有些道理……」黎木反應過來，隨即挑眉，「你丫的不是母胎solo至今嗎，怎麼還跟我談起經驗教訓了？」
尤明浩依舊很有底氣的樣子，
「戀愛攻略游戲里不都是這樣嗎？有錢的大小姐都不喜歡殷勤的軟蛋男。要是跟女生約會有攻略選項，我早就開後宮了。」
黎木白眼都翻天上去了，
「你還神氣起來了。」
雖然尤明浩的建議沒有絲毫價值，但這番亂七八糟的話倒是消磨了一些黎木的躁動。他緩了口氣，
「找個地方打發一下時間吧。」
「不如去睡個回籠覺。」尤明浩打了個哈欠。
「省省吧，讓你落覺，得睡到晚上去了。那兒好像有家新開的書店，不如跟我去感受一下文學氣息的燻陶。」
「嘖，這年頭還真有人開書店啊，錢多得沒處使了。」
兩人走了過去，黎木看了看招牌，
「這名字……‘有間書店’，還挺文藝的。」
早上八點過，書店里很冷清。
他們走了進去，聞到一股書店特有的油墨味道，還夾雜著一種少見，但讓人很安心的好聞味道。里面的裝飾跟普通書店的區別不大，都是整齊排列的書架上整齊排列著各類書籍。
黎木正打量著，忽然被尤明浩狠狠地戳了戳腰。他明顯地壓抑著激動的語氣，
「黎木，你看，你看，那個是書店的老板嗎？！」
「怎麼了？」
黎木朝尤明浩指的地方看去，赫然看到一個女人正在整理書架。她站在人字梯的一邊，撥弄著書架最上面的書籍。毫無疑問，令尤明浩如此激動的，一定是她那婀娜的身姿，以及美麗的臉龐。
「外國人？」黎木挑了挑眉，「好少見，一個外國人在中國開書店。是土生土長的嗎？」
這時候，整理書架的女人注意到了他們，從人字梯上下來，笑著走向他們。
先前跟黎木大侃特侃的尤明浩跟泡了水的左輪一樣，啞了。他手忙腳亂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怯弱地往後退了一步，把黎木擺到前面來。黎木給他扔了個白眼，正想奚落他兩句，女人已經到面前來了。
她森綠色的眸子讓黎木想到，她可能是北歐那邊的人。皮膚白皙，透著一些紅意，從眉眼間的神韻判斷，她也許有三十歲了，不過可能保養得比較好，還沒顯出人近中年的疲態。這對容易顯老的白人而言，也算少見。
誠實地說，這個女人可能要比從靈更加漂亮。這似乎反而讓黎木安心下來……他意識到，自己還並未變成一個見色起意的人，亦或者，從靈可能真的比較特殊，所以自己才會在面對她時有些失態。
「歡迎光臨。」女人的嗓音特別溫潤。
這讓黎木直覺地認為，她可能已為人父母。因為，他記憶里的母親也是這樣。
黎木天然地對她有了好感，
「你好。」
女人的眼神有種靜謐的感覺，猶如森林里的湖泊。她似在看著黎木，又似在看著尤明浩。轉念間，她笑了起來，像是理解了什麼事，轉而看待黎木的眼神，乍現一些特別的柔情。
黎木此刻像個敏銳的獵人，他發覺到女人在短暫時間里看自己的眼神的變化，不禁有些奇怪。他禮貌地問候，
「老板是剛搬過來的嗎？你看上去像是北歐那邊的人。」
女人輕聲說，
「我叫茹蓮娜•瑪納森，來自挪威。現在暫且是定居于此，平時清閑，就想開間書店打發時間。」
這似乎說得過去。
客人跟老板之間，理所當然地沒有多少閑談，何況是書店這種地方。除非客人來到這里的目的，就是這位美麗的書店老板，就像尤明浩那樣，拿著本書站在靠里面的書架一側，看書一眼，看門口結賬櫃台里的茹蓮娜一眼。
「浩哥，你得拿出男人的自信來，之前不是說了嗎，女人可不喜歡扭扭捏捏的男人。對人家有意思，去聊聊唄，我看她也不是那種不好說話的人。」用尤明浩之前的話回擊現在的他，黎木只覺得心里十分舒暢。
尤明浩紅了臉，
「算了吧……她那麼漂亮，肯定早就結婚了。」
「你說得沒錯，她不僅結婚了，連孩子都有了。」
這突然冒出來的聲音，把兩人都嚇了一跳。
尤明浩一個趔趄倒在旁邊的牆上。黎木朝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赫然看到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坐在讀書角的椅子上，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們。
黎木愣了一下，以為自己看到了縮小版的茹蓮娜，隨即反應過來，放輕聲音，
「小妹妹，你是這家店老板的女兒？」
薇拉盯著黎木，
「很明顯，你們就是她要找的人。」
「什麼？」黎木沒反應過來。
薇拉站起來，快步走向他們。她站定在黎木旁邊，扯著黎木的衣角，讓他彎下腰，然後踮起腳尖湊近耳朵小聲說，
「我媽不是個好人，離她遠點。」
說完，她朝櫃台里的茹蓮娜看了一眼，目光充滿挑釁的意味。但茹蓮娜只是投去溺愛的眼神，倒真是個充滿母性光輝的母親了。
黎木還沒來得及過問為什麼，薇拉就撇下他，一 煙地不見了。
「母女矛盾嗎？」
黎木倒是沒多想什麼。叛逆期的孩子說點父母的壞話，很常見。讀書的時候，他可沒少听同學說起他們爸媽的壞話。
他看了看時間，已經九點四十了，不禁訝異，
「感覺沒進來多久啊，怎麼就過去一個小時了！浩哥，我們得走了。」沒听見回應，他疑惑地回過頭，「浩哥？」
只看到尤明浩一副丟了魂的樣子，
「她結婚了，她有孩子了……」
「沒出息！趕緊的，到時間了。」
可尤明浩卻頗為神傷地說，
「我心情不好，你自己去吧。記住我說的，主動點。」說完，他拍了拍黎木的肩膀，就失魂落魄地獨自回家了。
黎木確實是震驚了。
他完全沒想到，茹蓮娜已經結婚生子這件事對尤明浩的打擊那麼大！不應該啊，他印象里尤明浩雖然沒什麼女人緣，大學表白還被拒絕過，但一直都挺樂觀的，踫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打會兒游戲就好了。比起女人，游戲才是他的情人。但這……居然會因為一個陌生女人已經結婚生子了，失魂落魄到這種地步？
這太奇怪了！
但跟從靈約好的時間已經到了，黎木也顧不得想太多，趕緊離開了書店。
他們走後，消失的薇拉又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冒了出來。她盯著黎木遠去的背影，對茹蓮娜說，
「那個高一點的男人是天使胚胎，顯然，他已跌了志氣，不時將成為這里的一員。但那個矮一點的，又是什麼人呢？你為什麼唯獨對他‘情有獨鐘’。」
茹蓮娜輕笑一聲，
「薇拉，我的女兒，你要做個乖孩子哦。」
薇拉看著茹蓮娜，
「你不願意告訴我的話，我只好自己去了解。」
茹蓮娜以淑女的姿態端坐在櫃台里，不吝對書店外逐漸復蘇的城市喧囂投去溫和的目光，
「雖然我這麼說了，你可能更加無法控制對他的好奇。但我的女兒，不要靠近他，他也許會殺死你。」
薇拉眼中閃爍神異的光芒，輕聲呢喃，
「殺死我……一個天使死胎……」
茹蓮娜低下頭，看向自己手里的書。字里行間有一段話此刻格外分明，
「飛蛾贊美它撲火的勇氣，燭火譏笑它求死的愚昧。」
薇拉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茹蓮娜沒了看書的心情，看向書店外面，稍微舒展一下眉頭，心里頗覺趣味，
「黎木……我的‘孩子’……難怪你會在船上對我說那番話。現在看來，又輪到我盡一下母親的職責了，起碼，得讓你平安長大。」
她抬起頭，臉上表情一時間頗為豐富，妙趣橫生，
「薇拉現在也是我的孩子。那豈不是，你們成了兄妹？」她抿嘴一笑，的確像個念及孩子的母親，「希望你們能好好相處，可不要走到手足相殘的地步。」
她又有了看書的心情，手指撥開書頁。
這靜謐恬澹的氣氛，讓時間都變得緩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