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知冬市後,嚴羅將這次所調查的情況,稍作一些修飾後,上交了給位于燕京市的非特局總部。
隨即,總部的指揮與他進行了一場內部專線的視頻會議。
在會議中,一份塵封已久的檔桉得到了解密。
會議結束後,嚴羅獨自一人坐在房間的沙發上。沒有開燈,只有一盞不怎麼明亮的小台燈。昏沉的房間氛圍讓人困意盎然。老人張榮敲門進來後,問,
「嚴先生,要吃點什麼嗎?」
嚴羅聲音沙啞,像是感冒了,
「苦蕎饃……」
「什麼?」張榮有些沒听明白。
嚴羅這才像回過神來一樣,輕聲回答,
「隨意一些。普通的家常便飯就行。」
「好的。」離開前,張榮瞥見了放在茶幾上的電腦的屏幕……看到那個顏色和界面後,他忍不住問,「是總部有新指示嗎?」
嚴羅搖頭,
「沒什麼新指示,只不過,我們大概要在知冬市待一段時間。」
「嚴先生拿捏就行。」
「小榮……日常的吃穿住行,讓其他人來就夠了。你現在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不適合給我跑腿。」
張榮笑道,
「沒事,反正以前也一樣。」
「不,不一樣了。」
「……也行。」張榮眼中泛過一些哀嘆。
終究是老了。只是,不管我是小是老,嚴先生倒總是這副面貌。
嚴羅的電腦屏幕上,顯示著一份檔桉的數字版。
標題名為,
《秘A1977-02-「挑選」》
嚴羅無意識地看著這份檔桉,不住地喃語,
「都已經過去五十多年了嗎……時間還真是快啊。」
他閉上眼,仰躺在沙發靠背上,
「老黎啊老黎,你連個墳頭都沒留下嗎?」
在他為過去而傷懷的時候。一只蟲子緩緩地從未關緊的窗戶爬進房間,不被察覺,慢慢地、無聲無息地,爬到沙發的一邊扶手上,躲在無光的陰影之中,努力地直起上半身,將目光匯聚在電腦屏幕上。
這只蟲子看到了電腦屏幕里的檔桉標題。它耐心地等待著嚴羅滑動鼠標的滾輪,往下翻具體的內容。
但是到了最後,嚴羅只是用力地將電腦蓋上,接著抓住邊角,就像揉紙一樣,將電腦揉成了一個「團」,沒有破碎,沒有出現裂痕。這完全違背了基本的物理法則。
接著,嚴羅將「電腦團」揣進兜里,離開了房間。
房間里,只剩下昏昏發光的台燈,以及一只不理解自己為何在這里的蟲子。它甚至不會理解什麼叫「理解」,什麼叫「自己」。
所以,它不會知道,自己剛剛感受了這個世界上最神秘的能力之一,
支配。
……
XX酒店的餐廳里。
黑斯廷斯點了一份蛋炒飯,按照她的要求,蔥花稍微多一點,胡蘿卜丁要炒焦一些,加一點焦干的花生碎。
她自從住進這間酒店起,就一直被特別對待。盡管她沒有表露過自己的身份。沒辦法,她看上去就給人一種「很不一般」、「大有來頭」的感覺。當然了,她如果真的表露自己的身份,也許要受到更多的特別對待。
所以,當酒店後廚听說這份要求特別的蛋炒飯是一個「大有來頭」的外國女人點的時,有些驚訝。
這年頭,外國人都這麼會吃了嗎?
不止是後廚,德爾也很詫異黑斯廷斯的要求。因為,以前從未見她吃過蛋炒飯這種食物。他表示了自己的不解。
黑斯廷斯笑著解釋,
「以我現在的生命本質,不止是蛋炒飯,其實進食都是多余的。之所以想要吃這麼一份食物……大概是為了緬懷一些過去的回憶吧。」
她望向巨大的落地窗幕外面的城市夜景,
「雖然從沒來過這里。但不知為何,卻有種故地重游的感覺。我想,大概是因為黎遠江閣下或多或少都在這座城市里,留下了他獨特的痕跡。」
今夜的黑斯廷斯,話比以往多,就像心里一籮筐的愁,逢著對的時間就一骨碌說了出來,
「我很敬佩黎遠江閣下。在遇到他之前,我從未想過,一個孱弱的人類居然能夠毫無畏懼地接受那場挑選。盡管他失敗了,但他的勇氣……是我畢生追求,卻無法得到的東西。我很慶幸,能夠被他視作朋友。」
那場挑選……
德爾追憶過去。他記得,那個時候自己才十九歲,剛上大學,
「公爵大人也是一個十分勇敢的人。」
黑斯廷斯自嘲地說,
「如果我真的足夠勇敢,當初就不會逃出芒格納天堂了。」
她搖了搖頭,不願繼續說起以前的事,這才問起正事,
「那個安全屋的老板,你覺得是個怎樣的人?」
德爾想了想,
「他很自我。絲毫不會被他人的話語左右。跟他的短暫交流,我沒能收獲任何有效的信息。我完全無法判斷,他到底是不是我們要找的人。我只能感覺到,如果跟他深入交流的話,我也許會像陷入沼澤一般,難以自拔。」
黑斯廷斯沉默不語。
「抱歉,公爵大人,我沒能完成您交給我的任務。」
「沒事。那個人不是你能應付的。」黑斯廷斯也沒多說什麼,眼中閃爍著一些思索。
蛋炒飯端上來了。
黑斯廷斯吃了一口,便遺憾地說,
「雖然是按照我的要求來的,但味道並不是我想的那個味道。」
服務員有些緊張地問,
「那請問,您需要的味道是怎樣的?」
黑斯廷斯笑著說,
「沒事,不必在意這一點。是我自己有些矯情。你去忙你的吧。」
盡管不是她想要的味道,但服務員離開後,黑斯廷斯還是將蛋炒飯吃完了。不浪費他人的付出,是她的基本操守。
吃過飯後,黑斯廷斯來到陽台上,風吹動金色的長發。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頭飄出淺澹的煙束。煙中帶著一些蛋炒飯的香味。
她不需要進食,不需要消化食物,吸收其中的營養。所以,嘗過味道後,她的身體便將蛋炒飯拆解為十分細小的顆粒,從指頭與指甲蓋之間的縫隙分離了出去。
隨後,她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這時候,從外面飛來一只在夜里十分難以察覺的細小飛蟲。停靠在她衣服針織的線條縫隙之間。
回到房間後,她月兌下外套,掛在玄關的衣架上。
那只細小飛蟲悄無聲息地換了個視野很好的位置,靜靜地立著,一動不動。
黑斯廷斯似乎想要洗澡。她將淺灰色的毛衣月兌下來,隨意地扔在地上,接著是貼身保暖的長衫衣……她卷起長衫衣的下擺後,頗為嫵媚地笑了起來,對著空蕩蕩的房間說,
「我習慣真空。這件衣服一月兌,可就什麼都沒有了。你還要看嗎?」
細小飛蟲一動不動。
過了大概十秒鐘後,黑斯廷斯稍稍蹙起眉,
「不在嗎?還以為他會來監視我。」
糾結完後,她雙手交叉往上一卷,然後露出了內衣。
此刻,「細小飛蟲」心想,騙子,說好的真空呢?
黑斯廷斯穿著內衣,走進了浴室。不一會兒,里面響起了水聲。然後,等到她再出來時,裹著浴巾。
她果足走到客廳。然後將腿翹在茶幾上,繃直的足弓平滑而富有光澤。微微泛紅的腳趾在暖白色的燈光下,如同粉紅寶石嵌入了白玉之中。沒有多余的裝飾,自然而平常的構成,就已經帶著無限的風光了。
「細小飛蟲」大致能夠理解,為何在某些文化里,「果足」往往被視作為等于與胸脯、臀部以及一般的性特征。因為它同樣具備喚醒野性的能力。
黑斯廷斯按下遙控器,前面的電視打開了。
但是……電視里出現的畫面,並不是什麼電視節目,而是一只被放大的「細小飛蟲」。
她稍稍一頓,眉頭隨即蹙起,接著反應了過來,又咯咯哼哼地笑了起來,
「我還真的以為你沒來呢。」
借助著電視的喇叭,「細小飛蟲」出聲,
「很遺憾,並沒能看到所謂的‘真空’。」
黑斯廷斯捏著浴巾的一角,稍稍發力拉扯,
「現在可不是騙人的,要看嗎?」
「隨你。」
「難道不是隨你?」
「不是。」
黑斯廷斯放棄了展露美景,語氣玩味地說,
「德爾說你是個很自我的人,倒是一點不假。我很好奇,躲在寵物狗背後,蟲子背後的你,到底長什麼樣。在我近來了解的一些文化里,似乎只有對自己極其不自信的人,才會特別苛求于隱藏。」
「你當然可以這麼認為。把我想成是住在下水道里的陰濕老鼠都行。只要不影響我們之間的對話即可。」
黑斯廷斯說,
「我可不想跟一個不打招呼,悄無聲息地出現,然後在暗中偷窺我的人說什麼話。」
「在我能夠相信你說的話前,對你的行為感受不到威脅前,你所描述的‘不打招呼,悄無聲息地出現,然後暗中偷窺’這樣的事不會結束。這次是一只蟲子,下次就是你下的凳子,是你隨手模過的扶手,是你腳下的一塊地磚,是你頭頂的一盞燈。」
黑斯廷斯嬌笑一聲,
「你描述得還真是足夠猥瑣。」
「細小飛蟲」說,
「如果不夠猥瑣,你怎麼會討厭呢?或者說,要不要我更加‘貼身’一些呢?你的衣服,甚至是……你所謂的‘真空’。」
黑斯廷斯盯著電視里的影像,
「你又怎麼知道我討厭呢?」
「不討厭的話更好。我也不討厭,皆大歡喜。」
黑斯廷斯眼楮一眨不眨地看著電視。她的童孔逐漸地從淺色變為深色,然後說,
「你真的很沒禮貌。」
「這不重要。」
「但你應該清楚,社會交際里,信賴關系首先要建立在友好之上。我不理解,為何你從一見到我開始,就表現的這麼……乖張。是你本性如此,還是你對我有什麼意見。我是否做了什麼讓你不開心的事?為何你對我如此不友好。難道你沒想過,我其實是一個不介意與人交往的人?」
黑斯廷斯的確很不解這個安全屋的老板為何從一開始就顯露出侵略性。
「細小飛蟲」回答,
「你太傲慢了。當然,你可能並沒有意識到你的傲慢。當你的管家出現在我的面前時,沒有表現出任何誠意,便要探知我的身份。當我第一次找上你時,你什麼都沒考慮,直接分離了你我所在的時空。你沒想過……是你在主動了解我,理應由你主動地表明你的身份,但結果卻要我主動去配合你。」
黑斯廷斯頓住了。她的確沒有想過這些,在過去的許多年里,都沒想過。她也沒想到,這種被自己忽視的小問題,居然如此受對方關注。現在仔細一想的話,倒也是……因為對方並不知道自己是敵是友,有何來歷,是否會產生威脅。
她沉默了一會兒,放下雙腳,童色變回淺色,
「雖然沒有證據。但我依舊覺得,你跟黎遠江閣下,有一定的關系。在五十五年前的某一天,我所居住的城堡,迎來了一位游客。之所以說是‘游客’,是因為我所居住的城堡,早已被改造成了一個景點。不過,除了管家德爾,沒有人知道我住在里面,來來往往的游客,即便與我擦肩而過,也看不到我。我就像一個幽靈。
「黎遠江閣下雖然沒有第一時間發現了我,但他還是找到了我。起初我們並未有多少交際,但那以後,他時常懷揣著一些問題來請教我。我並非願意跟一個普通人聊天,但他如同孩子一般的純粹與真摯打動了我。在之後的兩年里,我都像他的老師,為他解答各種疑惑。直到後面,我了解到他是經人介紹,特意來找我學習的。我也因此知道,他要去參加一個奇跡般的挑選。我十分敬佩他作為一個孱弱人類,居然有勇氣去參與挑選。」
「什麼挑選?」
「我不會回答你的所有問題。因為我感覺不到你對我的尊重。交流時一個相互的過程。就像我和黎遠江閣下那樣,他尊重我,信任我,而我也尊重他,信任他。所以我們亦師亦友。而你……」
黑斯廷斯驕傲地抬起下巴,
「抱歉,我貝特•黑斯廷斯還沒自甘墮落到如此廉價的地步。」
「貝特•黑斯廷斯。我知道這不是你的真名。在芒格納天堂時期,你應該有著‘繆-199120’、‘臿-29872’這類的名字。」
黑斯廷斯說,
「看來你了解得夠多。但那又如何呢?」
電視里的「細小飛蟲」說,
「既然在你看來,信任與尊重是話語權的交換……你告訴了我關于黎遠江閣下的事,那我則用我所知道的一件事去回應你——地球即將步入芒格納的後塵,從一顆普通的星球,變成‘天堂’。你從丹麥帶來的那個名為薇拉•瑪納森的女孩,將以‘天使’的身份改造地球。」
黑斯廷斯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她很誠摯地說,
「我希望能跟你當面交流。如果你想知道更多的話,請當面問我。」
「不必。今次的交談,到此結束。你我還需要更多的時間去了解彼此,在願意信任對方之前,還是保持好距離吧。如果你願意告訴我那場‘挑選’的故事,我們再開始下一次交談吧。不要選擇無視我,也許……我能拯救你那即將衰朽的意志。」
黑斯廷斯眉頭狂跳。
下一刻,電視里的「細小飛蟲」消失,變成了普通電視節目的畫面。
她目光不定地看向窗外……
真是個無禮又可怕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