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黎木和娜塔莎從不可視的第二層空間返回至黑星時，已經過去了十六天。
這個數字出乎他們的預料。
仔細一想，倒也合理。在第二層空間里，因為缺乏對時間流逝的參照，又加上二人並未刻意計時，幾乎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尋找「個」的原生本體上。所以，自然沒有感受到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
「半個月過去了，意味著腦髓積分排行進入我們離開後的第三個周期了。」黎木說，「得快點回去才行，從靈她一個人說不好會遇到一些難以決斷的問題。」
娜塔莎沒有說話，有些出神。
「娜塔莎？」
「嗯，怎麼了？」
「不……應該我問你，你怎麼了？從絕緣城市離開後，你好像就有些……不太對勁。之前我沒有問你，是覺得你可能還在思考什麼。但是現在，告訴我，你怎麼了？」黎木關切地問。
娜塔莎看著黎木。她的眼神都不如以前那麼動人了。她輕啟嘴唇，似乎有些話已經到嘴邊了。
黎木察覺到她不想說出口的念頭，立馬把住她的肩膀，十分認真地說，
「娜塔莎，不要對我隱瞞。」
娜塔莎的眉頭顫抖了一下。她的體溫一下子下降了很多。周遭掀起一股低沉的潮濡氣氛，她顯得淒慘地問，
「你覺得我應該去挑戰那條神靈之上的試煉之路嗎？」
「你一直在糾結這個？」
「我退縮了。對不起……我沒有那個勇氣去挑戰。可是，對于我們這些舊日的生物而言，勇氣與決心本就是進化的兩大支柱。我沒有勇氣，也沒有決心。我是不是，已經失去了超越神靈的資格？」娜塔莎緊閉著眼，顯得很痛苦。
黎木與她額頭相抵，想盡量多分一些溫度給她，
「那你不如去想一想，為什麼會害怕？」
娜塔莎睜開眼，看著黎木生了一些胡須的下巴，
「在你們地球人的文化里，似乎常說‘女人多是敏感的’。我大概也沒有免掉這回事……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忽然就察覺到，你正在經歷一場我無法理解，甚至沒有資格去理解的改變。我所引以為傲的‘神靈身份’，一下子就變得廉價而卑微了。我知道，我必須要一起改變才行。所以，當我知道‘神靈之上’時，無比興奮，無比渴望。那意味著我再次有了前進的可能。」
她的聲音顫抖起來，
「但是，當我目睹了漁火之神的結局，當我耳听了‘個’與你之間的交流。我忽然就發現……我不特殊，我只是眾多‘神靈生命’里普通的一員。我沒有什麼注定的命運……甚至，我連成為你的守護者，可能也只是趁著你尚未成熟的一種幸運的欺騙。我無比清楚，一旦我開始挑戰超越神靈的試煉，就一定會死掉……所以，我退縮了。」
娜塔莎還想說……如果是以前，哪怕知道會死，也要奮不顧身地去挑戰。但是現在，她對黎木的那份「熱愛」，成為了她退縮的理由。
她不敢把這些話說出來。因為她怕，一旦說出口，連「熱愛」的資格，都會被剝奪。
這令她痛苦。
她艱難地抬起頭，看向黎木的雙眼。他的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神采。如同宇宙星空般浩瀚，又如同只倒映著她的臉龐。于是乎，她立馬就明白，黎木已經知道她在想什麼了。
「對不起……」
黎木將她松開，獨自一人走向遠處。
娜塔莎眼簾垂下，
「我讓你失望了。」
黎木走出一段路後，停了下來，然後說，
「如果你覺得你的‘熱愛’已經變成了讓你退縮的理由。那我們也許從未彼此交過心。我以前一直都覺得，我配不上你那麼深沉的‘熱愛’。因為我只是把你當成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伴侶。你不一樣啊，你能那麼大方，那麼輕松地說出‘我將守護你，直至生命的盡頭’這種話。以前我覺得浪漫，現在我只覺得這是你好不容易掙月兌了樊籠，獲得自由，又重新給自己戴上枷鎖的選擇。」
他回過頭看著娜塔莎，
「娜塔莎，我喜歡你的美麗，喜歡你超凡月兌俗的理性。喜歡跟你待在一起無憂無慮的感覺。可是，當你說你要成為我的守護者時……我在開心的同時，又有些害怕。因為，‘守護者’這個詞就好像必須要為了什麼而犧牲。我當時沒有拒絕你，是被內心的季動所牽引了。現在，我該怎麼說呢……」
他端著下巴，眼楮朝上，開始思考。
娜塔莎低下頭，失落地說，
「我得離開你了，是嗎。」
黎木輕笑一聲，
「不要當我的守護者了，當我的戀人吧。女朋友……嗯，以後說不定會結婚。也可能會生孩子……只是，不知道人類跟神靈生下的孩子會是什麼樣的。」
娜塔莎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著黎木，
「這是什麼意思？」
黎木聳聳肩，
「就是字面意思咯。我不要你當我的‘守護者’，我要你做我的戀人。」
「可我們之間唯一的牽連，就是‘守護’與‘被守護’……」
「都說了，那是舊時代的封建殘余。是對精神與靈魂的制約……你難道就沒想過，你之所以會退縮，會沒用勇氣是挑戰試煉，正是因為這份牽連在束縛你嗎？如果你擁有自由的靈魂，還會退縮嗎？還會覺得自己一定會失敗嗎？娜塔莎……你叫尹迪絲•娜塔莎……尹迪絲是你的名，娜塔莎是你的姓……你擁有完全的你。」
娜塔莎問，
「真的要切開那份牽連嗎？」
「是的。我堅信這才是正確的。」
「那樣的。我也許會離你而去。」
黎木笑著說，
「倘若從哪天開始，你對我不滿意了，覺得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戀人。那你當然可以選擇跟我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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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約間，娜塔莎感覺到，她跟黎木之間，似乎的確有什麼原本彼此聯系的線，斷開了。
但，她又發現，不知為何，好像比起以前，更加「熱愛」面前這個人了。
她說不清楚心里這種酸酸澀澀，讓人又癢又舒服的感覺是什麼。她只是忍不住臉上的表情，笑了起來，
「好像也不錯。」
黎木問，
「那這下可以回家了嗎？」
娜塔莎看著他。走上前，同他親吻。在柔軟與溫濕的美好過後，她說，
「不，我拒絕成為你的戀人。」
「為什麼？」黎木錯愕。
娜塔莎笑著說，
「因為我已經做好了覺悟。要麼失敗，活在你的回憶里，要麼成功，以‘戀人’的身份活在你的身邊。」
「這對我有些殘忍。」
「那你就讓著一點吧。」
黎木看著她，默默無言……他本以為自己會自然且大方地支持娜塔莎的選擇，真到了這樣的時候，還是免不了糾結。但娜塔莎已經做好了覺悟。
「好。」
黎木沒多說一個字，轉身離開。
娜塔莎凝望他的背影片刻後，也轉過身，走向截然不同的試煉之路。
他們背道而馳。但心也許是緊緊依偎的。
……
貝特•黑斯廷斯所定的酒店套房非常奢華，自帶了一座不算小的恆溫游泳池。她不是一個很喜歡游泳的人，但也許是因為以前常常待在陰暗的墳墓之中，所以對陽光總有一種莫名的迷戀。
恰好今天雨過天晴，是三月里難得的好天氣，便穿著一身性感的系帶式比基尼，躺在泳池的露天陽台上，曬太陽。
黃金比例寸寸印刻的身材，搭配上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有種凋塑藝術般的美感。金色的卷曲長發垂落在兩邊。黑斯廷斯半仰著頭，潔白的牙齒同明紅的嘴唇和諧輝映。
老管家德爾從外面回來了。他行色匆匆，神情興奮，
「公爵大人，公爵大人……你一定想不到，我們所要調查的事，其實非常明顯！」
黑斯廷斯從容地問，
「怎麼了？」
「黎遠江閣下的咖啡屋，是叫‘今天幾號？’對吧。」
「嗯。」
「令人驚奇的是，當下覆蓋全球的《無限》里有一座玩家盡皆知曉的安全屋，其名正好是‘今天幾號？’！」說到這里，德爾十分慚愧，「實在是怪我，從來沒有真的去《無限》里感受過，又很少在網絡上參與討論，所以直到今天才知道這回事。」
黑斯廷斯問，
「你確定不是重名嗎？」
德爾說，
「如果我們關心的‘今天幾號？’咖啡屋跟黎遠江閣下並無關系的話，那我會這麼想。但是，我深知黎遠江閣下的神奇之處。所以，我並不覺得這只是單純的重名。而且‘今天幾號？’這個名字，也並不大眾化。當然，這也不是徹底肯定的事。所以，為了驗證，還是需要親自去那個安全屋一探究竟。」
德爾詳細地為黑斯廷斯講述關于《無限》與安全屋之間的一切。
听完後，黑斯廷斯稍加整理，然後平靜地說，
「我從墳墓里爬出來那一天就知道，無限已經開始改造地球了，名為《無限》的真實游戲，是改造計劃的一部分。從你所描述的看，那個安全屋，一定不是無限所設定的。因為對無限而言，把那些沒有資格充當幸福燃料的弱者淘汰掉是最好的。但是安全屋卻能將本應該被淘汰那一部分玩家庇護下來……我無法肯定安全屋一定是跟無限相對立的。」
接著，她笑了笑，
「不過，的確值得探究一下。」
德爾點頭，
「我這就去準備。」
黑斯廷斯遺憾地說，
「很可惜，我似乎不在‘全體地球玩家’這個範圍內。只能麻煩你了，德爾。」
「為公爵大人盡心效力，是我的榮幸。」
德爾臨走前補充，
「對了，值得在意的是，安全屋有一位信息公開的特殊員工，目前就在知冬市。她的名字叫‘從靈’。」
黑斯廷斯眼中光芒乍現，
「听上去是個很可愛的孩子。」
可愛……德爾想，這大概又是公爵大人所謂的「直覺」吧。他問，
「需要我去調查她的信息嗎？」
黑斯廷斯站起來，
「不必了。我親自去找她。關于安全屋的了解，就辛苦你了。」
「好的。」德爾掏出一張名片遞給黑斯廷斯，「如果踫到什麼麻煩，就請聯系這個人。他是我所在的基金會，在這邊的負責人。同他提起我的名字，他一定會盡全力為公爵大人排憂解難。」
「德爾，你是個優秀的管家。」
「這是我的榮幸。」
準備好後，黑斯廷斯和德爾兵分兩路出發了。
……
黎木從「特別通道」離開黑星，回到了安全屋。一路來，他都在想娜塔莎的事。他很認真地思考過，要怎樣才能幫到娜塔莎……但並沒有什麼辦法。成為神靈，本身就需要世界的認可，何況超越神靈了……娜塔莎所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並非是不相信娜塔莎。但當問題「可能會徹底死去」這回事搭上邊後，簡單地就能說出口的「相信」並不管用。因為，事情不會因為你的「相信或不相信」發生任何改變。
對別人說「我相信你」，其實更多的是一種自我安慰。
一回到安全屋，黎木立馬回過神來。因為他感覺到，安全屋似乎有些冷清。
他隨即感知了一下離開的這段時間，安全屋里所發生的事……
任何一個細節都沒放過。然後，他理所當然地知道了一切。不禁感嘆，把安全屋交給從靈的確很讓人放心……她所展現出的判斷力和行動力，完全勝任了安全屋的一切工作。面對《無限》系統對榜單獎勵的提價，精準且正確地找到了應對措施。
他不禁想要好好地夸獎從靈一番。
但是，她去哪兒了呢？
從安全屋的記錄看，從靈最後離開的時間是……兩天前。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現在是新的一周，《無限》系統又增加了榜單獎勵，但安全屋這邊因為無人管理，進入了停擺狀態……甚至有一部分玩家，通過小型安全屋反饋，為什麼安全屋這一周沒有進行提價呢？
以黎木對從靈的了解，她即便再忙碌，也一定會抽出時間回到安全屋完成安全屋對腦髓結晶的提價。
除非，她踫上了什麼事，無法，或者不能回到安全屋。
黎木沒有急著說去找她。先把安全屋里臨時停擺的各種工作處理完，針對《無限》對榜單獎勵的提升，做好了腦髓結晶在安全屋的價格提升，並公告給獲取了腦髓結晶的玩家們。
接下來，他品味起了這一趟黑星之旅的收獲。
最大的收獲，當然是對自然原力的理解與掌握登上了一個新的台階，與之一起而來的，還有「世界路線」終于抵達第四階段的「寶藏階段」。這是一個孕育規則的階段。也就是說，他現在已經可以像造物主一樣，隨心所欲地改造他的體內世界了。
對應到「神靈路線」，就是浩瀚種。
黎木是見過浩瀚種的……那個僅次于神靈的生命層次。龐大而強悍……更加具體一些，大概就是之前襲擊從靈的那幾個大地神的水平。用他們的話說，只差一步就能得道成仙，羽化飛升。
以前黎木還需要通過實戰去驗證自己的力量水平，但現在不需要了。他從未如此清晰且具體地認識自己的靈魂與身體，也許真的像娜塔莎說的那樣，正在經歷著某種蛻變。
而蛻變的根源便是……無限意志所投放的那一個「因」。
與「個」的對話，讓他知道，自己終會有一天，會跟《無限》背後，那至高無上的無限意志相遇。
他看著自己的手掌，掌心之間涌現一枚隱約的、晦澀的符文，
「所以，算是‘宿敵’嗎？雖然不是很喜歡這種宿敵的設定，但既然存在了，就好好面對吧。」
自言自語後，他將掌心的符文丟出安全屋，丟向知冬市。
他不用親自去尋找從靈，這枚符文，會幫他收集關于從靈的痕跡。
之前他做不到這種事，是因為不夠認識世界，也不夠了解自然原力……但是現在不同了。他無比清楚地知道，世界是由無數個「事件點」，無數條「時間線」以及無數個「空間面」，所共同構成的。
可以用樂譜來比喻。
樂本是空間面，音符線是時間線，音符是事件點。
而自然原力就是用來表達音樂的樂器。
操控著自然原力的黎木，則是指揮家、演奏家，與此同時也是听眾。
當他針對從靈投遞下那枚蘊藏著自然原力的符文時，就意味著，音符開始跳動了。
感受著一切正在以一種詭異而令人享受的方式發生時。
黎木忽然就理解了，
何為「支配者」。只不過，他所遙望的是，是名為「理想的支配者」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