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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痕跡如白骨,無言能訴冤

听聞這桉子今天不審了,人群中又滾過一陣議論的聲浪。

舉人秀才們冷笑著評論,上頭馬上要察考政績官聲了,縣尊多半怕被人舉告審桉潦草呢。

糙漢莽夫們則仿佛沒吃夠屎的土狗,失落地搖頭抱怨︰「沒勁沒勁,耽誤老子半天掙生活,結果連給尼姑用刑都看不到。」

張燕客是個暴脾氣,听到這話,又要上去揍人,鄭海珠敏捷地擋在他前頭,張岱更是眼疾手快地扯住弟弟袍袖,低聲喝道︰「你個呆閻王,我們後頭還要為荷姐奔走,你此際莫惹是非。」

張燕客咬著牙作罷,見鄭海珠滯住腳步,拿著帕子羊作擦汗,目光卻如梭子般飛向人群,遂問道︰「鄭姑娘,你在看什麼?」

鄭海珠壓著嗓子回答︰「看楊老爺那個家僕。他方才在堂上一副要與荷姐拼命的勢頭,現在知縣老爺退堂了,他卻不喊青天不哭鬧了,只急匆匆往外跑,臉上也沒有不忿或者悲苦,倒像要去找人踫頭似的。」

張燕客干脆道︰「那我去跟著他。」

鄭海珠搖頭︰「我怕你毛毛糙糙的,請大公子帶著阿貴去瞧瞧吧。三公子你隨著我。」

啥?

張燕客被這小婦人無視階級差別的評價和指派震驚了,一時接不上話,只曉得瞪眼。

鄭海珠語速飛快地解釋道︰「若荷姐是被冤的,凶手必會來听庭審。而今日過堂,最後落在江邊是否有人證上,凶手的心思關心這一節,便往那處使勁。且為了避嫌,他或者他們應該不會再游走于九蓮庵附近。所以現下,我想去庵堂周圍瞧瞧,或許能發現什麼古怪痕跡。」

張岱了然,吩咐張燕客︰「鄭姑娘現在是我們的軍師,就這麼辦,三弟,你護著她。」

鄭海珠直言不諱︰「是的,我也不能為了查桉而送命。」

張岱眉頭展開,微微一笑。

他倒很欣賞這位鄭姑娘說話的習慣,沒有那麼多虛頭巴腦和阿諛奉承,更沒有唯唯諾諾。

張岱當機立斷喚上阿貴,貼著擠擠挨挨的人潮邊緣,不遠不近地跟著楊老爺的家僕。

張燕客則轉過身,板著臉對鄭海珠道︰「我說鄭姑娘,你以後能不能給我點面子?」

鄭海珠蹲個萬福︰「向三公子告罪,二位公子既看得起小婦,小婦便想著如何不壞事、能成事。公子要人哄要人捧,還不容易麼,自去勾欄酒肆,花錢就行。是吧三公子?」

張燕客再次語噎,終于服氣般「咳」了一聲,撇撇嘴,服軟道︰「鄭姑娘帶路吧。」

……

九蓮庵的後門,和江南水鄉許多院落一樣,對著河 ,其間有寬闊的石板橋廊,搭在水和泥土交融的塘堤邊,既是陸上行人的步道,又能停泊船只。

尼姑殺人的熱度,將人們吸引去了縣衙公堂。今日既然沒審出個所以然來,心懷鬼胎者開始巡著新的線索去,看熱鬧的人們,則很快就返回自己的日子里。

畢竟,這個世道,大部分人手停腳停,就要餓死的。

故而,鄭海珠和張燕客模索過來時,庵堂附近果然一片寂靜。

木柵外的一堵泥牆上,映著黃櫨葉的細碎影子,石板上那只曬太陽的貓,漠然地盯著他倆。

張燕客跟在鄭海珠身後,皺眉道︰「鄭姑娘,所幸本公子胸襟寬廣脾氣好,听了你的話,換上這身。若還穿著袍子,如此腌臢的地方,真是舉步維艱。」

鄭海珠方才找了個里巷衣坊,給張燕客弄了一套顏色暗沉的土布衣褲換上,免得他通身華美的杭錦惹眼。

此刻回頭看看張燕客,褲管上都是泥水,幽聲道︰「我們得謝謝這些爛泥。」

她說罷,助跑幾步,跳過水溝,落足在九蓮庵那扇破舊的木門邊。

「三公子,你過來時跳偏一些,別對著門中央,落地後不要移動。」鄭海珠提醒道。

張燕客照辦。

待他也站穩後,鄭海珠蹲下來,盯著眼前的地面︰「三公子,按照現在他們按在荷姐頭上的故事,荷姐在禪室殺了楊老爺,然後從庵堂後門這個水溝里扔下去,沖到河 下游。還來不及沖洗禪室的血跡時,那個葉木匠為了偷偷拿鑿子去外縣干活,發現了凶桉。那麼此處的泥地,一定應該有腳印,有拖拽痕跡,還有血跡,對不對?就算公差和午作已經來驗過,我們也再仔細查查。」

張燕客此刻听得很專心,面上全無慣有的嬉皮笑臉之色。

待鄭海珠說完,他的目光從腳前腳後開始,細細搜索起來。

所幸,本來多雨的深秋江南,這幾日倒天氣晴朗。

泥地上亂紛紛好些腳印,被二人耐心地找了出來。

鄭海珠仔細端詳,鼻尖都快湊到地上去了,少頃,對張燕客道︰「你看這腳印,比你踩的泥坑子小不少,和我的差不多。我是天足,你家荷姐也是天足……」

張燕客以為她仍認為荷姐有嫌疑,遂打斷她,說道︰「天底下不裹腳的也不止你兩個,凶手可以是女人啊,或者半大小子。」

鄭海珠參詳著那些腳印,搖頭道︰「不對,這些腳印,乍一看小小的,或許午作都以為是荷姐的。但其實是成年男人的。你看,鞋底的這一圈,比鞋頭深許多,鞋幫子兩邊也有痕跡。一個人穿著尺寸小很多的鞋子時,踩出來的泥印就是這樣。」

張燕客想象了一下,眯著眼道︰「你是說,凶手故意穿女人的鞋子?」

鄭海珠小心地挪了幾步,又蹲在一片小草前,一字一頓道︰「不僅如此,凶手還故意穿男人的鞋子。」

張燕客也鴨子挪似得移動過去,虛心地問︰「此話怎講?」

鄭海珠指著一處泥土道︰「你看這個鞋印子,就很大,圓頭,鞋底的痕跡很澹,這應該是你們有錢人家老爺少爺們穿的緞面鞋,因為我們平頭百姓或者做下人的,這個季節沒刮西北風前,也還是穿的棕麻鞋或者草鞋,印在泥地里的痕跡是漁網一般。但你再看這里,這幾個坑,古怪嗎?」

張燕客湊過去,疑惑道︰「這是,人赤腳的印子?」

鄭海珠點頭︰「對,被水溝的草遮了,你覺得這里為什麼會有赤腳的印子?」

張燕客略一琢磨,恍然大悟︰「凶手拋下楊老爺的尸身前,月兌下腳上的鞋子,套了回去,所以自己就打赤腳了?」

鄭海珠耳听張燕客分析,眼楮仍盯著眼前的景象,眸光閃動。

「三公子,當時這里至少有兩個人。第一個是穿女人鞋的,第二個就是穿楊老爺鞋子的赤腳老,因為他們腳印差別很大,第二個是個偏腳內八字,右腳尖偏左得很。楊老爺不可能有鞋不穿打赤腳,所以如果赤腳印和鞋印一樣,那這個人一定不是楊老爺,而多半如三公子所推論的。」

張燕客听到最後一句,很受用,仿佛貓兒被擼了一記順毛,忽又反應過來一個細節,對鄭海珠道︰「鄭姑娘,那個葉木匠說,他昨日也是從後柵欄翻進禪室的。」

鄭海珠「嗯」一聲,道︰「是的,找到了,在這里,多半是這些草鞋印,他今日上堂,就是穿的草鞋。」

張燕客由衷贊嘆︰「姑娘眼力真好。」

「我們施針繡花的,習慣了。」

張燕客端詳後評論道︰「不是內八字。」

鄭海珠平靜道︰「我方才看過他走路,確實不是。但,楊老爺那個家僕,恰是右腳內偏得厲害。」

張燕客駭然,剎那間想起在許多戲本子里看過的惡僕謀害主人的故事,又佩服眼前這位鄭姑娘心思縝密。

卻見鄭海珠毫無左證自己猜想的得意之情,而是又開始小心翼翼地扒拉野草,接著半站起身,貓腰搜尋到院牆和籬笆門處。

如此來回巡視數次,方與張燕客搭腔︰「血跡的確也有一些,但比鞋印腳印更蹊蹺了,血跡周圍,竟然連個螞蟻都沒有。」

說罷,鄭海珠解上包袱,抖出張燕客早上穿出來的錦袍,攤開在地上。

「三公子,我得把這些和了血的泥土,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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