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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七章 隨手撒下一片種

時,嘉德八年,八月初九日,秋。

山東貢院。

以劉培俊為首,賈瑛次之,後隨山東各布政按察府台大員一大清早先是拜了貢院旁邊的孔孟文廟,這才次第入場,又于魁星樓拜了魁星,劉培俊身為此次鄉試主考,當眾宣讀了旨意,再三強調科考規制之後,眾人各安其職,隨著一聲鑼響,貢院大門緩緩打開,早早在外等候的士子開始檢校入場。

一直到過了中午,士子們全都進場,伴著一聲鑼響,今歲山東鄉試正式開始。

明遠樓上,于第一場而言,賈瑛顯得有些無所事事,當日已經定好,首場四書五經題均由主考劉培俊出題,沒他什麼事,而身為內簾官,又不可能隨意走動,只能安安穩穩在明遠樓待著,這三天還是很難熬的。

無聊之余,賈瑛隨手拿起了桌桉上的文卷,審視著劉培俊所出的首場考題。

為首四書義分別是︰「事君,敬其事,而後其食。」

「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

「是故君子先慎乎德。」

四書義,共計三道題,《論語》一道,《孟子》一道,《大學》或《中庸》一道。劉培俊所出這三題,分別是出自《論語》《孟子》《大學》,看著中規中矩,實則也是有不少說頭的。

第一題講的是忠君,乃取士之本,第二題講的愛民,乃為官之本,第三題講的修身,乃做人之本。

忠君愛民修身,取士為官做人。

這算是代表著儒家文化影響下,對人才的最高要求了,文如其人,能答好著三題的士子,多少還是帶著幾分求學時的遠大志向的,只是有多少能堅持下來的,就未可知了。

後面則是經義四首,賈瑛大致瀏覽一遍,五經中,獨缺春秋。

賈瑛皺眉,沒了二爺的春秋,這還了得。

旁側有同考官注意到賈瑛的神情變換,察言觀色問道︰「賈大人,可有何不妥之處?」

屋內眾人,包括坐在主位上的劉培俊聞聲也看了過來。

賈瑛眉川仍蹙,問道︰「這七道考題,可都分發下去了?」

有人回道︰「掌卷官已經公布了四書義,五經義題剛剛送出外簾,不過這會兒應該還未發放。」

賈瑛自嘲字話道︰「方才看了考題,倒是讓本官想起當初治學時的種種,諸位怕是少知,本官當年治的就是《春秋》。」

說罷,面帶遺憾的長嘆一聲︰「可惜,今次主考鄉試,無緣得會山東士子的《春秋》義文了。」

士子選擇治五經時,其實也是有風險的,就比如這次,科考的經義只取四道題,獨缺了春秋經義論,如果此次參考的士子沒有治春秋的也就罷了,如果有或者還佔比不少,那在首場五經這一關就只能選擇一道自己不熟悉的來作答應試了。

其實這種現象在大乾的科考中也屬常見,士子們能不能踫上自己擅長的經義題,多少還帶點看天數的意思,是以有好些考生在開考前一兩個月就會通過各種門路打听主持此次鄉試的正副主考官,根據主考官過往求學的種種,來猜測推斷此次科考的題目類型。

有的治學豐富的,或許五經都有涉獵,但這種畢竟是少數,人的精力有限,能夠治好一門就已經很了不得了。如果哪個不走運,恰好專治某經,又恰好遇上不擅此經的主考,那就只能將此次鄉試當做是依次練筆了。

說起來,當年他參加鄉試時多少也帶了幾分運氣。賈瑛本就是專治春秋的,不過于他一個兩世人而言,對于這種情況也有自己的準備,其他四經也都讀過,只是不專,應試前,準備幾套經義的模板,就算寫不出什麼錦繡華章,但通過鄉試還是有把握的,畢竟雲南那地方比不上山東卷的這麼嚴重。

是以,雖說劉培俊獨獨漏下了春秋,倒也不能說有什麼錯,只是賈瑛身為此次鄉試副主考,又是專治春秋,雖然他未曾留意過,但估計也有不少士子是沖著他這個副主考來的,若在此事上不爭,就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有說若添了春秋一道,就要黜落其他一科,這對于別的士子而言也不公平。

呵,他一個治春秋的,操心別的經科那才叫怪事一樁呢。

何況,他可是副主考,他願意給劉培俊面子,但對方辦事似乎有點不講究啊。

劉培俊聞言,面色有那麼一瞬拉了下來,不過隨即便恢復了平常,兩人本就說好了的,首場七道由他來出,賈瑛這會兒突然提起這檔子,分明就是落他劉某人的臉面。

但賈瑛既然當著眾人的面點出了此事,就不是話里所謂的「可惜」那麼簡單了,分明就是暗指重擬考題。

劉培俊盡管心中不快,但還是不敢回絕了賈瑛,對方此次回京一趟,官威愈發深重了,只能堆著笑臉說道︰「是本官疏忽了,倒忘了這茬兒,賈大人身為此次鄉試副主考,又是專治春秋,考題中若沒有春秋一題,倒有些說不過去了。」

「不如這樣,派人去通知一聲掌卷管,若考題尚未發放,還是收回重新擬定再行掌卷不遲。」

鄉試的首場試一共三日,時間方面足夠充裕,一般考官放題也都是估模著考生的四書義答的差不多了,才會公布五經義,是以臨時召回更改也不是什麼違制的事情。

「這不大好吧。」賈瑛面露猶豫。

劉培俊心中暗罵一聲,臉上卻笑著說道︰「無妨,你我同為主考,這擬題本就該你我雙方商議而定,召回重擬就是了。」

號房群落的過道內。

掌卷官已經將先前擬好的五經題貼榜公示,只待一聲鑼響後,科道兵就掌著試題自各號舍前經過,以讓考生看清考題。有號舍離的近的考生,已經看清了四道五經題的題目,有心中暗喜的,也有面帶憂愁的,其中以昃字二號的考生目光在掃過考題時,臉色頓時一垮,同時也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

難道副主考換人了?

原本想要打听到今次主考的官員是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種消息,通常只能在那些官宦子弟之間流傳,寒門學子想要提前有所準備當然就千難萬難了。

昃字二號的考生當然不算是寒門,他家世代書香,一門三代進士,從他的曾祖開始,就執掌翰林院國史館,添為總裁官,他的祖父同樣子承父志,直到他父親這一代,才剛選了庶吉士,便因其祖父將先帝朝廢太子、義忠桉記錄進了乾史中,因此觸怒了宣隆帝,一旨詔下,罷官拿獄,他的父親也因此受了牽連。及至新帝登基,也未有起復的勢頭。

直到他祖父老死獄中,他的父親才得以被釋放歸鄉,只是沒過二年也就郁郁而終了,夏家至此一蹶不振,成為敗落的士族。

不過門楣倒了,架子還在,夏家在山東也算是名聲在外,夏守言的自小書香門第的見識人脈自然不是尋常寒門可比,山東地界兒上大凡有名有姓的官員,他基本都認識。

那日大明湖畔,他偶然遇到一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青年人,花了十兩銀子在他這里訂下了一副畫作,原以為是哪家的貴公子,可等他遠遠看到湖中小洲上幾個熟悉的身影時,才明白自己想差了。主考官是誰雖然難打听,但同考官和場官確實不難知曉。

再與同年的一番打探之下,才知那位比他大不了幾歲的青年,便是當朝的靖寧伯,嘉德己亥恩科的探花郎,有傳聞為此次山東鄉試的副主考。

等到北方傳來遼東兵變,靖寧伯賈瑛奉旨率備倭兵北上平叛的消息一出後,山東的士子門也算是徹底知曉了這位的身份。

有人細心留意之下,將這位過往科考的種種扒了出來,因為是頭回主持鄉試,自然也難言什麼風格,士子們最關心的還是這位五經治的春秋。

夏守言同樣也是其中之一,他家是史官傳家,寫史的哪有不讀春秋的,到了他爺爺這里,家傳專治春秋,旁的一概不入眼。

背負振興家門重擔的夏守言,還因此而竊喜,可等考題出來的一刻,他整個人都蒙了。

「唉,只怕得三年後再來了。」

除了春秋,別的經義他一概不擅長。

正當他長嘆短噓得失之際,卻見正打算敲下鑼錘的官員忽然停了下來,然後便見一名官員捧著一沓題紙匆匆跑了過來,接著掌卷官便開始下令撤換考題,將內簾新擬出來的經義題湖封遮蓋于最先的考題之上。

有附近號舍的考生看清新擬的考題後,面色一變,叫嚷著道︰「大人,明明已經公布,怎麼突然就換題了?這不公平。」

巡視官聞聲趕到,喝斥道︰「休得喧嘩,再犯者趕出貢院。」

掌卷官才說道︰「鑼錘還未敲下,何來公布一說,你是在質疑兩位主考官大人嗎?」

「學生不敢。」那生員趕忙說道,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質疑考官,得罪座師,除非是不想在仕途混了。

掌卷官不再理會對方,親自敲響了鳴鑼,高聲道︰「放題。」

「公會晉侯、宋公、衛侯、曹伯、莒子、邾子、齊世子光、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伐鄭,戍鄭虎牢【襄公十年】。公會晉侯、宋公、衛侯、曹伯、齊世子光、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伐鄭,會于蕭魚【襄公十一年】。」

「楚屈完來盟于師,盟于召陵【僖公四年】。齊侯使國左如師。及國左盟于袁要【成公二年】。」

「」

等到掌卷官傳示至昃字二號房,夏守言看到春秋義的四道選題後,心中才漸漸放下心來,目光越過號舍遠遠望向燈火昏黃的明遠樓,雖然夏守言不知明遠樓內發生了什麼,但可以猜到絕對與副主考賈瑛有關。

時光悠忽,頭場三天眨眼結束,作為八股取士最關鍵的一場,考完頭場,對于自己能不能中士子門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大概了。

第二場考論、詔、誥、表、判,相對而言就簡單多了,不過是一種固定的行文格式。

賈瑛的出題也是中規中矩,當然他的中規中矩,似乎與別人理解的不大相同。

且看二場五題為︰

論︰海權論。

詔︰唐太宗求直言極諫士詔。

誥︰唐顏真卿授禮部尚書誥。

表︰唐張九齡拜中書令謝表。

判︰(一)因公擅科斂。

(二)風憲官吏腐贓。

(三)罪人拒捕。

(四)詐冒給海關引。

(五)民船違禁出海。

追及古今,後世君王贊稱盛平天下者,無非漢唐。是以每每出題,大多以此二朝為例,不效他朝,賈瑛並未特例獨行,可謂是中規中矩。

只是當考生看到第一題時,整個貢院考場,便懵了大半,別說是他們,哪怕明遠樓內的劉培俊與眾同考官也暗自面面相覷,盯著考題,腦袋一片空白,想說些什麼,又怕露了怯,只好閉嘴不言,搖頭晃腦間,好似還真有一番獨到的見解一般。

賈瑛心里看的好笑,無聊的秋闈,終于能夠看到一點樂趣,這第二場的三天,只怕要好過許多。

「海權論?」

「這特麼什麼鬼?」

就連一向好脾氣,家傳禮儀之風的夏守言都懵了,搜腸刮肚,竟擠不出半點墨水。

天朝以中央自居,古今士子眼中只有疆土,大海那是什麼玩意兒?

索性先做下一題吧,可別再搞這些稀奇古怪的論調。

夏守言繼續往下看,詔誥表都在情理之中,並未超出他們的治學範疇,心里叨念著「本屆的考官總算還是個人。」

只是等他看到判題中的最後兩道時,心中又是一愣。

「海關引是什麼東西?」

「哦,是去歲朝廷在浙江寧波設立的海關總署衙門,記得好像是當朝大學士葉百川和時任江南水師總督的賈瑛上表促成的。」夏守言腦海中回想到。

「這個倒是不難,無非是將路引、鹽鐵引、茶葉引換成了海關引罷了。」

「可這民船違禁出海有什麼可判的?不是以謀逆罪論處嗎?」

夏守言想了想,覺得不會這麼簡單,自嘉德五年開始,朝廷便漸漸放寬了海禁,到了嘉德七、八年,多地海禁似乎已經名存實亡了,尤其是嘉德八年,朝廷通過海路從江南大批調糧北上,海運一詞,似乎隱隱有與漕運爭輝之象。

只是這些事情也就是近幾年才開始改變,只怕大多士子都沒留心注意過,夏守言也是憑了祖上的余蔭,對朝中的大事多少了解一些,他家畢竟是史官,對于一些朝中發生的足以影響後世的大事比大多數人要敏感一些。

再聯想第一題的海權論,夏守言心中猜測估計也與副主考賈瑛有關。

「這位對大海不是一般的執著啊。」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朝堂之上,賈瑛做過努力,有些事情想要從高層改變起來很難,那他只能假公濟私一回,借著出任山東副主考的機會,夾帶一些私貨。

倒不渴求一下子就會改變什麼,只是隨手撒下一片種子,總有一天他會熬走了那些反對他的,事情總要提上日程,只盼到那時,天下士子不會沒有可用之人。

可以想見,今次山東科考的怪象,在鄉試結束後,大概會被傳遍大乾兩京十三省,或許朝廷也會過問,畢竟第二場並不是結束,還有第三場呢。

憑他此時的身份,就算朝廷問及此事,對他也難有什麼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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