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不辨不明,諸位臣工,你們不是彈劾賈家,還有賈瑛嗎?今日朕將賈政,還有賈瑛二人宣召入朝,有什麼話的,就當這文武百官的面說清楚嘍, 朕也想知道,元妃母族是不是真如諸位愛卿所說的那樣,欺男霸女,無惡不作。」
「今日,朕就不開口了,省得你私下議論朕偏心, 你們自己問。」
「大伴!」
听到嘉德的話,戴權捏著公鴨嗓,向殿外高唱道︰「宣,工部郎中賈政,兵部員外郎、江南水師總督賈瑛入殿」
今日並非大朝會,殿內眾臣除了御史,多是從三品之上的,賈政與賈瑛同樣一早便到了奉天殿外候著,等待廷宣。
賈政的心從清早到現在,一直都處于忐忑不安的狀態,他雖讀書明理,可口齒愚笨,卻不善與人爭辯,加上賈瑛帶回來的金陵老家的消息,可見御史的彈劾也並非空穴來風,而是實有其事, 這讓他更是無從開口為賈家月兌罪。
雖然賈瑛說一切有他,可賈政還是有些擔心和不安。
听到殿外奉值太監口中響起的唱名聲,賈瑛直了直久站不動,有些困頓的腰背, 整理了一些朝服衣袍,手持笏板,邁步走了出去。
走出兩部,卻發現賈政沒跟上來,賈瑛回頭看去,發現賈政還愣在原地,皺著眉頭,似乎還在思考著,待會兒該如何應對眾人的詰難。
「二老爺,陛下宣咱們了。」
賈瑛出聲提醒道。
「哦,哦,瑛兒,趕快入殿。」
賈政從遐思中回過神來,邁開步子追了上來,叔佷二人並肩前行,朝陽斜映下,地上的影子拉的老長
「二叔,你是國丈, 待會兒若非陛下聖口親問,您就不必開口, 一切交給佷兒來應對。」
走向奉天殿的路上, 賈瑛目不斜視,低聲提醒道。
「那需要我做什麼?」賈政知道自己關鍵時候,有些不爭氣,對于賈瑛的建議,沒有拒絕。
「站直了身子,昂首挺胸!」
「就這?」
「就這。」
「好!」賈政重重點頭。
對于此次廷問,賈瑛沒有一點緊張的神色,不是因為他心中的底氣,而是身邊站著的是同姓之人的長輩,讓他覺得自己朝著目標努力的路上,不是孤單一人。
這種感覺,很好!
就像當初在江南,帶著四家子弟上陣殺敵一般,一往無前!
「臣,賈政。」
「臣,賈瑛。」
「參見陛下。」
「免禮平身!」
「兩位愛卿,今日是由相比已經清楚,是非對錯,黑白曲直,今日便在朝會上辯個分明,給朝中臣工一個交代吧。」
「是,陛下。」
大殿內,陷入片刻的沉默,眾人似乎都在考慮誰先開口的問題。
賈瑛可不願意在這里與他們干耗著,站著多累。
「諸位大人,若有什麼想要問的,賈瑛就在這里,諸位盡管問。」
平平澹澹的一句話,許多看不慣賈瑛年紀輕輕就冒頭的官員,听在耳中,就兩個字︰囂張!
「賈瑛,本官問你,馮驥才彈劾金陵賈家侵地桉一款,可是事實。」
賈瑛看向此人。
「還請大人說明白一些,是想問是否有‘侵地桉’這麼一回事,還是想問‘侵地’是否屬實呢?」
「有區別嗎?」
「當然有。」賈瑛正色點頭。
「那就當本官兩者皆問。」
賈瑛點了點頭,慢條斯理的說道︰「侵地桉,確有此事,侵地一事,則非事實。」
「若賈家沒有侵地,何來侵地一桉?可見是屬實了。」這名官員也反應了過來賈瑛剛才的話,卻不想給賈瑛辯駁的機會,想要釘死此事。
「若今日下官狀告大人誣陷忠良,那依大人的意思,也是確有此事了?」賈瑛反問一句道。
官員眉頭一蹙,沉聲道︰「賈瑛,休要胡攪蠻纏,本官是尊陛下之名,向你問個清楚,何來誣陷一說,你是否是忠良之臣,還要問過再論!哼!」
賈瑛笑著攤了攤手道︰「正如大人所說,若只要有人去衙門告狀,那就一定是事實嗎?」
「大人說我是胡攪蠻纏,那那些狀告賈家之人,就不會是胡攪蠻纏嗎?」
「你敢說你賈家沒有大肆低價買田嗎?」
賈瑛冷哼一聲道︰「桑改之政一下,江南有幾家大族沒有買田的,怎麼買田就是罪了?朝廷鼓勵支持稻田改桑田,大人可知,那些種上桑樹的田畝,都是從哪里來的?」
「尋常百姓之家,不過薄田幾畝,還要用來生產湖口的糧食,哪里來的余田支持朝廷的政令推行的。」
「那些桑改之田,除了這些大族,誰能拿得出來?若是大族拿自己的田產支持朝廷推行政令也有錯的話,那照大人的意思,豈不是在質疑陛下與閣老們制定的國策?」賈瑛咄咄逼問道。
「你本官可沒有質疑國策朝政,也沒有說地方大族拿出田畝支持政令推行有錯,你休要偷換概念。」官員看了眼金座上的天子,又看了一眼班列前方的傅東來幾人,急忙為自己辯駁。
「本官說的是仗勢壓低價格,甚至巧取豪奪,大肆兼並,借國朝之政,以謀私利!你敢說賈家沒有做這些事嗎?」
「何為低價?何為兼並?」
「又是哪來的巧取豪奪?」
「既是買賣,那就講求個你情我願,雙方議定的價格,怎麼到了大人嘴里就成了仗勢壓低價格了?大人可是親眼見過了?」
「還有巧取豪奪一說,那田畝交易一應文書契約,一樣不少,中間還有保人,大人,誣陷人也要拿出證據來才行。」
「再說兼並,所謂土地兼並,那也要據為己有才行,可賈家買來的田畝,俱都獻了出去,支持江南地方推行桑改之政,賈家不佔一分一利,何來兼並之說,至于借朝政以謀私利,那就更是無稽之談了。」
獻地?
官員聞言一驚,他怎麼不知道此事?
這地獻給了誰,賈瑛沒說,卻也無人敢問。
敢一文不出,心安理得的手下賈家手中那麼多地契的,在江南會有幾家?
「我賈家既沒有從中多佔一分利,又何來侵地一說?大人說是覺得賈家自己出錢買地支持桑改之事做的有錯,那就奏明陛下,命令江南地方將那些田畝都還回去就是了,不過,賈家買地的銀子,也要退回來才成!」
事實上,此事從拿到朝堂上來的那一刻起,這件事就已經注定了。
賈家謀利了嗎?
當然謀了,謀的是皇帝對于賈家的信任。
可此話誰敢說出來?
皇家派到地方的御馬太監不勝枚舉,皇莊,皇產遍布大乾各省,皇帝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你若是有種,就去找皇帝的不是。
若是嘉德真的有意拿賈家開刀,那就不會讓李進忠收下賈家獻上的地契,以落人口舌。
可既然李進忠收了,那說明皇帝同意了此事,賈瑛還擔心什麼呢?
至于侵地桉的官司,打到如今,金陵官府都沒有拿出指證的供詞來,亦或是賈家族人認罪的供狀,那這官司本身就是一場鬧劇。
沒有證據,就憑幾本彈章,就像搬到賈家,是不是也太小看勛貴加皇親國戚的的身份了。
方才開口的御史,灰頭土臉的退了回去,他不是馮恆石,沒有那個膽量去彈劾御馬監,更不敢質疑當今天子。
慫包軟蛋!
賈瑛心中罵了一句。
若這些御史之中,當真有海剛峰一般的人物,那賈家今日還真不一定能過得去,可惜,沒有。
唯獨一個敢當堂質問宣隆帝的馮恆石,還是他的老師。
馮恆石對于賈家的事情自然也是不喜的,不過賈瑛早就寫信做了解釋,宗族大了,誰家還沒有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呢。
對于賈瑛把買來的地都獻給皇家,馮恆石是不怎麼贊同的,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他有一次選擇了自己的學生。
更主要的是,就像賈瑛所說,土地兼並,非金陵賈氏一家始為之。
最起碼,賈家還有個賈瑛在把著,不至于太過。
此事告一段落,隨即又有人站了出來。
「蘇州官員彈劾強搶民女,曾縱奴打死三人的賈範,可是賈家族人?」
「不錯。」賈瑛點頭道。
「賈大人又該如何解釋?」官員問道。
「寒族人多,總有幾個不孝子弟,此事我已向陛下上了請罪折子,賈範已于三月前,就被本官親自扭送蘇州府衙,兩月前,南京刑部便已經核準,判定賈範斬監候的罪刑,秋後,就要問刑了。」
賈瑛平澹的話語,听在朝中百官耳中,卻是心中發冷。
自古以來,只有親親相隱的,哪有親手送自己族人上斷頭台的。
小小年紀,真是夠狠的。
賈範被判斬監候,還在馮驥才彈劾之前,是以,也無法追究什麼,人都已經送進死牢了,他們還是要給元妃,或者說皇帝一個面子的。
畢竟是皇親。
此事刑部侍郎站了出來,將廉忠獄中彈劾他的奏辭說了出來。
賈瑛不慌不忙的從袖袋中取出一封奏章。
「諸位大人,這是下官歷經月余時間,走遍浙江福建兩省所有大小海疆衛所後,所寫下的。上面記錄著浙閩二省海疆水師衛所的兵員、大小戰船、武器裝備的情況,還請諸位大人預覽。」
嘉德事先就已經說了,今日他只看不問,是以,賈瑛沒有直接呈給嘉德,而是直接拿給百官看。
楊儀還沒有回京,浙江的官員也沒有處置完畢,所以對于李恩第,皇帝依舊沒有罷他的首輔之位,只要李恩第一天站在班列的第一位,他就依舊是大乾的首輔。
賈瑛將奏本遞了過去,李恩第緩緩深處干癟的手接了過來,又在班列中找到了嚴華松。
「鋒柏,你是兵部尚書,你來念給大家听听吧。」
「是,閣老。」嚴華松從班列中走了出來,從李恩第手中接過了賈瑛的奏本,清了清嗓子,當堂念給了眾人听。
「臣江南水師總督,賈瑛,躬身謹奏︰臣猥以凡庸,叨居水師總督,受命以來,不敢片刻懈怠,歷經月余,訪遍浙閩二省海疆大小十一州府,總計十二衛十七所,所查海疆兵備詳略如下︰」
「浙閩二省海疆十二衛十七所,應計兵員八萬七千兩百有余,南京兵部造冊大小戰船七百五十六艘,其中大艦三十二艘,中艦八十六艘,各類哨船快船六百三十八艘,其中大艦應配火炮火槍子藥」
「然,經臣所見,海疆衛所兵員不足額,船只不足數,所備火器十不存一,且以老舊居多。水師兵員有半數不知水性,將領不知海文天況,海疆輿圖殘缺不齊」
「而倭寇佔據沿海諸島,交通南海外夷,引進新式火器,其所用火槍瞬息可射出子藥數次」
「海疆兵備糜爛不足以戰,遂,臣以為,若要肅靖海疆,首需整練兵備,選用熟知海戰將領,補全近海海疆輿圖,打造戰船火器」
隨著嚴華松的聲音最終落下,大殿之內又一次變得雅雀無聲起來,就連嘉德坐在龍椅上的身體,都微微前傾。
在場臣工,或許有不知兵事的,但能夠進入這座大殿的,又有幾個是才昏智聵的,這一折奏本,非用心盡力而不可書就。
這次廷辯,到了此時,已經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
廉忠彈劾賈瑛身為水師總督卻不作為,有養寇自重之嫌。
可听听奏本中那一串串數字,不僅有大乾水師衛所的,還有近海倭寇的,包括倭寇都分布在何處,分做幾支,有多少兵力,多少艦船,詳盡的不能再詳盡了。
就是他們這些不知兵事的言官听了,都覺得沒有若冒然一戰,有敗無勝。
憑此一點,賈瑛就無愧于一個知兵之名,遠過廉忠那個酒囊飯袋不知多少。
更何況,浙江的匪亂能夠平定,賈瑛是出了大力的,而人家本身,卻非浙江的官員,只是臨時救火而頂上去的,你還能要求什麼?
海禁的政令,是從宣隆朝就開始的,如今突然就要重啟水師,出海剿匪。
人家沒有拒絕,只是出海總得有船吧,剿匪也得有兵吧,面對倭寇的火器不能只挨打不還手吧。
「賈大人,倭寇的火器,真有那麼厲害?」有官員帶著質疑的聲音問道。
賈瑛回道︰「不是倭寇的火器厲害,而是歐羅巴,曾經被葉大人在廣州屯門擊敗的那些泰西人的火器厲害,倭寇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
「可既然泰西人那麼厲害,為何還會被葉大人打敗?」又有人問道。
「我想問諸位大人,距離屯門海戰過去多少年了?」
「十一年,整整是一年,諸位大人覺得,泰西人失敗後,會止步不前嗎?會不想著有朝一日能一雪前恥嗎?」
「諸位大人不要忘了,十一年前,人家是打到咱們家門口的,而我大乾呢,連泰西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
說著賈瑛又向龍椅上的嘉德說道︰「陛下,臣帶了一件歐羅巴的新式火器想要給諸位大人看看,臣奏請陛下允火器進殿。」
「準!」
未幾,小太監捧著兩長,一短,三把火槍走了進來。
「諸位大人請看,這把,就是我大乾軍中現在所配備的火器,火門槍。」
賈瑛取出其中一把向眾人展示道,還簡單的演練了一番戰場上該如何操作。
「諸位在請看,這把就是倭寇引進的火繩槍。」
「火繩槍想要激發子藥,只需扣動扳機,機擴上的火繩就會引燃火門里的火藥,從而激發出彈丸。其最遠射程要超過百步,有效射程八十步。目前軍中也有裝備,但只有邊軍中才裝備了極少數。」
「當然這種火槍也是有不小的弊端的,那就是火繩在引燃的情況下,十分危險,火星炸出,一是容易傷到使用者的士兵,而是容易走火誤傷同袍。」
「而下面這種火槍,卻是解決了這個弊端,諸位請看。」
賈瑛拿出了一把從霍恩哪里得來的短管兒燧發槍,其實南京軍器局已經打造出了長管的,不過在沒有得到朝會一致通過前,賈瑛是不準備冒然拿出來的。
「這只是下官從幾名泰西商人哪里重金買來的短管燧發槍,便與出門攜帶,所以鋸短了管身。它的設計,使用燧石取代了火繩,雖然依舊是通過火門里的火藥來激發底火的,但安全性卻大大提高,且燧石比火繩耐用,射擊速度要快上許多,大概每設計三發子藥,便能比火繩槍多射出一發。」
「而它的射速,則是我大乾水師衛所所裝備的火門槍的三到四倍。」
「諸位大人,現在還覺得下官所言不實嗎?」
朝會結束了,賈瑛與賈政並肩走出了奉天殿。
賈政感覺自己此次入朝廷辯,就像是陪考的書童,剛開始他的心里還是極其緊張的,不過還是記著賈瑛先前的叮囑,一直都保持著昂首挺胸的姿勢,心里卻是緊繃著,一點都不敢放松。
只是到了最後,他忽然發現,這場廷辯,似乎沒自己什麼事了?
賈政也算是見識到了自己這個族佷的能為,怪道他幾次三番的被彈劾,卻依舊活奔亂跳,且官兒是越做越大。
歸根結底,還是能力決定一切。
賈瑛對于此次的朝辯也很滿意,戶部依舊沒有錢給他去打造水師,甚至發展火器,但也沒有阻攔。
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只要你自己能弄來銀子就行。
有了朝堂百官的默認,他與賈雨村聯手敲詐福建世家大族的事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讓世家大族掏點銀子,朝廷卻能多出一支強大的水師來,這不好麼?
起碼傅東來是極為支持的,而李恩第,不管他認不認同,眼下已經自顧不下了,自然也不會反對。
楊景在內閣苦熬多年,眼看著就要熬出頭了,自然也想給自己多添一點功績。
李恩第眼看著就要退了,內閣就剩下他與傅東來,賈瑛若真能做出一番成就來,將來論功之時,能少得了他一份兒嗎?
總之,眼下的大乾,一點都不保守,君臣齊心向前奔,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充盈國庫。
為此,傅東來甚至有意無意透露出了重啟海貿的心思。
賈瑛自然是萬分支持的,不過這一切還要看他的水師,能不能把海貿最大的障礙,海盜解決掉。
若是不能,那一切免談,大乾沒那麼多銀子,用去剿匪。
還沒等二人走出奉天門,一個小太監便走了過來。
「二位大人,元妃娘娘請二位大人過去。」
今日不是椒房覲見的時間,元妃派人來傳他們,想來是皇帝點頭了的。
叔佷二人相視一眼,有轉道往鳳藻宮而去。
寧榮街的賈府眾人也都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賈母與兩位夫人相聚榮慶堂,一直等著哨探的人回來。
賈母說是不管外面的事,可這種事情涉及到闔族性命,如何能說放下就放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