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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大興宮,太極殿。

三月初六,按例朝會。

四品以上文武京官自待漏院列隊,只听皇城鐘樓敲響三聲,便依左文右武、品秩高低的順序依次穿過延明門,過飛廊,順著太極宮左側台階拾級而上。

往日在待漏院候朝時,大臣們多會討論近五日的朝中大事。或商定進退,或議論決策。互通提前擬好的奏章呈表,將重要事體記錄在朝板上,以備奏稟聖上。

朝臣們大多消息靈通,今日的朝會,大約討論的是兩件事。一件是安撫回鶻,一件是安撫南詔。

回鶻軍情自河隴傳來,兵部派人核實,已有定論。回鶻王庭老王去歲薨逝,新任王汗阿史那部藥羅托繼位僅半年。無論資歷、才干均不及右部敦王裴羅。去歲八月,汗庭藥羅托部在疏勒兵敗,折兵一萬八千。追根朔源,是因為裴羅的右部援軍未達,導致吐蕃以優勢兵力擊潰了王庭的主力。

聯軍此役直退了數百里,回鶻王庭讓出了莎車、英吉沙、疏勒、喀什葛爾四鎮。直退到庫車、龜茲,力求穩守天山。並在龜茲斬殺了右部敦王使臣二十二人,以祭奠陣亡將士。

右部裴羅心懷惱恨,便與唐軍一道,退守碎葉,隨後遠遁蔥嶺而去。

回鶻汗庭與右部,是安西抵御吐蕃人的主力。

吐蕃上下約茹兵分兩路,上約茹自塔克拉瑪干沙漠向左,下約茹自塔克拉瑪干沙漠向右。左路擊退了唐鶻聯軍,切斷了碎葉與龜茲的聯系,隔絕了回鶻兩部的交通。右路下約茹自羅縛波、樓蘭出兵,北進龜茲,如今兩部隔著茫茫沙海,將回鶻汗庭堵在了天山山腳下。

處于險境的回鶻王庭再退,就只能翻山越嶺,退回天山以北。兵部得到的消息是,阿史那托為了避免王庭覆滅,傾向于與吐蕃談和,讓出整個天山以南地區。

一旦和約談成,回鶻汗庭便就放棄了安西四鎮,吐蕃一旦佔領龜茲,隔絕天山南北,那大唐的安西便就從此覆滅。

至于南詔,問題主要出在左右領軍衛上。左右領軍衛監視南詔,防止南詔投降吐蕃,雙方在邊境上摩擦不斷,相互間的齟齬愈演愈烈。

自興慶元年始,邊境大小沖突頻發。今年二月十二,左領軍衛一隊斥候侵入了南詔國土,並制造了一起滅村的慘桉。南詔國君臣震怒,設伏擒殺了唐軍四十四人,並正集結南軍兵馬,以防大唐大舉入侵。

大唐在南詔理虧,連發照會安撫南詔,邊境上左右領軍衛也放棄了邊界巡哨。但只言片語並不能讓南詔消除戒心,備戰氛圍空前濃烈。一旦南詔決心報復,左右領軍衛兩萬余人勢單力孤,恐怕力有不逮。戰事爆發,就極有可能需要抽調劍南唐軍南下助戰,此一來,便就等同于放空劍南的吐蕃上勇武軍……

上了陛階的尚書左僕射、中書侍郎、大唐首輔林仲,腳下步伐有些沉重,臉上的表情也稍顯嚴肅,他回頭看了看身後,兵部尚書左恩慶一言不發,眼神飄忽。

方才在待漏院,左恩慶說他這幾日夜夜夜不能寐。如今大唐軍力疲弱,哪里打仗都無兵無將。左右領軍衛這次捅的簍子太大,就算聖人要撤了他這個兵部尚書,都毫無問題。

「恩慶!」

「林相!」

「徐王殿下回來了麼?」

左恩慶嘆氣搖頭,「從南詔到長安,何止千里?徐王殿下領左右領軍衛,手底下交接事情繁雜,一時半刻怕是回不來,此等黑鍋,怕也是只有我來替他背了。」

林仲道︰「南詔事體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今用人之際,聖人定有斟酌。只是徐王殿下回來之後,你還須得安撫他。太子殿下也會為他說情,領軍衛一事,只要給足了好處,相信南詔不會發難。最主要的是回鶻和親之事,河隴軍情難測,太子殿下心仁,但我怕夜長夢多。護送公主去回鶻,徐王殿下也莫要有什麼怨言,我是太子岳丈,不好出面,以免遭到猜忌。但你須得勸他,回鶻之行只是暫時的,目的是要整合安西軍與回鶻的聯系。讓徐王殿下眼光須得放得長遠,如今陛下在河隴擴軍,打通安西指日可待。只要他能控制安西,河隴又何足為患?」

「說是如此說!」左恩慶點點頭,有些無奈,道︰「但南詔與我大唐凡二百年,偏偏這個時候破屋偏縫連陰雨,下官擔心有人借題發揮,徐王殿下去不了回鶻!」

林仲聞言頓了頓,環首看向了文武官員,發現少了一人。

「安郡王呢?」

林仲道︰「安郡王告假了。說是他的靜思堂開春招了一批長安的勛貴子弟,手上事情忙。而且年歲大了,站不得太久……這老匹夫……」

「慎言!」林仲皺了皺眉頭,「安郡王上朝都坐胡凳,這是聖人準的。你這開口閉口老匹夫,也不怕言官听了去。安郡王此人陰險狡詐,萬不可掉以輕心,此事稍後再議,先對付眼下這筆爛賬!」

「唯!」

……

興慶帝坐在龍椅上,也是疲態盡顯。很顯然,這幾日他招見各相、各部長官,對于吐蕃、南詔之事已是疲于應付。今日的朝會比往日要晚了近兩刻。內官高隆盛扶著他出來之時,離得近的林仲明眼發現才一日不見,聖人的頭發又白了不少。

高隆盛扶著興慶帝坐下,而後高聲宣告︰「朝會,始!」

林仲率眾官推手,齊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興慶帝擺了擺手,「又不是大朝會,似此等繁文縟節,日後稍減!」

眾人平身,抬起頭來。

林仲上前一步,「陛下,前日議定和親事宜,不知陛下考慮如何?」

「沒什麼心情,著禮部辦就是。」興慶帝道︰「今日來說說南詔的事。」

「陛下!」林仲卻不依,道︰「南詔之事不過疥癬之疾,徐王殿下業已星夜返回長安。朝中對此事議論,均以為,南詔綽爾小國,報復心雖盛,但軍力不及,不足為患。眼下安西回鶻內生齷齪,吐蕃驕兵日盛,實乃大患!若是不議定個章程,怕是要貽誤良機。」

「林相!」興慶帝深吸一口氣,「我都說了讓禮部辦,林相還要怎地?」

林仲一絲不苟,看了一眼手里捧著的朝板,道︰「和親之事,茲事體大。涉及和親的宗親女子、封號、嫁賞以及對夫家的封號與封賞。還有,河西之地已斷,自大唐前往回鶻,只能由涼州往北,順龍首山、合黎山翻越大漠,一路行程三千余里。沿途須車馬、甲士護送。但左右千牛衛拱衛長安日久,軍中勛貴子弟甚多,缺乏戰陣鍛煉。塞外匈奴余部為患、室韋虎視眈眈,怕是一旦遇險,戰力不及,不能與之為戰……此,禮部又怎能定奪?」

興慶帝「嗯」了一聲,「左恩慶,兵部怎麼說?」

「兵部……」左恩慶還在想著背黑鍋的事,全然忘了對策。

他看了一眼林仲,後者眨了眨眼楮,比著嘴型,于是恍然,道︰「回稟陛下,涼州是涼王殿下本部,左右武衛驍勇,常年在西北作戰,戰陣經驗豐富,和親公主儀駕,自當由涼州出兵護送。至于護送的主將人選……徐……」

說到這,左恩慶還未說完,忽然右側站出個四品文官。

「陛下,關于公主儀駕護送主將人選,臣有奏!」

「何人?」興慶帝眼神發花,見堂下站出之人是個文官,心里起疑,那人卻道︰「臣乃工部侍郎盧玄啊,陛下!」

興慶帝「吃」一下笑出聲來,「兵部的事,你工部摻和什麼?」

百官也都紛紛看了過來。

「回稟陛下!」工部侍郎盧玄一臉年輕的模樣,不卑不亢,「軍中主將自是兵部拿定,但臣請奏的人選,與工部有莫大關系。」

興慶帝來了興趣,「說來听听!」

盧玄看了一眼朝板上寫下的字,推手道︰「啟稟陛下!去歲回鶻新汗方立,便派員與工部有所請托。索請大唐匠作、虞郎,尤其需要善于開墾、灌既、冶鐵之才。臣聞,涼州都督府下司兵蒼宣縣伯趙正趙元良,既有帶兵之才,亦有屯田、開墾之能。蒼宣如今僅盈倉一渠,便有上百里之長,所灌既之農田亦達數千頃之多。蒼宣縣伯治理平涼,不過五百余畝,年收糧卻達三十萬斤。且涼州境內,農戶耕田所使曲轅犁,亦為蒼宣縣伯改良發明……至于蒼宣縣伯的武功,兵部自是有功策在桉,工部不必贅述……」

左恩慶被懟了一肚子話沒說完,此時臉色顯然不善,「盧侍郎,怎麼你工部不見尚書,讓你一個侍郎在此置喙?」

盧玄躬身道︰「王尚書昨夜感了風寒,已呈了告病折。」

左恩慶深吸一口氣,還想再說,戶部左侍郎忽然又站了出來,「啟稟陛下,工部之議,戶部亦贊同附議!」

「稀奇了!」林仲兩眼望天,「這主將之職,兵部還未開口,怎地工部、戶部卻如此急迫?工部王尚書告病,戶部呢?戶部劉尚書也染了風寒?怎地我卻不知?」

「劉尚書老父昨夜病逝,告假奏表直接遞給了內府。」一直沒做聲的興慶帝忽然道,「既然如此,那便讓涼州出兵出人吧。此事……」

「陛下!」林仲一時急了,打斷道︰「涼州擴軍,都督府司兵趙正自是責任重大,怎能輕易離開?況且此去安西至少數年,整合安西軍部曲,蒼宣縣伯怕是履歷不夠,鎮不住安西將軍!唯有徐王……」

「徐王?」興慶帝絲毫沒有給面子,大聲打斷,「徐王惹的禍還不夠麼?你非要再把回鶻給得罪了,你林相才能甘心?徐王隨朕征戰不過數年,雖貴為親王,但軍中多有不服者。此事,兵部尚書左恩慶!」

「臣在!」

「你可知道,領軍衛對徐王有何風評?」

「這個……」左恩慶一時語塞,徐王是年輕些,性格跳月兌了些,在軍營中開賭坊,充南詔奴女為營妓,還喜歡在戰區狩獵。人雖不太靠譜,但為人也算親和,有一些戰陣經驗,不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畢竟血脈承襲在這擺著。

而且親王身份,可以很好地彈壓安西諸將。從兵部的角度來說,徐王是能勝任的。若是要說缺點,倒是真如工部所說,徐王不善外交,不懂匠作屯田水利冶鐵。但這些都不是不能解決,無非就是多派些人去,作為公主的嫁妝。

但興慶帝顯然非常不高興,忽然抓起面前一卷竹編,朝左恩慶丟了出去,嘴里大罵道︰「逢此多事之秋,左領軍衛不思國土安危,妄開戰端,致使南詔友邦上下憤慨!徐王領職領軍衛,自是有不可推卸的御下責任。但你兵部呢?還有吏部、御史台呢?徐王在軍中胡作為非,若不是領軍衛奏報,朕如今還瞞在鼓里!你三部是如何考核的?又是如何表述的?朕只一句話,南詔若是發難,你三部長官做好準備,悉數罷官流放!」

「陛下!」

頓時,吏部、御史台數人跪成了一地。

「臣等知罪!」

「知罪?」興慶帝越說越氣憤,只是胸口一陣憋悶,深吸幾口氣感覺胸顫不已,揮了揮手,「擬旨,奪了徐王趙玨領軍衛大將軍之職,回京之後,閉門思過,沒朕的旨意,不得離開徐王府。著兵部、吏部、御史台徹查左領軍衛,凡事涉南詔屠村者,先行革職,待結桉後,該殺的殺,該關的關……」

說罷,連連咳嗽。

內官連忙過來,給興慶帝斟茶,興慶帝甩了甩手,散了散了!

高隆盛卻提醒道︰「陛下,還有西行之事……」

「按工部提議,讓蒼宣縣伯去就是了!晌午後,招中書擬旨舍人。」興慶帝沒了說下去的興趣,自顧自地站起了身,內侍攙扶著,自殿後離去。

高隆盛一甩拂塵,高聲道︰「朝會,散!」

林仲黑著一張臉,推手恭送︰萬歲、萬歲、萬萬歲!

……

------題外話------

原本想畫個安西地圖,後來想想反正沒人看,還是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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