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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二章 謀皮

頓了頓,趙熙行復看向劉蕙,正色︰「皇後您放心罷,我在母後面前承諾過的遠方,我一定會去的,不管是聖人還是乘風郎,一定會的。」

劉蕙心里忽涼忽熱,她仿佛第一次認真打量起趙熙行,西周的皇太子,未來的君王,也是極肖姐姐的眉眼,眸光褪去了稚氣。

于是少年要去的遠方,神佛無可阻,山海皆為迎。

「殿下,想成為怎樣的人呢。」

「英雄。」

「那什麼人才算得上是英雄呢。」

「父親。」

長大的少年聲音雄渾了不少,卻在那一剎那,和記憶里青澀的童音重合,劉蕙笑了,有如釋重負,也有慶幸,于己于國的幸。

這個答案,還真是從來沒變過。

「他被東周的舊人罵作奸臣,被西周的子民奉為賢明,在正史筆下記為開國之君,卻在野史被錄人弒君大逆。」劉蕙長吁,緩緩道來,「卻自始至終在殿下這里……都是一位英雄。」

程英嚶在旁邊听得震然,依稀想起東周有戲言,說還是右相的趙胤曾對幕僚放話,說平生所願,乃定亂世立新朝爾。

這等豪言已經夠狂了,沒想到右相家的大公子更狂,說定亂世立新朝,不過爾爾,他要開盛世,計百年,口氣比他老子還大。

這種听到就得砍腦袋的話,當然在東周朝沒個準頭,最多在說書人板子底下溜,末了帶起四周一片聲討,罵幾聲亂臣賊子,也就作罷。

只是後來,滄海桑田,歷史寫作了鐵證,還不信的就只有泉下人了。

「姐姐曾說,開國,就已經很難了,開盛世,更是難上加難。」劉蕙苦笑,「若是殿下真有一天能做到,就是比您父親更像英雄的英雄了。」

趙熙行搖搖頭,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趙胤還在國子監念書,那是東周末年,為了洛夫子的變法之策,趙胤和當朝太子吵得不可開交的歲月。

只有他知道,當那個太子成為了皇帝,義無反顧的開始變法之時,趙胤的書房牆上多了密密麻麻的紙箋,記錄下了正在不斷發生,又不斷失敗的新政。

每天,每晚,晨起看,吃飯看,以至于牆面前的磚地上軋了兩道淺溝,是趙胤來回踱步沉思,年年歲歲用鞋底磨出來的。

思索著自己「敵人」賭上命的開局,他要不要接,同樣賭上自己這一代,或許不夠,還有下一代,注定會被曲解的「贏局」。

「他接了。」趙熙行孩童般的笑了,「在黑夜里周哀帝點燃自己的火啊,他第一個接過來了,而我,會繼續接下去,直至引亮九州。」

趙熙行轉過頭來,輕輕拉住程英嚶的手,有光,在他眸底炸裂——

「因為,我會是君王。」

東神殿紅漆門外,趙胤瞳孔猛縮,國子監的少年揚起手,任緗色的襟帶飄在風里,說,因為,我會是君王。

一剎那,重疊。

「陛下?許是皇後和東宮說話說起興了,沒發現陛下御駕至,奴才馬上……」旁邊扶著趙胤的內侍長大氣不敢喘。

趙胤揉揉眼楮,沉聲︰「每年清明來瞧敬元,禮部給朕挑的吉時,都不會和東宮撞上,怎麼今兒那麼巧?」

內侍長連忙伏地求饒︰「陛下恕罪!因為今年東宮帶了良家子花氏,一塊兒來祭拜敬元皇後,所以時辰耽擱久些,就和陛下的行程撞上了!哪些個挑日子的蠢貨,奴才立馬按律杖責!」

內侍長嚇得都快哭了,畢竟因為皇帝和東宮素日不合,祭拜的時辰從來是岔開的,如今卻人算不如天算的撞上,天子一怒還不得掉多少腦袋。

眼見得內侍長就要吩咐下去,卻听得一聲制止。

「不用了。」

旋即趙胤撥開內侍長的攙扶,自己拖著飄飄搖搖的病體,顫巍巍的掉頭向林子去。

「來人!陛下要先去林子散散步!御輦,太醫,還不快跟上!」內侍長才縮回去的淚嚇得又蹦出來了,手忙腳亂的指使人跟上去,卻見趙胤老遠的朝身後擺擺手。

「不要跟來……朕,一個人走走。」

聲音意外的有些不穩,是哽咽。

一陣春風起,黃袍蕭瑟,內侍長愣愣的瞧著那背影,第一次覺得哪里像個皇帝,更像個兩鬢花白的普通老人,父親,或者英雄遲暮。

三月春冷,戰事不利,西周民心惶惶。

花木庭卻是另一番景象。

陳粟懶洋洋的癱在榻上,打了個酒嗝,沒穿鞋的腳尖將一札卷冊踢下台去︰「這就是《王氏兵法》了,我要的東西呢?」

堂下美酒佳肴,絲竹管弦,被舞女簇擁的來客就算著了漢家服飾,也能十之八九的辨出是西域人,此刻他撿起卷冊,冰冷的褐目里露出狐疑。

「這就是邊疆駐軍奉行的《王氏兵法》?爾萬莫欺我西域不識中原術,隨便找本來糊弄我等!我帶來的蟲子是大巫親自豢養,誠意可見一斑!」

陳粟伸手攬過美人腰,不耐煩道︰「世人皆知,趙氏代蕭,稱兄弟之國,並未變國號,不過是東周成了西周,沿用蕭制,傳承蕭俗。所以邊疆駐軍的兵法就還是用的舊法,我就算想騙你,也得有重新寫一本的本事啊。」

那西域人眼珠子一轉,這才緩了臉色,從懷中掏出一個罐子︰「陳大人既然與我家可汗合作,那自然是一家人,關起門來還是和為貴,為貴呀!喏,我西域的珍寶,奉汗命,雙手奉上!」

陳粟半醉半醒的眼楮突然就亮了,他一把奪過罐子,護在心窩,旁邊笑靨如花的舞姬忽的就哆嗦起來。

因為哪怕她看不清罐子里是什麼,一股詭異的臭味,卻沖得她後腦勺發涼。

「西域大巫養的蠱蟲,想看麼?」陳粟轉過頭來,一笑。

「妾,妾不敢……不……」舞姬舌頭都捋不直了。

然而這句話還沒完,銀線劃過,金鐵出鞘,她的人頭就滾到自己腳邊,鮮血濺到陳粟手中的劍刃上,燙得冒起一縷煙兒。

堂下就算也不是甚好人的西域客,也不禁眼皮子一跳,暗道加爾摩設與陳粟往來,也不知是英雄踫上豪杰,還是狼狽算計上了虎豺。

「你剛才說,這個蠱要怎麼用?」陳粟看過來,看得西域客腿肚子一軟。

「水,放在活水里,小蟲子肉眼看不到的。」西域客忙不迭應道。

陳粟忽的大笑起來,滿意又狂熱,西域客心驚膽戰,唱喏兩聲就要告辭,卻耳畔傳來空氣被割裂的刺響,旋即後腦勺一陣鈍痛,人就栽了下去。

 當,劍柄墜落,如地獄鐘。

「來人,把他拖下去,眼楮和舌頭都廢了。」陳粟揉著發酸的手腕,喚人,「弄好後把人給沈錫送去,順便告他一句,這份恩算我送他,以後南邊黨人面前,給我點面子,別什麼都跟我對著干。」

立馬有手下進來,將西域客抬了出去,堂內笙簫重起,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只有陳粟陰鷙的呢喃,混著血腥氣縈繞不散。

「活水,整個盛京城的地下水流向……」

半個時辰後,這個不大不小的風波被探子傳到蕭展耳朵里,他表情多了分玩味,干脆開了個玩笑。

「整個盛京的地下水圖,就算帝宮工部的官員也無法全部知曉,陳粟要那水蟲子,只夠毒死收房租的東家咯。」

「陳粟絕不做賠本的買賣,就算因為薛行首不知所蹤,他暫代行首之職,南邊黨人中間也沒幾個服他的,主君就更不能掉以輕心了。」柳濯打開窗戶,讓清涼的春風涌進來,驅散草廬里那一股焦熟的肉香。

是的,肉香。

二人身處京郊草廬里,茅草堆里躺著一名女子,滿臉血肉模糊,生死不知,竟然是雲福,旁邊還一柄還滋滋響的烙鐵,似乎就是肉香的來源了。

蕭展捂了捂鼻子,冷笑︰「本殿自然是防著他的,現下也不過是有用得上的地方,讓他和加爾摩設交涉,天塌了他得第一個祭天。」

柳濯無聲的嘆了口氣︰「加爾摩設?另一場與虎謀皮罷了。」

「你放心,本殿自有分寸,絕不會糊涂到拱手讓江山的。」蕭展點點頭,緩了臉色,「不說那些,劫糧的事辦得漂亮,你又平安的回來了,待晚些沈錫他們置了酒席,本殿也去,權當為你接風洗塵了。」

柳濯拱手,行了臣禮︰「臣何德何能,敢勞駕殿下。當時率一千死士出關,北上劫糧,都是為了我等大業,再說了,要不是有加爾摩設里應外合,臣也無法全身而退。」

頓了頓,柳濯目露黯然,語調有些不穩︰「只可惜一千兄弟,回來的沒幾個……護糧的錢家各個都是好手,鮮血把關外的黃沙都染紅了……」

「好了,選了這條路的人,這般死去,也算得償所願。」蕭展有些不悅的打斷,「晚些的接風宴你一定得來,否則以抗旨罪論。」

柳濯張了張嘴,到底沒說什麼,只是跪拜應了下來,然後一陣沉默,眼看著草廬里的氣氛有些僵滯,躺在草垛上的雲福正好微弱的一聲。

「水……燙,好燙……」

柳濯立馬上前去,給女子灌了幾口茶,後者咕咚咕咚勻了氣,慘白的眼瞼才勉強撐開,看向屋里二人。

「醒了?第一次使烙鐵,沒個輕重,別見怪!」蕭展古怪的打了個千兒,眸如黑夜。

雲福一愣,瞬間如見了魔鬼般,掙扎著往牆角里縮,因為動作過大,臉皮又裂開,鮮血流得駭人。

柳濯不忍心的別過頭去,蕭展倒是面色如常,腳尖悠閑的踢著那柄烙鐵︰「你身上的傷都好得差不多了,可以下地活動了,曾經告訴本殿的話,希望你沒忘。」

雲福拼湊著劇痛的腦海,勉強道︰「不願他墮入阿鼻麼?」

「不錯!」蕭展拊掌大笑,「那麼你就該感謝本殿了!臉上痛是痛點,但挺過這一劫,今後就不會有人認得你雲福了!」

雲福顫抖著想去模自己的臉,卻只踫到了發焦的肉,翻卷的皮,和滿掌血,但理智逐漸恢復後,她硬是咬爛了牙,一句痛都沒吱。

是,阿鼻地獄不入輪回,她不願他去,所以她要破他的魔,至死方休。

蕭展面露滿意,看了眼柳濯︰「你應該有听聞,柳濯有個丟失的妹妹,很小的時候被人牙子賣了,如今誰都不知長成什麼樣兒。」

雲福抬眸,鮮血里眸光如電︰「主君讓我假扮柳姑娘?」

「不僅如此,你從小身世坎坷,受盡人牙子折磨,容顏盡毀,反正你和柳濯通通說法。」蕭展起身走到雲福面前,伸出指尖,抬起女子的下頜,「……然後,本殿要你去找薛高雁。」

「薛行首應該是被陳粟暗害,主君得到陳粟準話,他一定活著,但無法確定被藏到哪里去了。」柳濯意態忿忿的加了句,「找到薛高雁,就是殺掉與虎謀皮的虎的關鍵。」

雲福直視蕭展︰「如此重擔,主君就相信奴婢?」

蕭展的指尖猛地用力,本就焦熟的肉頓時撕裂開來,雲福痛得慘叫在喉嚨里打滾,鮮血頓時從七竅都爆出來。

「幫我,也是幫你,陳雲福。」蕭展吐出一個蒙塵的名字。

雲福如遭雷擊,頭兀地耷拉下去了︰「奴婢……萬死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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