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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 新軍

過了臘八,年的氣息一天比一天濃了,盛京城雪霰紛飛,梅香滿巷。

禁軍營進行了過年前的最後一次軍演,也算是全年操練成果驗收,聖人親臨,以展來年。

然而今年的軍演卻氣氛異樣,只因為試驗新兵法《鈺兵》的中郎將沈鈺也參加了,他信心百倍的準備在軍演上大放異彩,卻沒想到輸于《王氏兵法》,一敗涂地。

這下本就不滿《鈺兵》的將士們鬧上了天。

對于前陣子奉聖人口諭,單獨率領一營試煉新兵法的沈鈺,將士們暗地里憋火,但不敢公然吱聲,現在禁軍公開的軍演,沈鈺明明白白的輸給了舊兵法,將士們滿肚子的火終于找到了口,全撒了出來。

禁軍營的操練場上,沈鈺被圍在中間,臉一陣青一陣白,手中攥緊那本寫滿改進批注的《鈺兵》,攥得青筋暴起。

周圍的嘲笑諷刺難听得,跟潑婦罵街差不多。

「聖人不過是隨口一句賞識,您老還真尾巴翹上天了?現在好了,自己打自己的臉,我就沒見過打得這麼響的!」

「新法怎能和舊法想比?天天想著變軍法,您老是唯恐天下不亂吧?公子哥兒就該去吃酒玩花,裝哪門子英雄!」

由副中郎將邱升帶頭,禁軍營的將士們譏笑如雷,唾沫橫飛,甚至有好事的沖上去,一把搶過那本被沈鈺視作寶貝的《鈺兵》,當著他面撕碎,笑得輕蔑而得意。

從前在盛京橫著走的沈鈺,今天卻格外安靜,只是慘白著臉,咬著牙,一聲不吭,半分辯解和爭論也無。

高台簾幕之後,趙胤將風波盡收眼底,有些詫異的看了眼旁邊的趙玉質︰「喲 ,沈鈺受了那麼大委屈,你居然耐得住?」

趙玉質氣得渾身發抖,但硬是壓住了心性兒,並未沖到場中理論,生生看著沈鈺被罵得狗血淋頭。

「父皇,軍演前兒臣勸過小鈺子的,讓他別參加。贏了倒罷了,若是輸了……」趙玉紅著眼道,「但小鈺子說,他不願紙上談兵,新法革舊法,他想真真正的踏出第一步。以前兒臣多少還當他是找個事兒玩,如今方知他心意已決,如戰士出征,勿回頭也。」

趙胤病懨懨的臉泅起一絲笑意︰「沈鈺真這麼說的?」

趙玉質語調哽咽︰「他還說,這第一步,一定是輸的,他早就料到了,所以兒臣不會插手,不會違他的意。」

「一定是輸?」旁邊的趙熙行面色有異,重復了這句話。

趙玉質把淚咽了回去,正色︰「雖然我也不是太懂……但有時我晚膳吃多了睡不著,就會整晚上睡不著,睜著眼楮瞪天,看著天兒一點點變亮,而日出前的夜色,就是最黑,最冷的……估計小鈺子說的,差不多是這意思吧。」

高台上陷入了乍然的寂靜。

趙胤的身子已經很不好了,他看向場地中被千夫所指的少年,眸底煥發出惘惘的光,好像又看到了那個國子監的少年,說,我會是君王。

豈止是最黑,最冷,那是血和白骨,無數次的折斷腰和脊梁。

——到底需要怎樣的勇氣呢,有些人,就偏偏要去踏這第一步。

「把沈鈺叫過來罷。」趙胤咳嗽了兩聲,按照慣例全年軍演,結果是皇帝最後發話,有些東西他也無法徇私。

「兒臣這就傳召。」趙熙行應了,只是目光在邱升身上飄過,有些晦暗不定。

按理說禁軍營最嚴軍紀,公然和身為中郎將的沈鈺叫板,身為副中郎將的邱升可是推波助瀾一把好手,要不是他在里面帶頭,背後撐腰,將士們也不會鬧得這般嘩然。

趙熙行正在沉吟,沈鈺已經帶了兩個人上台來,倒頭就拜︰「參見陛下,殿下,帝姬!臣軍演失利,請陛下治罪!」

「天冷了,起來烤烤火。」趙胤踢了一個炭簍子過去,看向沈鈺帶的兩個人︰「爾等又是誰?」

「臣虎威都尉!」年紀稍長的一個武將抱拳。

「臣驃騎副都尉!」另一個年輕的武將初次面聖,還有些緊張。

趙熙行湊過去,向趙胤耳語︰「啟稟父皇,西山之役,這兩人曾隨著沈鈺出征過。雖然沈鈺什麼都沒管,但西山大捷,不外二人之功。」

趙胤恍然,但旋即更疑惑了︰「朕傳召沈鈺,爾等跟來作甚?」

「陛下恕罪!臣斗膽讓他二人覲見,是向陛下請命,日後施行《鈺兵》,臣願與二位都尉共進退!生死同袍!」沈鈺接了話。

趙胤不辨喜怒的一笑︰「施行《鈺兵》?沈鈺,這全年軍演你都公然輸了,還想死嗑這一本兵書?身為平昌侯世子,朕另外給你指個差事,保你建功立業,就別拗這處勁了!」

沒想到沈鈺撲通一聲跪下,異常認真的抱拳︰「臣記得陛下說過,變之一字,何等之難。人都是安于現狀的,尤其是已經接受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東西,你突然要他們棄舊變新,不亞于在他們脖子上擱一把刀。」

「你既然知道厲害,便該明白,若你一意孤行,前方等著你的可不止今日受辱這等簡單,是鮮血,白骨,甚至後世罵名。」趙胤的目光多了探詢,「……為了建功立業,你就這等熱心的?」

「是,臣最開始,是為了建功立業……為了某個人,存了份私心。」沈鈺深深的看了一眼趙玉質,有歉意,但是坦蕩,「後來臣發現,《王氏兵法》雖曾立大功,如今卻有過時之嫌,西山之戰已顯端倪,若再奉行舊法,不出十年,我西周三軍必埋大患。而《鈺兵》陛下您也看過,確實有可取之處,若能新法代舊,乃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沈鈺再拜,一字一頓︰「臣既寫出了《鈺兵》,變法這條獨木橋,臣還就走到底了。」

「陛下,臣等也看過《鈺兵》,確能為我周軍計百年!臣等願追隨中郎將,無論輸贏貶遷,臣等願行變法之先!」

虎威都尉和驃騎副都尉兩人,也撲通一聲拜倒,儼然是沈鈺在試驗《鈺兵》的過程中結交,成了榮辱與共的同袍。

趙胤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他看著這三人,年紀都不大,瞳仁赤誠得好像深處有火光,高台下的禁軍目光譏諷,還在針一般的往他們背上刺。

是了,這三人,背對了這世間,向生死都不知的前方,走出了第一步。

趙胤忽然覺得自己老了,他輕易的就想起了那個少年,還有當年阻攔他的自己,質問他三百年都沒有人做過的事,為什麼他要去做,不懂他明明是個不聰明的人,為什麼要去賭不聰明的辦法。

以身試法。

不知是地獄還是懸崖的前方,世間英雄都害怕或退縮,到底有些人,是懷著怎樣的少年心性啊,一腔孤勇,往矣。

「沈鈺,你和他一樣,都不算聰明,也和他一樣, 。」趙胤看了看跟在沈鈺身後的兩名都尉,看了看趙玉質,還有自己一身龍袍,他紅了眼眶。

「但是……你比他幸運。」

莫名其妙的話,諸人面露疑惑,但沒人追問,因為接下來趙胤的話,在若干年後載入了歷史,一語成讖。

「傳旨,因軍演失利,罷沈鈺中郎將之職。另,于西周軍制外新建一軍,八百人,騎兵制,施行《鈺兵》。取推廣新法,御旨建軍之意,命名為新御軍。拜虎威都尉為將軍,驃騎副都尉為副將,沈鈺為軍師,即日起接管軍務。」

趙胤深吸一口氣,續道︰「但因軍演公開失利,朕必須給三軍交代。故新御軍,朕只會提供基本的糧錢,多的,比如上等的甲冑,齊全的兵械,甚至將士們每天吃上肉,這些,在新御軍為國立功,為世人認可前,你們必須自己想辦法。」

「陛下!」沈鈺三人激動的紅了臉。

趙玉質也顧不得禮法了,沖上去拉住沈鈺,撒歡兒喊︰「小鈺子!你的《鈺兵》一定會贏大仗的!一定要讓今日笑你的那些人瞧瞧厲害!」

沈鈺被晃得找回一點理智,目露遲疑︰「不過陛下,恕臣斗膽,軍中不乏德高望重的老將軍,將《王氏兵法》奉為圭臬,若新御建軍引起眾將嘩然,軍心不穩……」

「以抗旨罪論。」趙胤接了話,語調不重,卻君王威嚴如攝千鈞。

「臣等領命!」場中諸人跪倒,再無異議。

趙胤看著一個個年輕的後腦勺,不動聲色的抹了抹眼眶︰「沈鈺,你真的……比他幸運啊……這一次,朕,來站在你身後。」

江山多嬌啊,果然是一曲英雄歌,未盡。

代代好兒女,不絕的,是人間有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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