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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別過

一路上搖來晃去,擠來擠去,車外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好不容易到了靈隱寺,憑錢幕的馬車開了特例進入,腳下車來踫著地,程英嚶還覺得太陽穴嗡嗡發脹。

「好。」旁邊慣來寡言的容巍一聲慨嘆,夾雜著趙熙徹驚喜的叫喚,也都是只發得出來一個字,好。

程英嚶定楮瞧來這靈隱寺面目,方明白這一個好字,是何等囊括山海夸絕勝。

娑羅樹綠蔭如篷,香樟幽襲,北高峰翠障接天,飛來峰嘉樹蓊郁,夾雜著楓葉如火,銀杏金黃,斑駁疏影中日光如銅錢,灑得青磚地面一池金。

大殿金碧輝煌,庭堂煙霧茫茫,黃色的牆玄黑的瓦,灰色的彌勒羅漢石像鮮紅的祈福牌,經幢飄飄銅鐘悠揚,掃地的小僧合十行禮,眉眼一抬,佛祖就入心。

人生哪能多如意,萬事只求半稱心。大門處一副對聯,咫尺西天也。

程英嚶立馬整了衣鬢,撢了腳底的泥,上了香,捐了門檻,回頭瞅一眼五人,挑眉︰「各位自顧自的去,散開?」

諸人面色有異,齊齊看向蘇仟,後者模了模鼻子,試探︰「外甥女,這個……回去的馬車……」

程英嚶好笑。原來都記得這頭,回去還想蹭車,生怕她自己溜了似的。

「舅舅放心,諸位也寬心。回去我們也一塊兒回,兩個時辰後馬車在寺門口等。」程英嚶叮囑好了馬夫。

諸人這才放下心來。一窩蜂的散了,求簽的求簽去,吃素齋的吃素齋去,頃刻原地就剩了程英嚶一人。

「我佛慈悲。這位小師父請了。」程英嚶向那小僧一禮,「小女子想求求姻緣,不知該往何處去?」

小僧合十︰「女施主有禮。世人都說若求姻緣,當去藥師佛的殿,往這邊走就是了。女施主切記,若是心誠,天地皆見佛。」

言罷,小僧就沒再理程英嚶,低頭默默掃地,娑羅花落了滿肩。

程英嚶謝過。剛想走卻又覺得不對,最後那一句話似乎大有深意,反觀周遭,求財的求財,拜官的拜官,平日不念一聲佛祖的世人,臨到頭了才想起稱三寶,下車就直奔管事的殿,跟逛大街鋪子似的。

若心誠,天地見佛,若無誠,拜遍無佛。

「多謝小師父指點。」靈光乍現,程英嚶了然,朝那掃地小僧合十,然後向最當前天王殿的彌勒拜了下去。

「誒誒,拜錯了,彌勒又不管姻緣。」旁邊听漏的香客笑。

程英嚶卻不聞,深深拜倒,頭磕到蒲團上,心里暗念那帝宮姓趙的賊廝,佛祖保佑,這個人,想要。

起身,走到近里大雄寶殿,程英嚶又朝釋迦牟尼拜了下去,雖然旁邊夾雜著「拜錯」了的議論,她也沉心靜氣,佛禮一絲不苟。

如此,再起身,來到藏經樓法堂,拜華嚴三聖,又至藥師殿,拜藥師佛,五百羅漢堂拜羅漢,道濟殿拜道濟,一路莫管是管不管姻緣,見佛則跪,見觀音則禮,見羅漢則敬,大有將這靈隱寺所有佛相都拜一遍的架勢。

且不說寺中寶象,北高峰飛來峰皆有石佛,全部拜拜並不是一項輕松活兒。

「小娘子,求姻緣拜藥師殿夠了。若想全部拜完得幾個時辰呢,小心膝蓋壞了。」旁邊的香客勸,忍不得看姑娘家灰頭土臉。

程英嚶只是善意的搖搖頭,然後繼續拜倒,沒有半點懷疑,也沒有半點遲疑,直到跪得兩膝刺痛,額頭紅腫,她也不肯停。

那小僧說的對,她該禮的不是一個藥師殿,而是誠心,該敬的不是某一個佛,而是佛心。

求天地,求眾生,求山海無阻,求一個他。佛祖保佑。

于是幾個時辰過去,單薄的倩影穿行在繁華里,從寺到山一路跪拜,旁若無人,眉間無塵,鮮血從膝蓋滲出,跪下去兩個血印,那掃地的小僧默默跟著她,將印擦干淨,給她遞上一碗水。

「嘶。」倒吸一口涼氣,程英嚶實在有些忍不住了,額頭和膝蓋都太痛,眼前冒金花起來,起身差點沒站穩。

「小心。」熟悉的男聲從耳畔傳來,一只手扶住了她胳膊,有紫藤的香氣,蘼敗的。

程英嚶一轉頭,對上翡翠的瞳仁︰「先生?」

「坐下歇歇。我命人去取了傷藥,你膝蓋的傷若不處理下,想拜也拜不完的。」錢幕不管三七二十一,扭了程英嚶到樹蔭下歇腳,掌心有一瓶金瘡藥。

「先生怎的來了?」程英嚶迅速的抽了手出去,再瞧,掃地小僧也走了,原地就剩了她二人。

程英嚶遂挪動幾步,坐到對面去,故意和錢幕拉開距離,藥沒拒絕,拿過來灑在膝蓋傷上,兩人背對著背,隔著一棵娑羅樹,除能听見聲兒,誰也看不見誰。

錢幕眸光閃了閃,也沒說什麼,靠在綠影里,朝樹干背面的女子道︰「來求佛偈。錢家要立主母,雖然十日期緊,該有的流程還是得有。故身為家主來求道偈子,卜卜吉凶。」

一聲清響,藥瓶從樹干背面還過來。

「多謝先生的藥。拜還是要拜的,小十三歇歇就走,先生最近也忙,多注意身子。」程英嚶客氣又疏離的應。

錢幕扯扯嘴角︰「拜的是姻緣麼……求他?」

「是。」程英嚶立馬回答,咬了咬唇,加了句,「待會兒若有閑,小十三也會為先生祈福。願先生選得賢妻,得一良人也。」

「那就多謝小十三了。」錢幕大笑一聲,中間隔著娑羅樹,看不清這笑是什麼神情。

兩個人陷入了沉默。黃黃綠綠的葉子落,攪亂一地日光影,漣漪蕩。

「小十三。」錢幕首先開口,語調倒听不出異樣,「跟了他後會有很多你現在無法想的難。他是皇太子,家事即國事,甚至有時候會為了朝堂犧牲後宅,你一定要有個心理準備。」

程英嚶想辯解兩句,說趙熙行不是那種人,但思量再三,還是乖乖听了︰「好。」

「還有後宮與前朝相隔,你不能主動去見他,只能他召你。若是前朝忙起來,幾個月都不踏足後宮也有可能,你得有自己的樂子,畫畫刺繡撫琴,不用眼巴巴等他。」錢幕娓娓道來,平靜的,溫和的。

「好。」程英嚶應得有些不穩,這聲聲囑咐如同長輩送自家晚輩出嫁,叮嚀她如何為人妻,如何冠了他家姓。

「哪怕他以後登基為帝,也別怕了他。你自己是程十三,是憫德皇後,不差了他的。若是實在受不了氣,就回吉祥鋪,若還不行就來江南,天塌下來先生保你。」

「子嗣之事,生男生女,生幾個,別被他牽著鼻子走,也別理百官怎麼說。生產九死一生,產婆得選听你的,甭管龍不龍子,切記保大。若尋不著,先生挑產婆給你送過去。」

「還有聖人和繼後,敬是該敬的,忍也可忍一時,但自己心里得有根線。若過了線,該罵回去的罵,該對著干的干。若他站在聖人和繼後那頭,告訴先生,先生帶整個江南站你這頭。」

……

男子絮絮叨叨,碎碎念念,從母儀天下到柴米油鹽,怕交出你後余生受欺,怕那個他對你不好笑顏失,更怕你忘了我永遠在你身後。

「先生,求您別說了,小十三記下了,都記下了。」程英嚶捂住嘴,喉嚨一股酸澀,攪得她紅了眼眶。

「我家小十三,倒不用這般委屈自己的。」男子輕道,最後停了下來,多年前的少年也這般說過,水霧濛濛的聲音,兩個身影重疊。

先生,她終究是沒有失去。而他,也終究做回了先生。

交出了他的小十三,送她去她選擇的余生,臨了只略顯婆婆媽媽的一句,恭喜,珍重,若受了委屈,隨時回來。

程英嚶看不到樹後男子的神情,但她相信,如同蘇繡屏風後的少年,她的先生,帶給了她人世間的先生,一定有人世間最美的笑,和光芒。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恭喜,珍重。

程英嚶站起來,深吸一口氣,恰此間深山鐘響,有佛拈花不語,眾生天命浩瀚,琴弦撥,再啟程,江湖茫茫也。

「多謝先生。小十三再祈先生前路順遂,這就要繼續拜佛了,先生請回罷。」程英嚶拂去滿身娑羅落葉,辭別。

良久的沉默後,樹背後渺渺一句︰「小十三先去吧……先生我……再坐會兒。」

聲音終究顫抖起來。

程英嚶壓住下意識想轉過去的腿,後退三步,朝樹背後拜倒,是師生禮,五歲那年她初見他時,向他行的拜師禮,然後離去再未回頭。

……

「在下公子翡,不才,添為十三姑娘夫子。」

「你那麼年輕,叫夫子太老了。不如,我喚你先生!」

「好。那在下喚姑娘小十三如何?」

「好啊好啊!」

——

小十三,就此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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