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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中元

六月盡,七月來,轉眼就是中元了。

天官為正月十五上元賜福,地官為七月十五中元赦罪,水官則為十月十五下元解厄,是以有中元鬼節,據說這一天鬼門開,泉下故人歸。

而盛京的中元,開端是以帝宮為信號的。

因打西周趙家建國以來,每一年中元,都會有上萬盞荷花燈,沿著御水溝淌出來,浩浩蕩蕩如銀漢墜落,再匯入護城河,繞一圈盛京城,最後駛入渭水。

于是這一條帝宮為.asxs.的盛大燈河,就成了點燃盛京中元慶典的信號。百姓百家見得燈河淌出來了,叫一聲「中元始,鬼門開」,大街小巷放燈燒紙燒包扮鐘馗,才熱熱鬧鬧的登台。

這一天,便是盛京城翹首期盼帝宮燈河的日子。

「外面可真安靜吶。不是中元麼,都睡著了不成?咳咳。」趙胤踏著虛浮的腳步,披著絨氅,來到御水溝邊。

夜色中巍巍紅牆冷寂,牆根下幽黑的水渠蜿蜒,連接幽冥人間。

「陛下,手爐!」縱是七月,羅霞也將黃銅手爐遞出去,擔憂的拍拍男子的背,「陛下尚在疾中,今年的放燈,奴婢說了代您的。您卻……哎,保重龍體為上啊!」

頓了頓,羅霞加了句︰「您又不是不知道,外邊兒得看見燈河淌出來了,中元才算開始。百姓們又不知道是您放的,奴婢假手亦無妨啊。」

趙胤擺擺手,在白玉河塢上坐下來,他身邊堆了滿滿當的河燈,大小不一上萬數,儼然是親手作的,一柄點燃的火折子,映亮了趙胤蒼白卻溫暖的眸。

「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托生,纏綿在地獄里非常苦,想托生,又找不著路。這一天若是有個死鬼托著一盞河燈,就得托生(注1)。這是放河燈的由來。」

言罷,趙胤拾起身旁一盞河燈,指尖撫過燈面兩個蠅頭小楷,凝滯︰「ど姑,每一年朕都放。今年,他們,能去往西天極樂麼?」

羅霞沉默。看向上萬盞河燈,都是這個西周君王拖著病體親手糊的,無數次深夜咳得心肝攪痛,都還要用參湯吊著精神, 著親手做完最後一盞。

墨跡蜿蜒的名字,被寫在了燈面上。冰冷的小楷,卻如同溫熱的故人面,重新鮮活起來。

一萬三千六十七。是洛氏大案總計牽扯的亡魂。

一萬三千六十七。是當年的劊子手耗了半條命,在孤身留下的今天糊的河燈數。

一萬三千六十七。是這麼多年了卻依然被他記得,記得清清楚楚的,每一個名字,他曾經的同窗夫子同袍幕僚摯友敵人。

「既然中元鬼門開,河燈能指引托生的方向。一定,一定能帶去救贖的吧。」羅霞深吸一口氣,紅了眼眶,「今年不行,就明年,總有一天,他們去往的地獄,會被後人的光明找到。」

趙胤微微點頭。腦海霎時劃過兩抹身影,一個是他倔驢子般的長子,一個是他拼命想為另一個他留住的妻。

「或許你說的對。朕估計是不行了,但未來某一天……她,他們,能帶去光和救贖吧。」

趙胤舉起火折子,點燃了第一盞河燈,看著火燭映亮的名字,蕭億,他的目光如煙起來,仿佛又見那國子監的少年。

「蕭二郎,你是不是最後都以為,我是權欲燻心的奸臣?我有什麼法子呢,要完成夫子交代的王道,我別無選擇。不過,我會證明給你看,用我,不,應該是我的後代們開創的盛世給你看,你完成不了的事,我來。這一次,不會輸了。」

趙胤將河燈放下御水溝,盈盈燭火遠去,照亮那個少年托生的路吧,溫暖的光明,一如你曾經的眸。

「夫子啊,您說的對,我將身處,世人看來光輝璀璨,于我卻是無盡暗夜的日子。我熬過來了,于是王道的力量,我換取了。」趙胤又點亮了一盞燈,火光中三個字,洛夫子。

羅霞的指尖一顫。將隨身帶的一盞稍小河燈也跟著放了下去。燈面兩字,父親。

「夫子,親手落下屠刀,真的好痛苦啊,半輩子都無法消磨的魘。我有好好做著,君王民生休養生息,您看看這片土地吧,我是否是您最驕傲的學生了呢?」

趙胤將河燈放入水中,看著它遠去,額角塌陷的骨頭又疼得鑽心。

那是白袍夫子戴上烏紗帽,去往官場絕路之日,他跪在地上阻撓,千百次的叩首,將額頭骨都磕碎了。

三百年沒人做過的事,還是那個不太聰明的二郎,路都不知在何方。

所以,就不為麼?

趙大郎沒能攔住洛夫子。命運的轉輪滾動,悲辛無盡。

「還有你。尉遲家的哥兒,尉遲季。」趙胤點燃又一盞河燈,如同普通的大伯嘮嗑,憨笑,「五陵社,蕭展那小子創建的東西,好啊。一群意氣風發的名門少年,指點江山激昂文字。可惜,你們生錯了時候,亂世之末,回天無力,我,不得不落刀啊。」

趙胤劇烈咳嗽起來,好像要把腐爛的心都咳出來。羅霞慌忙上前拍他背,就要傳太醫,被他不在意的攔下。

「陛下,真不能繼續了。上萬盞河燈,得放到什麼時候去,您這身子……」羅霞攪眉。

「嘿,老子和故人說說話,休得聒噪!」趙胤輕輕將羅霞推開,撐著孱弱的病體,又點燃一盞河燈。

賈嬋。河燈上二字。

「敬元皇後,我的媳婦兒,阿蟬。你還在怨我麼?」趙胤苦澀的笑笑,「呵,你怨的,你怨我害得賈家分崩離析,怨我間接要了你父親賈章的命,你干脆丟下我,自己就先走了,留下沉晏那小子整天跟我尥蹶子。三年了,我老了,鬢白了,你若回來,怕是不認得我咯。」

羅霞在旁邊惴惴不安的守著。著明黃衫子的男子病容蒼白,可眸光溫柔,如從黃泉而來重新鮮活的歲月,都是故人未老。

上萬盞河燈,每一年,西周的君王一盞盞的放,手能累酸得幾天抬不起來,上萬份舊事,每一年,西周的君王記得清清楚楚,連同每一份發黃的恩怨,他都自我折磨般刻在了血肉深處。

一萬三千六十七。

曾經的劊子手,如今是世上唯一一個,將史書也不一定完整記下的名字,全部記下的人。

注釋

1.放河燈的由來︰出自現代女作家蕭紅《呼蘭河傳》。大概從陰間到陽間的這一條路,非常黑,若沒有燈是看不見路的。所以放燈這件事是件善事。可見活著的正人君子們,對著那已死的冤魂怨鬼還沒有忘記。(來源︰搜狗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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