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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擊掌

禁軍營。某處偏僻的營房。

沈鈺瞧著山間搖搖欲墜的紅日,燃了火折子,舉了紅漆曲柄,去點廊下一溜串的宮燈,一圈點下來,燭火盈盈,他卻仰頭仰得脖子僵。

「難道就沒個小侍衛使喚麼?怎點燈這種事,也要禁衛中郎將動手!禁軍營沒人了麼!」康寧帝姬趙玉質憤憤不平的嬌喝傳來,擼了袖子就要往前營沖。

沈鈺揉著後頸窩,哭笑不得︰「這陣子不都這樣麼?我都習慣了,多活絡活絡筋骨,也好。」

「好個屁!」趙玉質雙手叉腰,蹙眉,「父皇把你派到此處,劃給你一伍將士,是讓你專心試驗《鈺兵》!可如今看來,住的什麼破房子,連使喚的人都沒,那些狗崽子把你當成了罪人不成!」

趙玉質越想越氣憤,前營理論不夠,干脆就要往御寢殿去找趙胤評判,被沈鈺忙不迭攔下,半正經半好笑道。

「他們施行的是《王氏兵法》,自然視我這本《鈺兵》為異類,要不是聖人之意在上,這般待我都算輕的咯。」

趙玉質摔袖回了廂房,在昏暗的燭光下去斟茶,卻發現茶都是沒濾淨的粗茶,茶盅還缺了個口,不喝茶了往案邊一坐吧,木腿子晃悠吱呀響。

豈止是破房子,放在雕龍繡鳳的帝宮,簡直像是故意找茬的。

趙玉質剛想爆喝,可瞥得沈鈺神色如常的拿了破茶盅,飲了澀嘴的粗茶,坐在吱呀的案邊搖頭晃腦,曾經富貴堆里錦繡瓖的小侯爺,沒有半點不適或嫌棄。

在滿腔疑問和嘟噥中,趙玉質癟癟嘴︰「……憑什麼呀。《王氏兵法》都是老古董了,《鈺兵》明明更好,父皇親口說過的。」

沈鈺把跛子木腿坐成了侯府後院紅錦帶的秋千,顛顛兒的,笑︰「變之一字,本就是世上最難。就算手執再好的兵法,也難破人心的大山。」

頓了頓,沈鈺瞪了眼趙玉質︰「天黑了,帝姬還不回去?要被人瞧見,閑話戳脊梁骨哩。」

「不回去!本帝姬難得來瞧你趟,多待會兒!」趙玉質眉梢一挑,將懷里寶貝般抱著的食盒放到案上,「你這兒日子不好過,我給你帶了糕點……我親手做的。」

听了前半句,沈鈺還心頭一熱,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帝姬能下庖廚了。

卻听了後半句,他的手咻一下縮了回來,恩情是好,丟了命還不至于。

趙玉質還殷勤的把瑪瑙小碟子一個個擺出來,是糖蒸酥酪,蓮葉羹,菱角糕灑桂花,有些眼熟的三樣吃食。

沈鈺若有所思。

趙玉質的語調突然就虛了,捏著衣角道︰「吉祥鋪的花二曾經做給你吃,這三樣,我學了好久,御膳房炸了幾次,終于學會了。從頭到尾都是我親手操辦的。」

沈鈺一時忘言。有些心疼御膳房的廚子們,又有些動容,這小帝姬竟然記得清楚,就不知是如鯁在喉還是念念不忘了。

良久,沈鈺目光閃動︰「真笨……學了一年。」

「你快嘗嘗,若是覺得好……可不可以……以後別吃那花二做的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帝姬弱弱吐出一句。

沈鈺想起第一次見面時,這小帝姬也是從樹上砸了個歪瓜裂棗的野杏下來,跟個猴子似的,叫囂,敢吃麼?

沈鈺笑了,舀了一匙糖蒸酥酪,嗯,甜的,果然連程英嚶做的糖蒸酥酪是什麼味兒,記憶也模糊起來。

趙玉質瞧著沈鈺吃,杏眸看得亮晶晶的︰「小鈺子,我去給父皇求情。你被分來這個破屋子,明顯是禁軍營那些人使絆子!只要我告訴父皇,什麼欺君罔上,僭越不尊,他們腦袋掉一地的!」

「這間屋子是以前王老將軍住過的。禁軍營那些人分給我,就算聖人知道,也挑不出錯。」沈鈺低頭舀著酥酪,輕道。

「那能一樣麼!王老將軍那會兒,東西周更迭,江山初定,有個太平地兒住就不錯了。現在國祚昌隆,住好點有什麼錯?父皇若不允,我康寧帝姬出錢……」趙玉質立馬就要搬算盤。

沈鈺差點一口酥酪噴出來,忍笑︰「罷了罷了,若這點苦都吃不了,還怎樣行《鈺兵》之變?」

趙玉質一愣。昏暗的燭火下,瞳仁瞪得跟兩輪皎月似的,眨巴眨巴︰「……變之一字,真有如此之難?」

沈鈺搖搖頭,又點點頭,口里甜膩的糖蒸酥酪也澀起來,青澀的年紀,遠去的東周風雨,他只能從史官的筆下和長輩的口中,去觸模那一個朝代的激蕩和熱血。

收拾舊山河,從頭越。

「我不知道到底有多難。但是我相信,無數先賢為之埋骨青山的東西,後輩們理應不辱才是。當年那場洛氏大案,或許就是一場實踐。」十幾歲的小侯爺眉間,忽的騰起了異彩,映亮了昏暗的陋室,映亮了他眸底初生的火種。

「什麼東西?」趙玉質一知半解。

沈鈺指了指腳下的土地,又指了指自己的胸腔——

「以身試法。」

轟隆,歲月的壁壘破碎,忘川的河喧囂而來,泛黃的音容笑貌在後人的遙想里,鮮活。

不聰明的人,自有不聰明的辦法。那就是以身試法。

和多年前那個笑容蒼白又溫柔的男子的話,重合。

「洛氏大案麼?听說主導變法的周哀帝,最後幾年陪著他的就是憫德皇後了。」趙玉質笑了,「若是小鈺子執意這條路,本帝姬也會陪你,不管盡頭是地獄還是毀滅。」

沈鈺笑笑,沒說話。以為這個經常性說話不過腦子的帝姬就是開個玩笑。

卻沒想當年那個猴兒般的少女,蹭的一下蹦到門口,對著茫茫的夜色,對著森嚴的帝宮,對著這八百里秦川浩渺,扯開嗓子嚎起來。

「西周天子第八女,敬元皇後嫡出,趙氏天家帝姬趙玉質,在此與平昌侯世子沈鈺擊掌而誓︰若行《鈺兵》之變,地獄,同行!毀滅,同穴!」

震耳朵又堅定的聲音傳出十里八鄉遠。

沈鈺刷的紅了臉。瞧著那氣魄昂揚實則腿肚子都在發抖的帝姬背影,眉間氳開了淡淡的溫柔。

「誰還怕了?」沈鈺壓著滾燙的心,伸出了手去。

江山多嬌啊,果然是一曲英雄歌,未盡。

代代好兒女,不絕的,是人間有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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