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字剛落下,砰,刺耳的響。繼後劉蕙的白玉扇子狠狠敲在扶椅上,玉石柄頓時裂了一條縫。
殿中諸人都被突如其來的怒氣,嚇得縮了縮脖子。趙胤瞧了眼劉蕙,沒吱聲。
「好你個沈銀!天家信任你,覺得你是個好姑娘,才在你及笄那年,就和同時弱冠的東宮,定下了姻緣之好!這是天下默認的秘密,你卻還明知故犯,做下這等蠢事!」劉蕙秀眉倒蹙,厲聲呵斥。
深吸一口氣,劉蕙拉過趙熙行,素日端莊嫻靜的臉色青得可怕,又呵道︰「你說犯什麼錯不好,偏犯這等浸豬籠的大罪!你讓東宮的臉往哪兒擱?!犄角旮旯都傳遍了,繪聲繪色的,你又讓天家的臉往哪兒擱?!」
劉蕙喘不過來氣,撫著胸口,伸出指尖指著沈銀鼻尖發抖。
趙胤不得不緩了語調,低聲安撫她︰「皇後莫急。壞了身子就不好了。」
「陛下!本宮雖非東宮生母,但亦是為人母者,愛子心切!眼睜睜瞧著東宮攤上了這趟髒水,怎能不急,怎能不氣!當年姐姐教導東宮毫無瑕疵,今朝眾口鑠金,竟要毀于一旦麼!」
趙胤和劉蕙都有片刻黯然。那個母親留給孩子最強大的盾,就是若蛋沒了縫,蒼蠅也叮不了。
無過,無咎,是以無敵。
劉蕙心口痛到不行。難得母儀天下的她發這麼大火,沈銀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沈圭全盤接了,只管求饒,沈鈺在旁兩頭不是人。
「臣女,自知對不住東宮。願受一切懲戒。」良久,沈銀看了眼趙熙行,又看了眼兩鬢花白的沈圭,拜倒,「臣女,斷無辯解,斷無怨言,一人做事一人當。只求陛下對我平昌侯府,法外開恩。」
「法外開恩?」趙胤冷笑,「沈圭的教養之過,沈鈺的勸查之過,都眼瞎了麼?還有沈圭把你拘在家祠,說身子不好。若不是真相流出來,還打算欲蓋彌彰……欺君吧?」
欺君。最後這個詞頗重。無形的砍頭鍘刀仿佛 當一聲落下來,殿中殺意驟起。
「陛下恕罪!!!」
沈圭沈鈺沈鈺並劉蕙趙熙行,都刷刷跪下來,頭深深低下。
龍椅上旋即一陣劇烈的咳嗽,趙熙行連忙做主起身,去拍趙胤的背︰「父皇息怒!保重龍體要緊!父皇還在病中,此事既與兒臣有關,不如讓兒臣來處置?」
感受著輕拍背的手,這個東宮很少與他老子這般近了。是以趙胤的臉色立馬緩了一半,悶聲道︰「也罷。爾準備如何?」
趙熙行看向沈家三人。沈圭滿目淒惶,因為跪得太久,身子都在搖搖晃晃,沈鈺緊抿著唇,偷偷擦眼角,沈銀眸色決然,如己身赴絕路。
趙熙行搖了搖頭。他雖對婚約厭棄,但到底和沈銀一塊兒長大,後者和薛高雁的孽緣,他比誰都清楚,是以一方面感激薛高雁,一方面也兀自不忍。
良久,趙熙行吁出口濁氣,沉聲道︰「沈氏罪極,判,流放。」
「殿下三思!一個女孩兒家流放,鐵定半路上就……」沈圭渾身震悚,立馬接了話,匍匐在地磕頭不止,「老臣懇請殿下看在平昌侯府的功勛上輕判!我家阿銀從小十指不沾陽春水,流放是要她的命啊!」
沈鈺也在旁邊拜伏求饒。又急又氣,拼命拉沈銀的衣角,畢竟女子杵得跟青松似的,只是叩首︰「臣女,領罰。」
「陛下!陛下恕罪!老夫沈圭曾為天機先生,陛下六次進山請老夫出山,助陛下霸業一臂之力!」沈圭老淚縱橫,匍匐到趙胤膝下,不住哀嚎,「這些年來,老夫謹小慎微,鞠躬盡瘁,看著西周國祚步步昌盛,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還請陛下看在老臣的份上,從輕,請從輕判罰!」
「父親!!!」
沈銀和沈鈺瞧著跪成了一條狗的沈圭,再是 的年輕性子,也跟著淚下來了,涕泗橫流的求趙胤和趙熙行寬恕。
于是滿殿哭聲,淒淒慘慘,劉蕙鐵面無瀾,趙胤只管听趙熙行的,而聖人東宮則眸底一劃而過的笑意。
「本殿還沒說完呢。判,流放……越州。半月後啟程。」
哭聲戛然而止。劉蕙和趙胤都有些訝異,但到底給趙熙行面子,並未反駁。
越州,位于江南,錦繡美都,可不是寧古塔那種窮山惡水能比的。再說了,江南之主,托平昌侯的面子,多少照顧下,日子不會差的。
況且,半月後啟程,也即江南主回程的日子。這擺明了是讓沈銀和家主一塊南下,好轎子好馬,連路途顛簸都省了。
在滿殿錯愕或驚喜的目光中,趙熙行對沈銀點點頭︰「不過從今往後,沈銀,這個平昌侯府的千金的名字,就是大罪滿身,可不能挺直腰桿叫了。」
「……從今往後,再無盛京沈銀,唯有越州尹笙。」
尹笙。
飛鳧王令尹,期我向君所。笙歌吳苑酒,裘馬雒京塵。
沈銀重重拜倒,脊背發抖,語帶哭腔,半是劫後余生半是感激,這聖人面具之下的故人溫柔。
沈圭整個人傻住了。方才還以為是絕路,沒想到懸崖後柳暗花明,雖然棄了沈家姓,活作庶民,但好歹保住了命,煙花江南別有洞天。
沈鈺也重重喘氣,想把胸口的焦急和苦痛都嘔出來,笑都不知道怎麼笑了,禍兮福所倚,蒼天不薄。
趙胤蹙著眉頭瞧趙熙行,見後者並沒改口的意思,才重重嘆氣︰「既然東宮決意,這事兒就這麼辦吧。沈銀,記住,你以後就不再是帝都千金,而是戴罪之身的庶民尹笙。」
最後一句是對跪伏的女子所說。這也算御口金開,以皇帝的身份下了口諭,立馬有尖著耳朵的中書舍人擬了旨,昭告天下。
「多謝陛下天恩!!!」
沈圭顫抖著謝恩,淚濕長襟,猶如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縱使千百般舍不得,能保住命,已經是帝王最大的仁慈了。
「東宮,從前你是最謹禮的,怎如今明著寬縱。真是辜負姐姐苦心了!」劉蕙臉色不悅,甩下話後就拂袖離去。
平昌侯府千金沈氏,身犯穢罪,惡。取消與天家婚約,貶為庶民,流放越州。著半月後離京。
翌日。隨著盛京的蟬在六月的朝霞中聒噪,聖旨傳遍天下,平昌侯府祭祀宗祠,斷絕沈氏親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