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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星空

「誰?」趙胤筆尖一滯,茫然和訝異。

東珍。這個名字響起在他耳畔時,跟小貓小狗的名字差不多。

他是皇帝,是九州的君王,沒必要,也根本沒有意義,去記住芸芸帝宮里一個宮女的名字。

所以趙熙行並不意外這個反應,只是藏于緗袍里的指尖輕輕攥緊︰「她被姚保髒了身子,跳井自盡。姚保,這個名字,父皇肯定知道吧。」

趙胤眉梢一挑,眸底有愧疚和不忍,但只是片刻,就恢復了帝王的威嚴,重新埋下頭去執起筆。

「一個宮女而已。歷朝歷代,哪怕是明君治世,這宮里的冤枉命還少麼。賞那個宮女家人白銀百兩就罷了。」

趙熙行後槽牙咬了咬,「兒臣敬重父皇……卻沒想父皇是如此無情,一條人命就值百兩白銀。」

這話說得很是直白了。

高高在上坐慣了的趙胤,也不舒服的蹙眉︰「不是老子無情,而是這是帝宮規矩。表面上金碧輝煌,背地里烏糟糟的一團,老子沒有精力也沒有法子去管那麼多。水至清則無魚,扯出根來帶泥,老子坐在這個位置上,就得遵守這兒的規矩。」

「呵,父皇難道不就是想包庇姚保麼?跟你無數次做的一樣,揣著明白裝糊涂!」趙熙行加重了語調。

趙胤愣住。

向來在他面前恭謹守禮的東宮,嘴里出來的每個字都跟奏折上擬好的一樣,別說失態了,連大聲說話都沒有過。

不,有過,也都是跟那個憫德皇後有關。

何曾如今天,為著一個「微不足道」的宮人,就和他翻了臉。

趙胤噌一聲怒火竄心。猛地抓起硯邊的狼毫,朝跪著的緗袍男子扔去。

狼毫落地。皎若明月的男子臉頰,劃了一條墨線。

雖然沒有傷筋動骨,但所謂人都是要臉的,朝臉打比朝身子打還招狠,所以這一扔,真是明的臉暗的「臉」,一塊兒都髒了。

趙熙行下意識的抬袖去擦,又忽的意識到什麼,放手,抬頭,直視金鑾座上的君王,眸光跟兩柄小刀似的。

御書房內空氣凝滯。宮人們大氣不敢喘,暗道一向恭謹明禮的東宮,怎麼今兒偏往刀尖上撞。

割發代頭。聖人都已經打臉了,難道還真沖著「命」去?雖然姚保人盡皆知可惡,但為著區區一個宮女,未免得不償失。

趙胤也是這麼想的。君王之怒點到為止,他已經很明顯了,可趙熙行怎麼還直沖沖的瞪著他,別說謝罪了,感覺還要扛到底。

上一個讓他這般硬氣的,還是程英嚶。

「為什麼,你也不是迂腐的人,怎今兒為著一個奴才……」趙胤問出了口,又實在說不下去,胸腔里的甜腥味就涌到了喉嚨口。

「因為……想仰望頭頂的蒼天和星辰吧。」趙熙行回答,心緒翻涌。

是,如同頭頂的蒼天和星辰,星空啊,兒時的他便是如此仰望趙胤。

他的父親,和英雄。

他從小就生得俊秀,腦瓜子又靈光,念書習武門門第一,所以總有人問他,「小郎君長大後想成為怎樣的人呢?」

「英雄!」他脆生生的應。

問話的人壓住好笑︰「那怎樣的人在小郎君看來,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呢?」

「父親!!!」他兩眼放光。

哪怕後來他身邊出現了另一種聲音,奸臣權相大逆開國之君,他卻每每得見蒼天和星辰之時,兒時的話,依然在耳畔鮮活。

然後,他就把自己活成了聖人。

不是不沾紅塵的聖人,而是想靠近,再近一點,靠近那片蒼天和星辰的聖人。

……

為什麼?

因為星,空,和腳下的土地手中的劍,都是要拼上命去守護的東西吧。

……

趙胤不解。卻瞅見緗袍男子眼楮,瞅他跟瞅罪人似的,讓他火氣騰得愈大,冷笑︰「什麼天什麼星的,你不就是嫌你老子齷齪,覺得就你聖賢書讀得多,滿身干淨不染麼?」

趙熙行一愣。

都說父子應該是世上最近的人,他卻怎麼覺得,他和金鑾座上的男子,中間一條深不可測的溝壑,南的北的全走偏了。

「父皇,兒臣不是這個意思……」趙熙行試圖解釋,卻被趙胤冷冷打斷。

「要麼刀子架在你老子脖上,要麼刀子架在姚保脖上,二選一,你自己決定吧。跪安。」趙胤下了逐客令,厭惡的轉過頭去。

趙熙行想再說什麼,余光忽的瞥到屏風後,羅霞探出腦袋,連連對他使眼色︰「……殿下,別,聖人在氣頭上,再大的理現在也別多說了!」

趙熙行有點發懵。但眼瞧著自己每多呆一刻,趙胤的臉色就難看一度,遂只得嘆了口氣,拜倒,跪安,低頭辭去。

轟隆。紅銅門闔上,掐斷了緗袍背影。

羅霞從屏風後走出來,將手里的藥碗放到案上,看著趙胤攥緊的胸口擔憂︰「你這病還要瞞到幾時?發作愈發頻繁了,上次孫櫓來幫你瞧,眉頭皺得跟蚯蚓似的。」

趙胤費力平了幾口氣,才將喉嚨里的腥味壓下去,苦笑︰「能瞞幾時就瞞幾時吧。自己的罪自己償,多活一刻都是贏了老天爺呢。」

「為什麼要和東宮置氣?你明知道你身子這樣,故意惹自己病發不是?」羅霞抹了抹眼角,又加了句,「……況且東宮說得在理。就算因為姚廣的干系,你庇佑姚保。但這次姚保實在過分,莫非你真要墮了阿鼻獄,放任不管麼?」

趙胤扯了扯嘴角,端起藥碗,仔細的喝了個底朝天,藥太苦,他覺得心腸都要嘔出來了。

「姚保,不是不能殺……是不敢殺啊……他長得和他爹,真像。」

良久,幽深的金殿中幽幽長嘆,君王的眸暗涼又迷惘。

穿過崢嶸歲月的舊時光,穿過繁華落幕的故人冢,最終抵達兩鬢未白之時,那個叫姚廣的人,給他披上了偽作的黃袍。

「豎子休陷我于不忠不義!!!」初出茅廬的他嚇得屁滾尿流。

「承認吧,趙大郎,你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姚廣目光能看到他心里去。

那個他自己都沒發現的另一個自己。

趙胤自嘲的咧咧嘴,他這輩子最大的慫,就慫到了那句話,于是——

「殺了姚保,就如同殺了我自己啊。」

趙胤似乎倦怠的一嘆,鮮血從唇角滾落,眼前發黑,栽了下去。

「陛下!來人,來人!!宣太醫!!!」羅霞大驚失色,撲了上去。

帝宮,翻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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