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三公子……是二姑娘的阿弟?」趙熙行率先開口,玩味著阿弟二字,語調浸涼。
花三眉梢一挑︰「草民好歹是阿弟,而殿下,哦不,公子呢,又自處于何地呢?」
趙熙行的目光頓時一凜。花三毫不示弱,同樣微眯了眼。
中間的花二就吃苦了。大氣都不敢出,方才的熱汗一寸寸都往毛孔里縮。
「也對。既然是阿弟,姐弟姐弟,自己的位置可得擰清了。」趙熙行再次開口,平日話不多的他,此刻卻上了莫名的頭,一定要爭個高下。
花三的指尖在箭袖里攥緊了。語鋒還是不亂,一字一頓,齒關傳來狠狠的磨響。
「公子這話說得,別光顧著提醒著旁人,自己著了道。您爹尊為義弟的那位,是了,從那兒計較起來,你還差聲義叔母呢。若是不干淨的話流了出去,只怕白糟踐了您聖人的名號。」
這話已經說得直白無比了。
甜的苦的腌漬的歷史一壇子都打破了。
義叔母。三個字撞入花二耳里,轟一聲,嗡嗡亂響,趙熙行則臉色微變,目光立刻舍了花三,轉到花二身上。
「我絕無此意。」
他低低道。帶了一份不安,好像生怕女子誤會什麼,一字一字都說得鄭重。
花二不禁抬眸看了他一眼,撞進那雙深淵般的眸,又連忙低下頭去。
「我……我知道。」
兩個人這簡單的一來一去,卻如小刀般的,突突往花三眼里扎,他倒成了多余人似的。
砰,一聲悶響。瓷碗被重重扣在桌面上,裂了一個口,唬得眾人都向花三看來。
「你作甚碎了個碗?三文錢的白瓷碗,哪點惹著你了?」花二蹙眉一瞪,帶了分不滿。
而趙熙行則立馬順了句︰「到底是才弱冠,還是孩子嘛。」
語調間帶了一分得意,將怒目而視的花三不動聲色地歸為了個使小性兒的孩子。
「孩子?好,我還是個孩子。」一時間眾矢之的,花三咬了咬牙,冷笑道,「那就不打擾繼母和義兄用膳了。告辭。」
丟下一句話,白衫男子就摔門而去,柴門 啷 啷晃了半晌,才消停下來。
原地剩下的四人,沒誰吃得下去飯了。
尤其是趙熙行和花二兩個,明明還坐在一塊,卻互相都不敢看彼此。
傷疤是疼的。不被人揭開,尚可自欺欺人,一被人揭開,連自己都饒不了自己。
花三最後那句話,從趙胤尊周哀帝為弟算起,趙熙行得是他義堂兄,于是,「繼母」和「義兄」,這之間隔的又不止一重山了。
堂里的空氣陷入了凝滯。北風呼呼,如同嗚咽,刮得人從手腳到心坎,都冷成了一片。
「那啥,我家三哥兒就這性子,二丫頭莫往心里去。殿下也萬莫怪罪。」花婆婆斟酌著開口,向趙熙行打了個千。
阿巍也作了個揖︰「殿下,二姑娘,都是過去的事了。過了就過了,何必擾今人呢。」
花二笑笑,也沒說什麼,起身就走,後院微微一聲響,廂房掩門的聲音。
阿巍和婆婆面面相覷,不知哪里說錯了,只得看向趙熙行。
趙熙行看了看廂房點亮的燈,輕道︰「過了就過了麼?她心里的……恐怕一直都未曾過吧。」
隨即,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是了,過去,于有些人,便是「過去」,而于另一些人,還是「今朝」。
音容笑貌,如在昨昔,年年歲歲不得解月兌。
當晚,吉祥鋪的氣氛很沉悶。十月的風兒蕭蕭,冰渣子打窗。
已經夜深了。廂房傳來了輕鼾,除了唯一的一間,還燭火如豆。
趙熙行便佇立在廂房門口,也不知立了多久了,臉凍得有些發青,穿庭風盈袖,素衫仿佛凝了層霜。
他手里端著碟糕點,看著廂房門的目光微閃,敲門的手伸出了又縮回。
「豆喜,誠不我欺也。難,果真難。」男子嘆了口氣,伸出左手,撩起衣袖,再次默念了遍抄在內里的小楷。
臉皮厚,膽子大,心要細。
衫子里子上竟然抄寫了九個蠅頭小楷。
趙熙行出宮前,命豆喜講些他爹和娘的相識過往,說是體察民情。
豆喜說得眉飛色舞,說他爹如何慕他娘,粗碗敲出鳳求凰,總結出來就九個字,臉皮厚,膽子大,心要細。
雖然他因為缺了根,這輩子已經用不到這套了,但他拿腦袋保證,這九個字絕對跟菩薩的法寶一樣,一撈一個準。
嗯,了解民風開化,亦是儲君之職。賞。
當時,趙熙行只留了這麼一句話,十兩賞銀又讓豆喜成了東宮大紅角。
卻沒人知,那什麼菩薩的法寶,被趙熙行偷偷的抄在了衣袖內里,然後一個一個字的,身體力行以身試法了來。
想來花二懷疑今兒什麼風向變了,果真是有道理的。
哪里是風向,純粹是好學,一不小心,就學了個無師自通天下無敵。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如今,趙熙行在默念了幾變九字真言後,猶豫著此刻敲門妥不妥當。
也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從里吱呀一聲打開了。
視線對上,看到站在門口披著鹿裘的倩影時,趙熙行有些慌亂,又有些窘迫,顫顫地把手里的碟子遞出去。
「本……我,我看你晚上沒怎麼吃,賞……不是,給你拿了點糕點來。」
花二一時沒接,攏了攏鹿裘,靜靜看著男子。
夜色已深,孤男寡女,此刻兩人的出現都不太合適,也不知這東宮著了哪路魔怔,將那些聖人的規矩都拋到腦後了。
趙熙行的目光有些躲閃起來,九字真言實在太不容易了,這種「不合適」的情況,他人生也是第一次遇到。
「那個,本……我,我把東西就放這兒,放這兒就走……你早些休息。」
言罷,趙熙行把糕點放在廊下,轉身作勢就要走,卻又被女子叫住。
「公子若不嫌棄,請進屋小坐罷。」
花二側了側身,露出一條進屋的道來,還是靜靜的看著男子。
趙熙行差點一踉蹌。明明是十月天,背心卻開始冒熱汗了。
他不得不偷偷撩起袖子,又確認了遍九字真言,才道了聲打擾,低著頭進了屋。
吱呀,門關上的瞬間,房里的氣氛都有些不尋常。
趙熙行雖臉上平靜得很,跟處廟堂金殿一般大義凜然,實則坐立不安,想著第一句話該怎麼開口。
花二倒看不出多的情緒,把火塘升旺了些,給男子斟了杯熱茶,北風攜著冰渣子從窗縫擠進來,屋內卻溫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