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趙熙行將狼毫浸入洗筆筒,水聲輕蕩,五字︰「就在這兒抄。」
眾人都是僵在原地。
這兒?這尊貴無比的東宮書房?
連剛才議政的兵部大人們,也都站著,沒有坐下的份兒。
李郴臉色幾變。但他不敢多問了,他萬不敢再給自己栽一頂僭越的罪名。
于是,立馬有內侍置了小案,就在趙熙行的玉案旁,那距離,哪里是受罰,簡直像是伴讀。
花二看了眼趙熙行,見後者也正靜靜地看著她,日光從綠紗窗漏進來,剛好落進他瞳仁里。
幽黑的瞳,流轉著金光,像兩顆琉璃珠。
花二不得不承認,頂著這副皮囊的人,心子好像也不是那麼黑。
「罪民!還愣著干什麼?」李郴的低喝傳來,花二連忙坐到小案前,提筆研墨,抄寫起來。
殿內一時安靜如斯。
重重疊疊的內侍,呼吸都不敢大聲。花二低頭盯著宣紙,筆尖墨香蜿蜒。而趙熙行倚在窗邊,看著手里的書卷。
實在,安靜過了頭。
花二偷偷瞧了眼李郴,他緊張地盯著玉漏,待到某個時刻,水滴落下的剎那,他一個手勢,內侍們連忙放下窗扇的金絲竹簾子。
覺察到花二目光,李郴回頭,低聲解釋。
「殿下說,日中三刻時,放下竹簾,日影斑駁,是最好看的。早了晚了半刻都不行!」
花二一怔︰「算那麼準個時間,就求個好看?」
李郴翻了翻眼皮︰「你這等下民,哪里會懂東宮在風雅一道上的造詣。殿下常言,世間萬物,大美為美。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花二聳聳肩,余光看到衣袂沾上的墨汁,竟下意識地擦了又擦。
忽的,趙熙行的目光看了過來,像一記冰錐子。
「臣妄議主子,罪該萬死!」李郴撲通一聲跪下來,帶著闔宮宮侍也刷刷跪倒一片。
花二繡墩還沒坐熱,只得跟著跪下,還不忘把弄髒的衣袂藏了藏,生怕被那「聖人」看到。
「嘀嘀咕咕什麼呢?」趙熙行的黑眸在花二和李郴之間打轉。
「回稟殿下︰臣……臣在教這下民認字!下民粗鄙,目不識丁!臣以為,讓她識得了字,才能深刻明白,《女則》訓誡之意!」
李郴說得義正言辭,花二覺得丟臉也駁不了。
趙熙行略一沉吟,才點點頭︰「都起來罷。等等……你,過去點。」
最後那個「你」,是對李郴說的。
李郴從花二身邊遠離一步,還沒定,又听趙熙行道︰「再……過去點。」
李郴愣了愣。但也不敢違抗,連跨兩步,站得離花二遠遠的。
趙熙行這才面露滿意,收回視線,看向花二,目光幽深。
花二這下也不敢抄書了。停了筆,低了頭,動也不敢動。
良久,趙熙行清音響起︰「除了父皇母後,像你這般冒犯本殿的,全天下就只有一個人。很多年前的事了,就那一個人。」
花二下意識地一抬頭︰「誰?」
李郴嚇得立馬要提醒花二失禮,但見趙熙行也沒甚表示,才決定什麼都不管了,裝個眼瞎。
趙熙行看著花二,過于幽黑的眸里,日光流轉︰「一只狐狸,個兒不大,卻咬人的小狐狸。」
花二不解,趙熙行的聲音仿佛有魔力般,讓她停了狼毫,就靜靜听著。
一陣風來,撩起男子墨發,竹影交橫,听得他緩緩道︰「那只小狐狸,拿東西砸我腦袋。喏,就這兒。」
趙熙行放下書卷,走近花二,俯身凝視著女子,指了指腦門一處︰「你說,‘奇恥大辱’,是不是,不該忘?」
咫尺之間,那男子衣衫間的竹香鋪天蓋地,燻得人發懵。
「是是……民女以為,不該忘……」花二想避開視線,卻發現渾身都動不了了。
趙熙行點點頭,琉璃珠似的瞳仁深處,有一剎那,夜色翻涌。
「你說的對……不該忘。」
他輕道,聲音有些異樣。
花二眨巴眨巴眼,被那瞳仁盯著,仿佛她所有的秘密都無所遁形。
趙熙行瞥了眼花二的抄書,眉間一劃而過的嫌棄,復直起身,拿過玉案上剛才自己摹的字,扔給她。
「字,太丑。」
這時,李郴選擇眼神好了,低喝︰「殿下賞你墨寶,還不快謝恩!果然是下民,字抄得跟蚯蚓似的,回去好好練練!」
花二有些不服氣,卻只得謝恩一番,目光在落到那字帖時,微微一滯。
她以為趙熙行賞她的墨寶,應該是「淑慎恭儉,化行閨門」之類,來敲點她的,卻沒想是一闕詞。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花二心里咯 一下。
這首詞,流傳于花間巷里娘子小郎君,但出現在宮禁森嚴的帝宮,這詞,就太過「輕薄」了。
反正上書房是不會有這種詞集的,先生,也是不會教的。就是不知被譽為「聖人」的東宮,怎麼抄了這首詞給她。
花二抬頭看了看趙熙行,見後者也看著她,眸色微晃。
花二慌忙低下頭去,看這意思,詞沒錯。當下決定少些揣度,不過是練字,拿什麼練都是一樣的。
這時,趙熙行的聲音傳來︰「跪安罷。」
李郴一愣︰「殿下,這罪民一遍都還沒抄完呢!」
「方才不是說,你不識字麼?那就拿這幅字回去,一個個字兒念,一個個字兒練。」趙熙行深深看了眼花二,「什麼時候懂了意思,這罰就了了。」
「民女……謝恩。」花二總覺得,這詞的意思,深究不得。
于是跪安,李郴領著她出殿,一番有驚無險就這麼輕描淡寫地揭篇。
花二回到配殿,沈銀和花三等人早就等著她了。
「阿姐!殿下怎麼罰你,沒有大礙吧。」花三上前來,上下打量著花二。
婆婆和阿巍也湊上來,圍著花二左看右瞧︰「說殿下親自罰你,我們更擔心!你沒听那個抄經手抄斷的宮女,比死還痛苦!」
沈銀也俏生生立在一旁,噙笑︰「看來,花二姑娘已經逢凶化吉了?」
「無妨。殿下罰我抄書,不過抄三遍。一切都了了。」花二安慰著諸人,邁步進殿。
殿內置了一張金絲楠木案,案上瓜果珍饈,美酒佳釀,擺了滿滿一桌。
「這是?」花二看向沈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