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鈺和沈銀心都要跳出來了。還從來沒有人,敢和東宮搶東西吃。
區區一介下民,是不要命了不成。
「二妹妹……收回玉著!趕快跪下來請罪!」沈鈺大急,偷偷向花二低喝。
「請罪!快請罪!才有活的可能!」沈銀也暗暗使眼色。
花二眼眸閃了閃。裝作沒听到,正要不動聲色地收回玉著,卻見架著的另一雙玉著,自己先收了回去。
沈鈺和沈銀有點糊涂了。
東宮自己撤筷了?
這是在讓著那個下民麼?
沈鈺和沈銀的目光在花二和趙熙行之間打轉。
花二卻再不敢踫栗子糕。說不定東宮喜歡吃這個,再給她膽子,她也不敢和他搶去。
于是一頓飯吃的壓抑無比。寂靜無聲,度日如年。
終于趙熙行停筷。眾人也連忙停筷。立馬有丫鬟上來撤走碗碟,小菜七七八八都動過,除了一樣。
栗子糕。
一塊都沒動過。
花二一怔。
她沒動,是不敢,趙熙行難道也沒動,莫不是以為她愛吃,所以讓著她?
而若真是這樣,沈家兄妹就更不敢動了。
花二不敢多猜了。用了丫鬟奉上的楓露茶,淨過口,依舊低頭斂目地干坐著。
忽的,一陣晚風過,沈銀打了個寒噤,沈鈺立馬關心地起身︰「姐姐,小心受涼!夜深了,我先扶你回去?殿下您看?」
趙熙行也看了眼沈銀,眸色微緩︰「也好。你先送阿銀回屋。」
「是,臣告退。」沈鈺抱拳,小心翼翼地扶了沈銀起來,便跪安辭去。
水榭中就剩下了趙熙行和花二。相鄰坐著,空氣凝滯。
良久,花二終于听得身旁一句︰「你……叫花二?」
男子的聲音像一汩冷泉,潺潺地淌過夜色。
「回殿下,是,民女花二。」花二蹭一下站起來,規矩地回稟。
趙熙行微微點頭︰「你……三年前才搬到安遠鎮,那三年前……你在哪兒?」
「民女身份卑賤,居于山野。」
「那……你做什麼的?」
「民女……民女是一名舞姬,秦淮河上博君一笑……這生計低賤,恕民女不便多言,若是污了殿下耳,民女死不足惜。」
一番話滴水不漏地,斷了問細節的可能。
趙熙行眉梢一挑,盯著花二的目光,發沉,然而女子始終低頭斂目,神色溫馴,看不出絲毫異樣。
「舞姬?好,那本殿命你歌舞一曲,現在。」
男子的話,一字一頓,浸涼。
花二藏于衣袂中的指尖微微蜷曲。然只是瞬間,她再次抬眸,神色已沒了半分波瀾。
「民女獻丑了。」
花二長袖一舒,倩影移至亭中,碧色羅裙亭亭舉,柳腰躚躚舞月光,步步生蓮踏飛燕,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引來周圍的丫鬟嘖嘖稱贊,看入了迷。
花二有些恍惚了。
……
以前由著她的身份,她雖琴棋書畫俱通,但也沒誰有膽子,讓她來獻舞的。
除了一個人。
唯一的一個人。
她跳過舞給他看。
那時他的身子已經不大好了,總是懨懨地蜷在榻上,蒼白的臉竭力笑得溫柔。
「花兒跳得真好看。」
……
花二一恍惚,竟是不自覺地,唱出了記憶里的曲子。
「……何處,煙雨,隋堤春暮,柳色蔥籠。畫橈金縷,翠旗高香風,水光融……」
碧落裙似天女至,傾國色若芙蓉開,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趙熙行靜靜地看著女子,眸底乍然夜色翻涌。
「……青娥殿腳春妝媚,輕雲里,綽約司花妓。江都宮闕,清淮月映迷樓,古今愁……」
一舞畢,殘影醉人,一歌盡,余音繞梁。
花二最後一個打旋兒,拋出長袖,卻是忽的,趙熙行猛地伸出手,一把拽住了那衣袖。
花二一踉蹌。面露訝異。
二人隔了五步,默然對峙,中間拉扯著一段碧色水袖,空氣凝滯得有些詭異。
花二下意識地拉了拉,發現趙熙行力道不大,但不容抗拒,將那段水袖拽得死死的。
只听男子幽幽啟口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太過清冷的語調,從骨子里凍得人發懵。
時間和過往,在那一刻破碎,不堪的記憶喧囂而來。
花二身子一晃,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她竟然唱了那個他寫的曲。
而趙熙行說的那句心驚肉跳的詞,其中深意冰冷刺骨。
花二心里咯 一下。
自己素日呼吸聲都不敢大了,竭力在世間抹去自己的蹤跡,如今卻自己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而趙熙行也緊緊盯著花二,眸如鷹隼,深不見底。
千鈞一發之際,沈鈺送沈銀回來了,看到水榭里僵著的二人,一愣︰「殿下?」
趙熙行驀地松了手。
力道回撤,水袖墜地,花二差點往後栽去。
好在沈鈺及時扶住她,關切低語︰「可是惹東宮不快了?沒事,有小爺我在。」
趙熙行看了眼沈鈺,又深深看了眼花二,什麼話也沒說,就拂袖而去。
「殿下?恭送殿下!」
眾人忙不迭跪倒,面面相覷,不知為何,東宮好像有點不悅。
「到底怎麼了?二妹妹莫怕,盡管告訴我,天塌下來有小爺我頂著。」沈鈺上上下下打量花二,確認沒什麼傷,才松了口氣。
花二搖搖頭︰「無妨。對了,這夜宴不是小侯爺你邀我來的麼?怎麼東宮也會來?」
沈鈺同樣疑惑︰「不知道啊,小爺我是只邀了你啊。或許東宮听說了,因著什麼緣由,自己上門的吧。」
花二點點頭,又搖搖頭,她有些看不懂東宮了,然而她也無意與他再有糾葛。
遂與沈鈺告辭出來,出了侯府,盛京的晚風一拂,花二腦子才冷靜下來。
滔天的後怕後知後覺般涌了上來。
一模後背衫子,冷汗都浸透了。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那個活下來的商女,才是最痛苦的人罷。
五月初十。皇後生辰。
聖人于儲秀宮設家宴,為皇後慶生。
這日傍晚,淡月疏星繞建章,仙風吹下御爐香。侍臣鵠立通明殿,一朵紅雲捧玉皇。
闔宮內外都換上了皇後最喜的芍藥圖樣,碗大的夜明珠輝映琉璃宮燈,笙簫絲竹入雲去,賀喜聲聲不夜天。
因是家宴,殿內只置了一張金絲楠木大案,按輩分坐了嫡統皇子和帝姬,俱俱錦衣鮮妍,笑意滿面。
聖人著絳紗金繡蟠龍家常衫子,頭戴玄紗翼善冠,坐在最上首,素日天威煌煌的臉上,多了些為夫為父的慈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