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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素日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東宮,卻沒說什麼。收回視線,飲下最後一口茶,旋即起身,離席。

李郴和宮侍們面面相覷。

這要在平時,有人在東宮面前這般失禮,早就被拖出去了,如今這東宮卻半個字沒說。

到底是今兒東宮不尋常,還是這下民不尋常?

但由不得李郴找答案了。水藍色宮袍淌過的剎那,他瞪了花二一眼︰「還在吃?放肆!停著!殿下離席,還不恭送!」

「恭……恭送殿下!」

花二還含著半口餑餑,慌忙下拜,嘴里的殘渣差點噴出來。

自然,這又引得一眾宮侍翻眼皮。

他們卻唯獨不懂,那完美到不似個活人的東宮,今兒怎麼對一介粗鄙的下民,如此寬宏大量?

要知道平日,這種「失禮」的舉動,輕則打板子,重則丟命,東宮的眼里,是沒有憐憫二字的。

然而,走到一半的趙熙行停住了。他站在花二案前,沒有回頭,沒有動。

花二和李郴對望了一眼,互相都有些大氣不敢喘。

又哪點不對?

良久,趙熙行還沒有邁步,花二跪著,一眾人都僵著。

忽的,余光瞥到自己的指尖,花二一怔。

宮袍極其寬大,曳地三尺,這片水藍色淌過她案前時,她正好跪下來,然後指尖正好壓住了那袍子一角。

「民女……民女罪該萬死!」花二顫顫地翹起了那根指尖。

然後,見得那極品料子的宮袍上,留下了一個油印子。

李郴倒吸口涼氣,變色道︰「區區下民,以下犯上!罪該萬死!來人,還不把人拖出去!」

周圍宮侍都投來了可憐的目光。東宮所屬的龍驤衛立馬擁進來。

素日宮袍不染半分塵的東宮,竟然被一介下民戳了個油手印,這下民,是活著出不去了。

花二不由頭皮一麻。她千忍萬防,今日竟會栽到這一頭?

千鈞一發之際,趙熙行淡淡看了龍驤衛一眼。

「退下。」

簡單的兩個字,讓所有箭在弦上都滯在了原地。

「殿下!這下民膽大包天!得了恩賜,還敢冒犯……殿下!」李郴聲色俱厲地陳罪,恨不得親自砍了花二。

趙熙行卻根本沒理他,頭也不回地出殿,躋了鞋履,迎向不知何時候在宮外的一名宮裝麗人。

那麗人臉上的訝異未消,目光遠遠地在花二身上打轉。

顯然方才那一幕盡收眼底,也仿佛很清楚趙熙行素日的性子,所以尤覺不尋常。

「拜見皇太子殿下!殿下可要先換一身衣衫?這宮袍上印了油印子,有損殿下尊容。」那麗人俏生生一拜。

趙熙行卻似根本不想在乎油印子的事,換了話題︰「你怎麼來了?你身子不好,今日風大,偏又站在風埡口,作何不愛惜自己?」

那麗人眨巴眨巴眼,有些沒緩過神。

要是在平常,哪怕是自己,冒犯了東宮儀容,也會惹他不快,如今區區一介下民,這東宮怎麼跟個沒事人似的。

但這麗人生得七竅玲瓏心,沒追問,嫣然一笑,一邊聊起了些皇後辰日禮之事,一邊隨趙熙行遠去。

殿內,李郴狠狠瞪了花二一眼︰「也不知你這下民哪里來的運數!若是往日,你這等人,腦袋都不知掉幾回了!」

花二瞧得旁人見不到的地方,李郴的後背官袍都被冷汗濕透了,伴君如伴虎,她又可憐又好笑。

遂溫聲溫語幾番告罪,待李郴臉色緩和,才跪安回了廡房。

婆婆和花三遠遠地站在院門口,翹首遠望,見得她回來,忙不迭迎上來。

「怎的去那麼久?嚇死老身了,听聞那東宮極其苛刻,怕你……哎。」婆婆緊緊握住花二的手,又是松氣又是後怕。

花三也皺起滿臉疹子︰「阿姐,東宮可有難為你?我听羅霞姑姑說,那東宮規矩多,犯了他規矩的,不丟命也要少條胳膊。」

花二噗嗤一笑︰「說得跟個青面羅剎似的。要我說,這羅剎雖冷臉,但長得確實好看,雖話少點,但也不是嗜殺的。」

花二遂將前後因果細說一番,听得二人也嘖嘖稱奇,道花二得老天保佑,今日運數格外好。

一晚好夢。

翌日。三人早早起身,收拾幾番,便在羅霞帶領下離宮。

比起最初,羅霞的臉上的笑愈多幾分,尤其是看著花二,笑格外燦爛︰「恭喜姑娘。宮里都傳遍了,東宮留姑娘用膳,還賜了姑娘一碟餑餑。」

「不過是東宮心情好,起興之舉,無甚大不了的。」花二淡淡一笑。

「那可不一樣。當著東宮面不識禮數,髒了他宮袍,還能平平安安回來的。姑娘獨一人。」羅霞笑意多了分揶揄,「姑娘瞧好罷,好日子在後頭哩。」

「那就多謝姑姑吉言了。」

花二沒在意,隨意客套了些。便和婆婆和花三趕了騾車遠去。

轟隆一聲,紅銅宮門闔上,繁華如一場夢。

半日後,花二一行回到了京郊安遠鎮。

當晚,阿巍早早關了鋪子,親自下廚,殺了一只雞,做了一桌蘑菇煨雞肉片子湯。

花二看得笑︰「今兒怎如此豐盛?過年了不成。」

阿巍忙著給諸人盛飯,笑道︰「二姑娘你們可是去宮里走了一遭的。那種地方,看著繁華,其實是個吃人的冤枉地。如今你三人平安回來,我這不是開心麼。」

「喲,瞧這說的。」花二拿出那匣子銀子,砰一聲放在案上,「五十兩賞錢。冤枉地沒見得這麼旺財的。」

菜碼齊備,燭火橘黃。一家落座,嘗著阿巍的手藝,說著些家常閑話,笑聲合著飽嗝飄出十里。

然而當花二說道和趙熙行的過節時,阿巍卻乍然肅臉︰「二姑娘,听聞這東宮喜怒不形于色,行事苛刻不近人情。此番卻對你多有不尋常,怕不是認出……」

「不會!絕對不會!」不待花二回答,婆婆重重地將木箸拍在案上,又急又憂,「不許說這等不吉利話!呸呸呸!」

阿巍連忙乖巧地告罪︰「好好好,婆婆莫怪,是阿巍嘴笨。呸呸呸。」

花三瞥了眼花二,語調發沉︰「不管如何,花樣子的事了了,咱們和那邊就再無干系了。以後也盡量避免上京,少和官家來往。」

阿巍吁出一口濁氣,攥起的指關節有些發白︰「是啊……不要扯上干系,才能活下去……畢竟我們……」

話只說了一半。

四人卻都陷入了沉默。

是啊。

畢竟我們,都是史官筆下,已經「死去」的人。

歷史,早就將我們掩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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