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青州都城出發。
沿江岸而行,走水路過三江,那便是青州較為繁華的地段。
從這邊繼續往海口移去,再換乘一輪的船家,便是能尋到一處偏僻的城池所在。
「我們如今在鳧水城,沿水一路往下,等到約莫正午前後, 就能趕到那朝發城了……呵,這名字倒是好生古怪。」
租借下來的帆船之里,此番正有五個打扮講究的男子圍坐其中。這會兒開口說話了的,便是其中的一名女子。
她眉眼之間已經浮現出了絲絲的皺紋,雖樣貌依舊姣好,但多少也能看看出幾分歲月的痕跡。
年紀已然是不算小了。
眼下她周遭的幾個小年輕倒是看起來不大, 如今更是紛紛抬頭, 朝著她凝望而來。
「師姐,那地方可是有什麼講究不成?」
一人開口發問, 這女子卻只是抿嘴輕笑兩聲。
「能有何講究?終究不過是這青州偏遠之地的小城罷了。若是放在了其他州郡,我們說不得還得小心行事……」
如今大唐四分五裂,那些州郡得夾著尾巴走動,那些州郡不管不問,可以隨意走動……似它們這種經常在外的修士,自然最是清楚。
那一旁的幾個門徒子弟,如今听聞到了自家師傅的說法,這會兒也都是嬉笑一片。
「師姐說的正是,這青州本來就是偏遠之地,按理來說,我們三山派應該是看不上的才對呀……」
「也是這個道理……師妹這回可沒說錯。在我看來啊,估計得是上宗那邊想要拓展一下宗門範圍, 這才派我們上門來的吧。」
這幾個門人嘰嘰喳喳嬉笑不停, 那被稱作師姐的女子也只是淡淡地笑著, 並無出聲制止的意思。
仿佛在她看來,自家這幾個徒弟說出口的話, 也正如她心中所料想的那般一樣。
似是說到了興起,一個喝酒微醺的弟子在這會兒便是直起了身子, 繼而對著自家師姐問到。
「師姐,弟子記得師公早些時候也已經出發了。這會兒也不知道他老人家都到了何處?」
「另外師傅他此番不也是一並上路來了嗎?為何我們不與他老人家同行呀?」
听聞這師弟問話,那中年婦女也是面露些許的思索模樣。她沉吟了一聲,指節敲桌,最後只得是輕輕搖了搖頭。
「你們師公行蹤從來都是捉模不透的,更何況元嬰修士,他的去向又怎會予我等說明了去?」
「至于師傅他老人家……那邊也有著自己的考量,具體也得等到目的地之後,我們才會踫上。」
這話自然有理,如今眾人細听了去,也是不由得微微點頭。
而听聞著船艙里頭的笑聲陣陣傳來,那外頭的兩個擺渡人卻是身披著簑衣,在這會兒卻是不苟言笑。
他們歲數看著不小,臉上滿是風霜的痕跡,那手上更是老繭密布,顯然也是長久撐槳了的模樣。
如今船只行至江河之中,正是霧氣上浮,不明前後的當口。這兩人在此刻對視些許, 隨後便取出了口袋里頭的一些小包裹。
他們的動作不大,但畢竟是凡人出身,再如何地小心,也是躲不過里頭‘有心人’。
「船家,你們都在干什麼呢?」
一人從艙里頭探出半個頭來,仔細望去,正是那主事的中年女子。
她一雙眉目眼下雖是含笑,可那上下打量人的目光卻是柔中帶刺,這會兒被盯緊了去,兩人都是汗毛陣陣倒豎。
「沒干嘛呢,就是餓了些許,想吃些干糧罷了。」
似是生怕這人不信,那船家小心翼翼地攤開了手里頭的布包——那是被粗鹽腌透了的魚干,里頭加了青州特有的醪糟,看起來是通紅一片,嘗起來更是又腥又咸。
除非是喜歡這一口的人家,不然沒人會想試上一試。
那中年女子瞧見了此物,眉頭都是皺了個八字形。她顯然是對這玩意兒不感興趣的,當下便是微微收身,繼而叮囑說道。
「你們做的都是力氣活,吃點東西自然不假。只是可不要忘記正事,勿要耽擱了我們的行程。」
「我們曉得,曉得!」
「不過是填下肚子而已,耽誤不了多久的。」
這二人連連點頭,那態度當是客氣又謙卑,任誰瞧見了去,這會兒都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那中年女子眼見如此,便是把腦袋給收了回去。
兩位擺渡人這會兒的確是在吃些東西,填月復不假。可若是這女子再那麼細心些許……
她或許就會看到,那細如蝶粉般晶瑩的粉末,此刻正順著布包下墜,最後落入到了那深沉的江水之中。
融于一片。
……
艙中,那些師弟師妹眼看著師姐這般謹慎小心,這會兒也是不僅說笑了兩句。
「師姐真小心,怪不得師傅如此看重于您呢。」
「那可不?這般的年紀就已是結丹修士,放眼天下,比咱們師姐厲害的也沒幾個了吧?」
這里頭的夸張成分多少不好明說,可既是同門調笑,她也就沒了追究的意思。
「話說回來,我倒也是記起些許了。師姐……咱們這次遠行至此,究竟又是為了什麼啊?」
听聞此言,一眾師弟妹都是好奇了些許,這才更是紛紛地湊過了腦袋。
是了。
三山派擱在青州都得是個有名有姓的大宗,掌門元嬰一級的實力,即便是州牧相見了也得客氣禮待。
而這一遭卻是將他們三山派的底子都給掏空了去,也不知是為了什麼。
「對呀,師傅那邊不說也就算了,師姐您總得透露一二吧?」
這師姐終究是熬不過這些師弟師妹,更何況都到了這會兒,再隱瞞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思緒至此,她便是輕嘆口氣,繼而說道。
「你們……可還記得六年前的牧雲州?」
眾人雖不明師姐為何突然提起這檔子事情,但到了這會兒,自然也不能唱反調。
「這自然是知曉的,早些時候我們上街,還听過一些說書人提起這事。」
「說那是前唐的禍亂之源呢。」
「是啊,听說之後的星象位移,還有一眾大能重新現世,都跟那牧雲月兌不了干系。」
這話乍听起來或許還覺得幾分荒誕,可細究一二,卻又好像有些許的道理……
因為似乎一切的開始,都是在那牧雲州之中發生,繼而蔓延至整個前唐,從而造就了如今這般的亂世。
只是這話題顯然就有些扯遠了,那師姐也是微微搖頭,繼而說道。
「心思收斂些,我要說的可不是那些。」
「我想問的是……你們可還記得牧雲那片死地的故事?」
牧雲死地。
幾乎同一時間,在數十公里之外的官道,如今正好也有三個行人落于茶館攤前,正在討論此事。
「你們可還有這方面的印象?」
那須發皆白的老者問話出口,隨行的兩個弟子對視片刻,隨後便是出聲回道。
「弟子自然是知曉的,我們三山派可不封閉,似是這種消息,我們早就一清二楚。」
牧雲有死地。
那是早在六年前東國入侵時候,經由一場駭人听聞,驚天動地的轟鳴聲後,遺留下來的恐怖禁制之地!
相傳在死地之間,生人只要誤入其中便會身重奇毒。
「他們的皮會發爛,髒器出血,最後別說下地走路,甚至就連喝水呼吸都是問題。」
「而且那奇毒不只是針對生人,尋常活物步入其中,同樣也會深受其害……」
言止于此,二人也是想起了當初在江湖上流行的一個說法。
據說這毒無治無根,尋常藥方根本不得其法。
即便是再如何強壯的生人,攏共也只是多撐上一段時間而已——而這般的後果,便是這些人的尸體都會帶有某種恐怖的傳染能力。
奇毒會繼續蔓延下去,直至人們將那尸身給安置妥當了,那才算了事。
如此強橫的殺傷性,無與倫比的傳播性,再加上根本找不出頭緒,似乎無法拔除的惡疾……
所謂的死地,便是如此。
強如結丹修士,在里頭只要晃上兩圈,同樣也會落得不治而亡的下場。
也只有元嬰一級的修士,才能漫步其中,不受其影響。
眼看著自家師傅眉眼依舊低垂著,看著身前那熱氣騰騰的茶水,那年紀稍小的弟子沉吟了片刻,便出聲補充道。
「對了,據說我還听聞有人曾經在死地里頭見到過一些活物!」
「只是……那些生靈都已經變成了古怪的模樣。具體模樣,弟子也是未曾見到過,就不細說了。」
說到這里,那被稱作師傅的老者便是微微地點了點頭,繼而淺淺地嘆了一口氣。
「那你們可知,這一手造就死地的修士是為何人?」
那兩個徒弟在此刻面面相覷,最後紛紛便是木然地搖了搖腦袋。
「弟子不知……」
老者抬起右手,在這會兒舉起茶杯輕抿了一口溫水,隨後便是出聲說道。
「那你們今日就要漲見識了,因為我等三山宗此番出行,便是沖著那位一手早就死地,擁有如此神通之修士去的。」
听聞這話,那兩名弟子紛紛都是瞪大了眼楮,忍不住出聲問道。
「師傅可是知曉那是何人?!」
身為修士。
他們最是知曉,想要布置出如此手段,這究竟得需要投入多少的精力與功夫!
能夠一手鎮壓方圓之里,延續六年之久,還能余威不減的前輩……這人究竟得是個什麼名字?
那老者看著二人期盼的臉色,微微張嘴,正想要說些什麼……
臉色卻是突然猛地一變!
「別喝這水了,有毒!」
他一聲爆呵出口,等不及身旁的兩個徒弟反應,整個人騰空而起,抬手就是對著面前的長桌狠狠一掌。
但听得踫地一聲炸響傳來,木屑翻飛,將那瓷杯給當場踫了個粉碎!
茶水四濺而出,與細碎的物件狂舞不停,最後一並朝著周邊四散開來,撞了個狼藉一片。
茶水有毒?
只是想到這里,方才那已經灌了半肚子之多的兩個年輕人便是臉色大變。
他們反應倒是不慢,如今二人背對而立,周身的勁氣便是拔地而起。
此時此刻,三股結丹修士特有的氣勢凝聚一團,好似騰飛的蛟龍一般惹人注目。
師徒三人怒目圓睜,這會兒朝著周遭打量而去,卻是在同時驚訝地發現……
這茶館里頭的掌櫃和小二居然都已經跑得沒影了!
老者畢竟見多識廣,如今有了契機,當即便是反應了過來。
是圈套?!
「走!」
一聲呵斥出口,卻是還沒等到三人跑出這茶館……一股子強烈的危機感,便已在瞬間包裹住了三人。
仿若是被某種洪荒猛獸緊盯住了那般,如潮水般澎湃而起的觸感瞬間涌來,讓三人心跳都仿佛是漏了半拍。
不能走。
若是輕舉妄動的話,會非常危險!
如同條件反射般的思緒閃現而出,讓三人都是愣在了原地。
隨後……他們便是回過了神來。
只見一個人影,這會兒正好是賭在了店口之外。
連帶著那‘師傅’在內,三人瞧見了這來人的身影,瞳孔皆是微微一縮。
因為他們根本沒發現這人是在什麼時候現身的!
那突然出現的人影高大異常,他黑發披肩,臉上橫著一道淺淺的傷疤。
眼看著三人凝望而來,他順勢抬頭,繼而露出了個爽朗的笑容。
「呵,等你們很久了。」
他赤果著上身,光腳而立。如今只留下了一條粗布短褲在身,露出了那精干無比的肌肉線條。
他便是關俊。
眼看著場間師徒三人听到了自己開口,卻全然沒有回話的意思,關俊倒也不怎麼在意。
他只是揉了揉脖子,一邊做著放松肌肉的簡單拉伸,一邊細聲地嘟囔了起來。
「要我說啊,這下毒的手段的確不怎麼厚道。要不是那李師姐硬布置下來,我也是不怎麼樂意用的。」
「畢竟……」
「三個趁手的沙袋,我可不想太快就把你們打爛。」
言語之間,關俊微微起身,眼中的寒意如同他那微微擴散的瞳孔一般。
開始四溢而出。
仿若肉眼可見的氣浪在此刻澎湃而起,以一種不弱于身前三人那般的量級,在此刻爆發出了足以讓人心頭一驚的氣勢!
關俊。
結丹修為。
他一步朝前踏去,嘴角上揚。那露出的白牙,在此刻仿若獅虎展顏。
猛獸要出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