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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什麼要收你為徒?為什麼要帶著累贅如你?

少年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他該說什麼?說可以當誘餌替你吸引敵人的注意?恐怕沒有他,浮屠最後也能全身而退。說可以替你包扎傷口、服侍打理?希望為奴為僕跟在浮屠身邊的人應該如過江之鯽。能給你無上力量、金錢權勢?這些他現在都沒有,說出來只會被人當做笑料。

兩個問題,他竟一個也答不上來。

浮屠像白天一樣視若無睹地繞過了他,向外走去,沒有人敢攔下他。小白轉頭小心窺伺少年,見他臉色蒼白如雪,眼底黯淡無光,仿佛溺水之人失去了最後一根浮木。

浮屠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時,少年突然一晃,向前倒下。小白連忙接住人送回屋內床上。

聞九州上前看了看情況。因為剛才激烈的動作,一部分包扎好的傷口又裂了開來。好在情況並不嚴重,于是他對小白道:「沒事,這里有我,你去門口等著浮兄。」

小白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轉身走出了房間。

屋門關上後,聞九州替少年小心褪下衣物,重新包扎身上崩裂的傷口。他身上在逃亡中導致的新傷並不多,更多是未愈的舊傷和陳年的疤痕。那些痕跡有的像燙傷,有的像鞭傷,有些像刀割斧劈,有些像獸口蛇牙,還有更多難以分辨。它們層層疊疊遍布在少年身上,猙獰詭異,不像一張人皮,而更像什麼鬼怪野獸。

不知道少年帶著這層黑暗腐爛的內里支撐了多少年,才能像如今這樣,若無其事、完美無缺地將其藏在一臉堅韌下,若非是他,幾乎無人發現。

難怪他對初見時近乎發狂的浮屠毫不畏懼。難怪他面對追殺也沒有慌亂崩潰。難怪他能在數九寒天中熬到現在。相比這些酷刑,死又算得了什麼。

聞九州面對著這些聳人听聞的傷痕也依然冷靜,妥善地料理好每一道傷勢,最後替少年掩上薄被,起身走開,不多時又坐回到床邊:「疼的睡不著別硬睡了,起來喝點粥。」

話音剛落,本該昏迷沉睡的少年竟然睜開眼,定定看著對方,眼中無一絲混沌,清醒無比。聞九州臉上還是一片從容,看他睜眼,熟練地喂來一勺熱粥。

少年撇開頭,拒絕了那勺粥,啞聲道:「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醒的?」

聞九州心累地嘆了口氣,自己吃下那口粥,又重新舀了一勺喂過去。果然這次少年沒有再拒絕,餓急一樣了嚼都不嚼咽了下去,差點被口水嗆到。

聞九州用看後輩的眼神看著他:「你從來沒有昏迷過。好歹看過幾年病,這點還是瞞不過我的。」

少年從未昏迷過,他時刻戒備著身邊一切動靜,稍有風吹草動都準備著再次逃亡,所以馬車里聞九州沒擔心過他會死。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也沒有揭穿他。

少年聞言頓了頓,似乎有些驚訝:「您……不討厭我這樣嗎?」

聞九州一邊喂食,一邊仿佛真將他當成了一個頑劣的後輩般絮叨道:「你怎麼樣?你對我尊敬有禮,對浮屠哀而不鄙,不為傷害誰,只為自保,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小白要是有你一半聰明,我能省下十之*的心。」

少年靜了一會兒,仿佛被他說的啞口無言。聞九州繼續道:「既然你沒有昏迷,應該也听到了,這段時間可以住在我這里,客舍主人已經去了別處,沒人知道你們是誰。我看浮兄暫時不會走,若真想跟隨他,該先養好自己的傷。」

少年睫毛顫了顫,低聲道︰「多謝先生相救,晚輩會保重自己,若來日還能活著……」

聞九州打斷道︰「我救你不為你的報答,來日如何,來日再說。現在你要做的是好好養傷。唔,等你好點兒,讓小白晚上帶你出去看看,白天有點麻煩,能不出去不出去……」

他一邊絮絮叨叨一邊喂,少年乖乖配合著,一碗粥很快見底。聞九州站起身,正要離開之時,少年突然出聲道:「您不在乎我是誰嗎?」

聞九州聞言像一個真正的長者那樣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頂,溫和道:「猜得到,但不重要。過去的過去了,從今往後,你不是誰的棄子,也不會拖累誰。浮兄本性純善,只是說話不大好听,未必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一個普通的「祭品」絕對不可能無端遭受這麼多酷刑折磨,正如一個普通的逃奴沒資格令貴族不惜出動黑甲衛追捕。只有從小被家族當做棄子送進宮中的孩子,身無所依,形同奴隸,又為家族所逼不能求死,在當今殘暴的天子手下見識過最深的黑暗,才能煉出這樣堅若磐石的心志。

「如果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隨時來找我。」

門最後一次被人合上,屋里恢復了一片寧靜,燭火在不遠處的木桌上悠悠跳動,偶然發出 啪一聲燈花爆響。月色從窗外溫柔地淌進來,似雪似霰,因為屋里充足的暖氣,而一點都不顯得冰冷。

少年慢慢縮進被子里,蜷成一團,只露出一雙眼,面無表情地盯著頭頂黑沉的木梁。沒有了堅韌、哀求、偏執和種種人前的光亮,那雙眼中無懼無怖,無悲無喜,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黑。

聞九州真的猜出他的全部身份了嗎?恐怕未必……浮屠更不必說。他已經模透了這人看似冰冷、實則不通人情的性子,動搖對方,只在須臾之間。

浮屠沒有走遠。出來後,他才發覺四周一片靜謐,月光照在地面的積雪上熒熒發亮,映亮了客舍外交錯縱橫的阡陌。道道土埂將干枯閑置的冬田分割成零碎的許多片,一直蔓延到對面很遠的另一片屋舍外。

安樂鎮地如其名,這里的村民樸實安樂,每天牢牢遵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古老規矩,早早關門回家休息,除非在特定的節日才會夜行歡慶,不像修士的世界里不分日夜。

原本想探看消息的心思漸漸在夜色里淡了下去。浮屠沿著來時的大路默默走了一會兒,在又經過一戶人家時,屋頂上猝不及防飛下一個東西,不偏不倚朝他臉上砸來。

他剛想躲過,忽然覺得有些不對,伸手接住了東西,仔細一看——居然是個酒壺?

濃郁的酒香從壺中噴薄而出,勾得人蠢蠢欲動,他從前也品過不少靈酒珍釀,除了沒有靈力,這酒也算得上佳釀,是誰把它扔到他頭上?

這時一道聲音從屋頂上上傳來:「老遠看你一路晃蕩。我輩男兒,有什麼事解決不了,需要如此煩憂!」

浮屠聞言一怔,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拍開泥封大口飲了起來。辛辣的液體猛然涌進喉間,一路向下,帶來一連串火燒般滾燙刺激的滋味。久違的醉意沖頭而上,他一邊听著屋頂上素不相識的大漢扣瓦長歌,一邊任思緒飛流。

兩天前的這時,他還在九浮宮中閉關沖擊大乘境壁壘。他生性不和人親近,宮里常年只有灑掃接待的傀儡,唯有秋師殺時不時來看他,饒是如此,想進他門下的人依然如過江之鯽。憑著從小無人能及的修道天賦和強大的修為,天辰軒對他敬若神明,靈寶功法,天材地寶不一而足,哪怕是傾盡全宗之力煉出的修真界第一件後天造化,也要先獻予他過目。

回頭再看,所有的吹捧尊崇都是虛情假意。轉眼間改天換日,百年修道一朝成空,哪怕他表面毫無表現,心里也不可能一點都不在意。

如今他再也不是那個無所顧忌的大乘期強者,修為全無,對這個陌生的世界一無所知,附近又有強敵環伺,身周暗流洶涌。該何去何從?連他自己也在茫然,他叫少年自省,可自己又何嘗不是在害怕牽累別人?

重新來過,究竟會是什麼樣子?等他回去時,修真界又過了多少年?不算天辰軒那些人,昔日的摯友還在幾人?

大漢歌道︰「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前路茫茫,不過是盡力而為,他又不懼獨行!只是害怕……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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