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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身樸素沒有裝飾,看得出主人並不是什麼大家大戶。一個十二三歲的布衣少年叼著凍梨坐在車門上,一手四處撩閑一手漫不經心地駕馬,直到只剩三丈遠,他才發覺這邊的異樣動靜,轉過頭來,恰好和遍地橫七豎八的黑甲衛、渾身血跡煞氣沖天的浮屠大眼瞪小眼。

少年:「………………」

他嘴里的梨啪嗒一聲掉了下來,呆呆看著這邊,等又近了一丈才反應過來,猛的勒住馬韁,震驚已極地指著浮屠張口結舌。赤馬嘶鳴一聲,險險停在修羅場前。

浮屠不耐煩地皺起眉,剛要走人,少年忽然激動萬分地喊出了一大段話:「那是黑甲軍——十個啊!先生!我看到有一個人單挑了十個黑甲軍!把他們全部打趴下了!你還跟我說他們有多厲害——大俠!英雄!前輩!高人!您還收徒弟嗎?請務必收我為徒!」

浮屠:「……」

少年:「……」

這時,車廂里傳出一陣低咳,打斷了駕車少年的激動剖白:「小白,不得無禮。」

駕車少年噎了一下,這才勉強收起自己的崇拜之情,但緊緊盯著浮屠的目光依舊火熱。車簾動了動,被一只手卷起來,露出後面一個相貌清瞿的中年人。

他只看了眼地上的慘狀,便和小白一樣直接無視了那群黑甲軍,對修羅場中氣勢逼人的浮屠禮貌一笑,仿佛他身上的血跡只是裝飾:「鄙人聞九州,正要和小童正要去前面不遠處的安樂鎮,閣下需要聞某捎上一程嗎?」

常人看到這個場面,無論如何也不該是這樣的反應。浮屠皺著眉打量了聞九州片刻,忽而哂笑一聲,收起周身煞氣,大大方方上了車。

現在他最需要的是找到一個城鎮,了解這個地方的信息。這兩個人一眼看去知道沒有修為,無論對他是好意惡意都不足為懼。既然對方不怕他,難道他反倒還要畏首畏尾?

被叫做小白的少年忙不迭跳下車,讓開了進門的位置,一臉崇拜地目送他頭也不回地上車、進門……嗯?

他愣了下,這時旁邊傳來一聲沉重的腳步聲。少年喘著氣朝馬車的方向走了一步,結果差點跌倒在地,只好停了下來。但他依然盯著馬車,眼神中帶著近乎狠戾的偏執,微不可見地露出一絲黑暗的內里。

小白看的不由呆住,有些不確定要不要上前幫忙。恰在這時,車里聞九州道:「小白,你在干什麼?」

「那個……先生,這里還有一個人……」小白猶疑道。他們剛到這里時,第一眼看到的是雪地中央的浮屠,第二眼是一旁奇怪的少年。誰都不會懷疑他和浮屠是一起的,也許浮屠殺人是為了他?

但是眼下,前輩怎麼自己上車了?還有先生為什麼……

沒等他想完,另一道低啞的聲音冷冷道:「跟,讓他跟著跑。」

四周氣氛一時變得凝滯下來,沒人再敢說話。少年听出了浮屠的聲音,本已漸漸黯淡的雙眼再次灼亮了起來,狠狠盯向車廂,咬牙拖著腳步,一步一踉蹌地走了過去。

小白不知所措了片刻,終于在少年快挨到車頭時忍不住把人拉上車,一把推進車廂,隨後一溜煙滾出去駕車,裝作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馬車外面看去雖然樸實無華,內里卻布置得十分妥帖,正應了那句話: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車廂內大小約能坐三五人,厚實的棉布鋪掛在車廂內壁,阻擋了縫隙間透進的寒風,壁上還掛著一只酒壺。從不知處散出淡淡的草藥香,沁人心脾,許多半米見方的箱子均勻排放在車廂三面,墊上軟靠充當座位,仿佛這不大的馬車隨時準備著要招待許多人遠行似的。

一進車廂,口鼻間干冷刺鼻的雪花、滿耳呼嘯的風聲通通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過分溫暖的氣息,暖的令人喉嚨發癢、頭腦發昏……少年吸了口氣,壓下骨髓中傳來的戰栗感,對馬車主人深深一禮:「多謝先生。」

一個氣質儒雅的中年人抱著手爐坐在車廂最里側,身著一裘樸素的茶白棉袍,第一眼看不出他是什麼身份,和藹地對少年點了點頭。浮屠難得收起了那身氣勢,但還是存在感十足,盤膝坐在另一側軟靠上閉目休憩,對他的到來視若無睹。

少年得到主人許可,才坐到剩下一側無人的座位上,雖然不明白浮屠為什麼不喜歡自己,他還是安靜地低頭休息。馬車晃了晃,再次吱 吱 地跑動起來,將那一片漸漸被落雪掩蓋的修羅場拋在了後面。用不了多久,那些黑甲軍會被大雪埋葬,沒人知道這里發生過什麼。

車廂里一時十分安靜,少年與浮屠坐在兩側,互不干涉。剩下一個聞九州左右看了看,終于決定由自己打破這份死寂。他戀戀不舍地將手爐遞給少年,等對方道謝接過去後,才徐徐道:「鄙人和小童是從雲橫山另一邊的咸州來的。本來想去附近的鎮子休息補給,沒想到快下山時遇到這場大雪,山路難行,以致拖到現在,唉……」

他說完又好奇道:「不知道兩位又是從何而來,要往哪兒去?這里人煙稀少,你們怎麼會到這邊來?」

浮屠當然不可能回答。但不知道為什麼,少年也一動不動,垂頭不語。

聞九州等了片刻,見沒人理他,知趣地換了個話題。他聰明地沒問浮屠和少年的關系,而是道:「閣上穿的袍子,看紋路像是祭典上給用來生祭的‘祭品’穿的衣服——但你這件不合尺寸,更像給少年人穿的。」

比如說,坐在旁邊的少年。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但該听出來的人都听出來了。浮屠慢慢睜開眼,看向聞九州,眼中喜怒難辨:「……祭品?」

他身上朱紅的祭袍被血跡、污泥沾染得一塌糊涂,但仍能看出袖口、衣領上大片精致繁復的黑色暗紋,猶如道道神秘惡毒的咒語。浮屠氣質出眾,祭袍在他身上像是尊貴無方的神袍,但穿在瘦弱的少年身上……像只被擺上祭台的羔羊。

聞九州又看了眼始終沉默、仿佛他們談論的事和自己完全無關的少年:「嗯,是巫師祭獻給天地鬼神的‘禮物’,待祝禱祈福便要打碎焚毀,葬入土地——不過祭獻三牲六畜、酒醴稻谷、玉帛圭石的我都見過,以活人生祭的倒是第一次見。果然是……天子腳下,哈哈。」

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似在感嘆什麼。

浮屠眉頭一皺。以活人生祭,這樣的手段听起來竟無比熟悉,越听越像是修真界的邪修……他一下子想到了昨晚那股陰邪怪異不似常人的力量。修真界雖然修行方式各異,但所有修士一律對以活人修煉的魔修邪道摒棄鄙夷,一旦發現則共誅之,故而邪修常常隱姓埋名四處躲避。難道這里也藏了一個邪修?

他心里想著這些,口中卻道:「你看起來倒是對這種事一點都不奇怪。」

聞九州終于嘆了口氣,不再拐彎抹角:「閣下難道不知道,黑甲衛直屬宮中,向來為王孫貴族辦事,替大人們抓個把人、開個道、滅滅口什麼的……或是追捕宮里逃出的人,比如你身上衣服的主人。」他眨了眨眼:「總之沒什麼好事,所以大家都不怎麼喜歡他們,只是敢怒不敢言。」

難怪小白一個小小少年,看到浮屠不但不害怕,反而激動成那樣。

聞九州繼續道:「天下分九州,共奉中神都,上居虞天子,投地為鬼神——連小孩兒都知道,天子沉迷鬼神,寵信國師。傳聞他食人心,酷刑,開蠆盆,被黑甲軍抓住的人不少都……活祭又算得了什麼?哈哈,不過也不必太憂慮,我听說最近宮里也出了點麻煩,恐怕那些人也正自顧不暇了。」

這時,外面一直旁听的小白突然插嘴:「我的先生——你再這樣到處亂說,要不了幾天,我們又得跑路啦!」

聞九州又嘆了口氣:「到底是誰‘到處亂說’,害得我不得不換地方的?」

小白噎了一下,登時不敢再吭聲了。

浮屠眉頭越皺越緊。他不想插手這個世界的事,可如果這里的天子或者國師真是個邪修,事情恐怕比他想象的要棘手的多。但既然對方已經發現他的蹤跡,為什麼直到現在還沒有追來?那些黑甲衛根本不足為懼。難道真是被什麼麻煩暫時絆住了?

這時,馬車忽然硌了一下,隨即車廂內當啷一聲悶響,一只手爐從少年手上落下來,在地毯上滾了兩圈,滾到聞九州腳下,被他拾了起來。

他轉頭看去,只見少年悄無聲息倒在了軟墊上,呼吸近無。

原來他不是裝作听不到,而是在到來不久,因為冷熱相沖堅持不住昏死過去,只是潛意識挺直背脊坐在原處,不讓人看出自己的頹靡。單薄的棉衫緊貼在他枯瘦的身子上,清晰透出其下肋骨的形狀,些許果•露在外的皮膚上帶著層層疊疊的傷疤,猶如干枯的樹皮。

他醒時除了哀求浮屠,無論什麼境地都始終隱忍自持,甚至對路上偶遇的聞九州也堅持禮儀周全。換做大多數人只覺得他有些落魄,誰也想不到他早已垂死。明明狼狽已極、勉力已極,還能維持住自己的尊嚴,做得到這一點的人,世上並不多。

聞九州終于說出了他一直沒說的話:「內傷外患、寒氣入骨,又連日饑餓,體虛無力……其實他早該死了,能撐到現在,全靠過人的心志——可惜我車上也沒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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