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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章 奏對(上)

北地的風雪再大,距離飛到京師,化為瑞雪滿中州的雄奇景象,總還有不短的時日。

依著時令,若沒有那場驚世駭俗的暮雨落花,只怕如今城中的達官顯貴、文人墨客們還在日日呼朋引伴,或乘肩輿、或持竹杖,登上那雁丘山羅浮頂,邊欣賞著南去的漫天雁陣,邊在陣陣雁鳴聲中飲酒作歌。

所飲之酒自然是上等的羅浮春,所作之歌則大多是感嘆年華易逝的哀婉之作。尤其是客居京師的南方讀書人,面對此情此景,總免不了思親懷鄉之情充盈肺腑,隨著酒入愁腸,多半就化作相思之淚了。

因著這個緣故,「羅浮雁鳴」得以列入「中州十大觀」,成為聞名天下的勝景。

只是今年格外不同,先有吳二三在羅浮頂殺得人頭滾滾,後有暮雨落花這等不祥之兆,「羅浮雁鳴」就少有人提及了。

「嗈嗈兮寒雁鳴雲,凜凜兮霜風襲戶。」

須發皆白、疲態盡顯的大周天子斜倚在軟榻上,輕聲吟了兩句前人詩句,便忍不住咳嗽起來。

秋日晨光映照之下,禁城依舊巍峨壯麗,卻阻擋不了寒意的滋生。

哪怕大明宮東暖閣內已早早添置了火盆,溫暖如春日,壽數無多的天子依舊受了些風寒。

「陛下?」

侍立在側的老太監微微抬頭,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見天子捂著嘴擺了擺手,連忙快步走到窗前,把唯一一扇開啟著的窗戶關死,將窗外隱隱傳來的雁鳴聲連同深秋的寒意盡數阻擋在外。

天子止住咳嗽,嘆息一聲︰「吳卿,這世上當真有佛門所說的輪回嗎?」

軟榻之前,鎮獄侯吳礙端坐在一個紅漆雕花的圓凳上,哪怕眼見得天子龍體抱恙,依舊神態恬靜,全無臣子該有的哀戚關切模樣。

他聞言輕聲答道︰「如陛下所知,臣入朝前是黑蓮一脈現在佛主座前護法,卻不是未來佛主的護法,並不通曉輪回之事。」

天子抬起手,以手指朝吳礙的光頭點了點,無奈道︰「你啊,就不能說些好听的話,哄哄朕這個快死的老頭子?也是,即便是谷神殿里的老祖宗,也只是歲月悠長,終究難逃意散神消的那一天。佛門至今連個天人也沒有,又如何有立下輪回的能耐?」

吳礙默然不語,佛門興起太晚,很多事情都是無可奈何。

更何況此時的天子,全無大朝會上震懾四方、令天下雄杰皆束手的深重威嚴,便如一個風燭殘年的尋常老人,只是興之所至,想和他這個身份特殊的臣子說些家常話罷了,更加不需要去刻意逢迎。

「霞散眾山迥,天高數雁鳴。」

天子目光中透出追憶之色,緩緩地道︰「這句詩是孟夫子所作,朕年輕的時候很是喜歡。記得朕還是太子的時候,曾在秋日登臨羅浮頂,在幾個好友面前吟誦此詩,末了稱贊孟夫子用字神妙,不說听雁鳴、聞雁鳴,反用了一個數數的‘數’字,實在是神來之筆。」

說到此處,天子臉上露出溫煦的笑意來︰「晏浮生那時候自然也不是大學士,但他恃才傲物,對朕這個儲君毫無敬畏之意,竟然當場嘲笑朕不學無術,說‘數雁’與‘眾山’相對,自然是幾只大雁的意思,理解成掰著指頭數數豈不可笑?」

「朕一時不察,出了個大丑,面子上過不去,就強詞奪理,說久居京師之人都清楚,羅浮山的雁鳴自入秋開始,一直持續到深秋,且越是臨近寒冬,還未啟程南飛的大雁就越少,雁鳴聲就越發哀切動人。若是見到一只老邁無依的孤雁,就更加引人唏噓感慨,以至于每到深秋,總有幾個宦海沉浮了一輩子的老臣以‘老雁孤飛、哀鳴南向’為由,情詞懇切地上表乞骸骨,生怕走晚了一步就會客死異鄉,不能落葉歸根。孟夫子這一個‘數’字當真妙到顛毫,道盡了其中滋味。」

「朕越說越覺理直氣壯,索性指著晏浮生的鼻子質問他,你晏浮生正當年少、自負才高,又如何能體會那些老臣們點數大雁、愈數愈悲的心境?哈哈,晏大學士當時目瞪口呆的樣子,朕到今日都記憶猶新。」

吳礙听了,不由得會心一笑︰「臣卻覺得,經陛下這麼一解釋,這原本只是中規中矩的兩句詩,陡然變得意境深遠起來,當真解得妙!想來晏大學士也是心悅誠服吧?」

天子很是有些得意,點頭道︰「在詩賦一道上,晏大學士絕少服人,朕卻稱得上他的一字之師。」

他又笑了一陣,氣色竟也好上不少,這才收起笑容,有些陰沉地道︰「方才說到老臣致仕,賀霆威雖然老邁昏聵,但依朕的本意,只是想把板子高高舉起再輕輕放下,並不想真的殺他。」

吳礙站起身來,躬身謝罪道︰「詔獄看管不嚴,致使罪臣賀霆威意外身故,臣難辭其咎!」

天子搖搖頭︰「你當時在宮中鎮守、分身乏術,謝山客又受了重傷,這才讓人鑽了空子。雖然詔獄確有失職之處,但押解之人既然已經盡數戰死,朕也不好苛責太過。吳卿且坐吧。」

「多謝陛恤。」

吳礙復又坐下︰「從小徒口述的現場情形來看,應當不是謫仙帖所為。臣已吩咐小徒盡快查出幕後真凶。」

天子不笑時,五官輪廓愈見深邃,聞言微微點頭道︰「真凶要查,會稽賀氏更要牢牢盯住!安撫賀氏的事,朕自會著會稽郡王去辦,可如果賀氏心存不滿,膽敢有所異動……」

吳礙立即心領神會道︰「臣已命詔獄南衙都統劉屠狗盡快整軍南下,他是北地有名的滅門校尉,自然知道該怎麼做。只是據臣所知,五皇子素來與封國中的諸多世家友善,尤其與賀氏來往甚密……」

吳礙點到即止,天子听了,略帶惱怒地哼了一聲︰「宗室藩王之中,包括朕的兒子們在內,著實有些不知輕重的蠢材,不好好替朕看住轄地里的門閥宗派,反而沆瀣一氣,合起伙來欺上瞞下、圖謀不軌!」

「吳卿放心,朕自會吩咐汝南,讓他好好敲打一下南方的那幾個藩王。你替朕告訴那個病虎山傳人,南下若遇阻礙,依律處置即可。」

涉及宗室乃至奪嫡之事,吳礙自然不能置喙,點頭應命之後便轉移話題道︰「說起謝山客,他已經接下神主符詔,正式受封天獄山主,詔獄的天牢自然不能再放在天獄山上。臣請旨在大甘露寺左近擇地重建,一來是借助法十二的白蓮北宗鎮壓冤孽之氣,二來法十二佛法精深,或可從新生的怨鬼身上一窺輪回之秘。」

「嗯?」

天子心頭一動,略一思索便笑著點頭道︰「準了。天獄山的冤孽之氣足夠謝山客使用了,既然分了家,吳卿不想再讓他佔便宜,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這樣一來,法十二就要平白耗去許多氣運,難保不會對你心生怨恨。」

見吳礙張嘴欲言,天子抬起手,打斷道︰「吳卿無需多言,白蓮北宗尚無尺寸之功于姬室,你方才所言正合朕意。」

天子將話說到明處,吳礙無論心中如何作想,都不得不起身行了一禮︰「謝陛下!」

待吳礙坐下,天子在軟榻上挪動身軀,換了身體另一側斜倚在身後靠背上,向著門外揚聲道︰「楊焰嬋!」

語聲才一落下,便有一人推門而入,悄無聲息地行至榻前,雙膝跪地道︰「奴婢在!」(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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