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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故人重逢(下)

南史椽聞言搖頭︰「家父尚在,小弟可做不了南史氏的主,更何況在我家眼中,無論前朝今朝、舊帝新皇,又哪里有什麼分別了,皆是他起時台上粉墨人、他亡時墳內斷腸鬼罷了。是以無論哪一位最終成事,南史家只秉筆直書即可,犯不著對哪條有望登臨九重的潛龍假以辭色。」

這便是聖人門庭的底氣了,哪怕在世人眼中南史氏只是靠著祖宗余蔭勉強位列高姓,仍是如此。

「小弟所為,皆由自主,與南史氏無干。」

南史椽臉上忽地露出幾分自嘲的笑意︰「當日家父見我所寫書帖中有‘素食則氣不濁,獨窗則神不濁,默坐則心不濁,讀書則口不濁’四句,搖頭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你這四句看似月兌俗,實則是敗筆,如此浮躁暗晦心性,不是史家以筆做刀、剛烈強健的風骨。嘿,就差說我不是傳家守業之人了。小弟年輕氣盛,當即反問家父,以筆做刀四字,南史氏尚能當之無愧,可這剛烈強健,那不是滅了族的大史氏才有的麼?家父大怒,一氣之下將小弟趕出家門,說何日能徹悟前非何日再滾回去。若非如此,小弟也無緣與二哥相逢于陽平郡。」

「史筆如刀,直教人肝膽俱裂。情深不壽,唯見那蠟炬成灰。小弟自知性子浮躁,做不來史家棟梁,亦絕不願此生埋首故紙堆中當一個無足輕重的看客,否則縱能通曉萬古風雲之變,又有什麼意趣?」

南史椽站起身來,在院中踱了兩步,回身笑道︰「這正是……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我封侯!」

劉屠狗啞然失笑︰「你方才還說什麼台上粉墨人、墳內斷腸鬼,你能坐在台下安逸看戲,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分,這就叫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南史椽也笑道︰「二哥真真是一針見血!但小弟竊以為,大丈夫立世,如能于台上粉墨春秋,令那乾坤翻轉,豈非天下第一等的快事?縱事敗身死、遺臭萬載,亦要成就一世鬼雄,絕不效彼輩枯骨,哀嚎于墳冢之內,唱那聲聲斷腸之曲!」

「二哥問我蘭陵王有何特異之處,他自是少年英主,然而小弟最看重的,卻是他羽翼未豐,否則若是投靠太子、汝陽王那等根基深厚的年長之君,一來不能對小弟言听計從,二來他成事太易、則我功名難顯,又怎能見出小弟的手段?」

劉屠狗禁不住上下打量了一眼南史椽,當日自稱囊中羞澀在茶館中說書的游學士子阿椽、勾肩搭背于街市上一同游蕩的世家子阿椽、瘟神天尊神像前大聲誦讀《聖章》的書呆子阿椽,與眼前這個為了一腔野心志向而背離家族,隱于蘭陵王身後運籌帷幄、撥弄乾坤的青年謀士阿椽,竟是同一個人麼?

他搖頭嘆息道︰「阿椽啊,這才多久,二哥都有些認不出你來了。」

南史椽聞言先是有些不明所以,隨即反應過來,走回桌前坐下,也將劉屠狗上下打量一番,失笑道︰「如今名滿天下、深不可測的黑鴉校尉,與當日那個才出山行走,連身上煞氣都無法盡數收斂,殺了幾個山賊便沾沾自喜、四處炫耀的少年刀客相比,又能有幾分相似之處?」

這話說得劉屠狗一愣,先前劉去病說二爺如今是能跟神通大宗師掰掰腕子的人物時,他還沒有多想,此刻听相識更早的南史椽一提才猛然間意識到,當日那個逢人便自稱「活閻王劉屠狗、病虎山二當家」、大言不慚以高手自居的小小刀客,真的已經成為世人眼中的絕頂高手了,也當真能理所當然地被許多人稱呼一聲二爺了,畢竟就連曾輸他一招的金刀魏叔卿都被人稱作「相州二爺」呢。

世事之奇,莫過于此。

劉屠狗眸光一閃,咧嘴笑笑︰「甭給你二哥灌迷魂湯,方才匹夫樓中,姬天行就先是自憐身世,彷佛爭奪大位只是為了保全性命的被迫之舉,接著就雄姿英發、推心置月復地給我許下天大好處,說得俺頗為心動,趕緊拔腿就走,以免一時嘴快就答應了。現下你又紅口白牙,拿這套不見半分實惠的說辭來誆人,真當你二哥是傻子麼?」

南史椽听了,臉上不見半分尷尬,反而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二哥,我知你喜歡听書,還以為你對書中那些明君賢臣、英雄俠士惺惺相惜、共圖大業的故事最是熱衷呢,這才建議殿下有機會招攬你時如此行事,不想竟是弄巧成拙了。」

劉屠狗搖頭笑道︰「說你是書呆子著實不假,你們讀書人那一套,原也只能對付晏浮生那樣的讀書人。更何況戲文里那些人物,再如何豪杰義氣,最後不還得排個高低座次、分個君臣尊卑?那座次尊卑是隨便論的嗎,還不是要看誰來歷大、拳頭大,看誰能給大伙兒更多好處?」

南史椽搖頭苦笑道︰「是小弟想左了,我還道二哥年少成名、意氣凌雲,逢人遇事都是提刀便砍,在這些事上見識有限……該罰,實是該罰!」

他說著斟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劉屠狗呵呵一笑︰「阿椽吶,既然你叫我一聲二哥,那二哥就不計較你這次的背後算計,畢竟你不是要害我,沒準兒事成之後還真有許多好處……」

見南史椽張口欲言,劉屠狗抬手在對方肩頭重重一拍,接著道︰「只是罰酒哪里能夠?你可別想著能輕易蒙混過去。剛才你也說了,現下又值大運輪轉、氣數演變的季世,二哥我才到京師不久,有些事情尚不清楚,你南史氏消息最是靈通,便罰你解說一下如今周天大勢。至于病虎山是個什麼章程,那就看二哥我樂意不樂意說了。」

南史椽已先入為主,將劉屠狗看做病虎山的天下行走,聞言不疑有他,點頭道︰「這些事平頭百姓自是不知,于你我卻算不得什麼秘密。二哥你也清楚,周天之下的神通高人,如病虎前輩一般不建勢力、純粹走以力證道這條路的可謂鳳毛麟角,哦,魯絕哀也算半個,他之所以肆無忌憚,除了後台夠硬,便是自身並不如何依賴宗門底蘊,還肯不要臉皮地對人家後輩和宗門出手,是以很少有人願意跟他一般見識。」

劉屠狗心中一樂,暗道這些事二哥我還真不清楚,就听南史椽繼續說道︰「其余絕大多數神通在成就時多多少少都是靠了氣運之助,或是憑借官職爵位所帶的世俗與皇室氣運,或是高姓大名門閥之運,或是宗門教派神靈之運,或是如戎狄那般佔據了位于化外蠻夷之地、未納入神主管轄的龍脈,即便是天賦異稟的妖王,也多是靠了族群供養。又有極端的如陰山玄宗,同室操戈,最終同輩人中唯余晁鬼谷一人,獨佔酆都峰大玄天,甫一成就,便勝過尋常神通,那陰山地處周狄邊境,晁鬼谷在兩方之間搖擺,可謂好處佔盡,即便未受谷神殿敕封,仍敢公然自封陰山主,霸道如姬家神主,竟也捏著鼻子認了,可謂異數。」

南史椽所言神通事,比之草原上俞應梅、矮山上羊泉子及真定王府中鳶肩公子等人所言,又要詳盡許多,雖于氣運一道上說辭有些差異,但大體上差不離,至于那位明顯高出晁鬼谷這等狠人一頭的姬家神主,劉屠狗雖有心問個究竟,但此刻正在套話,卻是無法問出口。

「氣運輪轉,又到了盛極而衰之時,天數之下,即便神通亦可能身死道消,從種種跡象看,這回更是非比尋常。于黎民百姓乃至普通江湖人,那就是可能改朝換代的戰亂末世,于門閥,亦面臨著血脈道統此消彼長的算計爭奪,于頂尖修士,則要為了爭那渺渺一線卻未必存在的超月兌機會而殊死一搏。」

說到此處,南史椽緊緊盯著劉屠狗雙眼,鄭重問道︰「病虎山本是台下看戲之人,二百年前鐵騎西征都未曾下場,卻不知二哥此次出山,到底所為何來?」

劉屠狗看了一邊支稜著耳朵听一邊不忘扒菜的兩個小子一眼,連忙也拿起筷子,又自顧自往身前酒杯里倒了一杯酒。

他扒拉一口菜,滋嘍一口酒,這才有些心滿意足地抬頭笑道︰「就這麼幾盤殘羹冷炙,有啥好爭奪的?我大哥以力證道,我這個做弟弟的還能給他丟人不成?」

「蘭陵王的馬夫老燕說過,大丈夫要為將為俠,不可與草木同朽,阿椽你剛才說,大丈夫立世,須得粉墨春秋、翻轉乾坤,嗯,听著都挺提氣。至于你二哥我……」

「劉屠狗自出山以來,萬丈紅塵過眼、千般因果加身,起初還有些迷糊,這些日子倒是愈見清明,才越發領會師尊當日那些驚世駭俗言語的真意,才看清心中所求,不過就是無悔二字罷了。」

「我不修道、只行路,不問善惡、只順本心,不與這天下間的惡犬猛虎爭食,可也不許人笑我、謗我、謀我、阻我、殺我!」

「今次若非是你,無論以何手段、有無惡意,都難逃二哥的當頭一刀!」

他說罷,運筷如飛,如風卷殘雲。

劉去病與小藥童對視一眼,連忙悶不吭聲地加入爭奪,一時間叮叮當當、杯盤狼藉。

南史椽怔怔地看著劉屠狗與兩個孩子你爭我奪、風卷殘雲,三兩下將酒菜掃蕩干淨,心中沒來由地升起一陣羨慕來。

他長身而起,一揖到地,誠心實意道︰「小弟今日始知,這污濁世上當真還有赤子真人!」

南史椽直起身來落座,舉杯敬道︰「他日若是小弟阻了二哥,下刀時切莫手軟,若是二哥礙了小弟,小弟必也不會心慈!」

劉屠狗灑然一笑,舉杯與南史椽一踫,欣然道︰「這酒……終于喝出幾分暢快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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