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王原是綬帶輕裘、溫文爾雅的相貌, 否則也不會叫宗政天香見識天下男子之後,在深宮內苑,仍然遺落了一顆芳心, 然而此刻,他被豺狼虎豹雙面夾擊,額頭青筋炸開, 語氣也陰沉得可怕。
「魏帝, 你竟然背信棄義, 你就不怕遭報應嗎!」
魏殊恩對這些話熟悉得很,早就听得耳朵生繭了。
他若是玩那仁愛慈心那一套迂腐的路子,元魏能有今日之盛?怕是淪為亂世里的飛蓬, 哪里風急就飛哪里, 半點都不由人!
海市王看得太淺,自以為拿捏住了宗政天香, 就等于拿捏住了宗政緋紅, 可這姐妹倆雖然是一母同胞,心眼兒卻比不了的。
後者玩得一手比一手花呢,連他一個不慎,也在里頭栽了跟頭。
魏殊恩唇邊的笑意淡去三分。
海市王久居王城,又不與外界交流, 竟想憑借著那使臣海叵羅那一兩句的見識, 就可以全盤掌控, 哪里知道如今中原跟域外的天翻地覆。
海市, 早就是當令者的囊中之物!
魏殊恩拂過花燈的細長穗子,紅得刺眼。
海市王臉色急變,心道,你不仁, 也休怪我不義!
他舉起了戴著玉扳指的手,容色冷寒,「他國奸細混入我海市王城,意圖不軌,今日便叫你們尸首分離,揚我海市之威!」
「弓箭手準備!」
「陛下,貴妃,貴妃還在樓上啊……」
親兵猶豫無比。
海市王沉默了。
宗政天香隱約竊喜,他在為難,可想而知,他對她仍有情意,而不是那些露水姻緣,轉瞬即忘。但下一刻海市王的話語將她打落冰窟,「什麼貴妃?貴妃恪守婦道,如今還在嘉壽宮為我祈福,怎麼會在外面拋頭露面?這狐媚女子做了貴妃的扮相,如今也當是原形畢露了!」
「奸細狡猾,一個都不能留!」
「放箭!」
海市王厲聲大喝。
在宗政天香落下第一滴眼淚的同時,緋紅噗哈大笑。
「哈哈哈好蠢啊你真的好蠢啊!!!」
她的氣焰堪稱囂張,胸脯劇烈起伏,連帶著辮發都被蕩得發暈,形成了強烈又奪人耳目的氣場。滿城燈火似沸燒一樣,人聲喧嘩吵鬧,她半張臉藏在黑絨領里若隱若現,儀容華貴,雙眉亦成了錦晝里最濃重的一筆色彩。
極烈,極出鋒,不加掩飾的輕蔑狂妄。
「海市王,都讓你看看身後了,難道你不知,你的親兵,早就是我的人了麼?」
剎那之間,箭矢倒轉,海市王成了甕中之鱉。親兵收起了那副猶豫神色,神情變得尖銳鋒利,「陛下,您該退位讓賢了!」
他駭然大驚,「怎麼可能——」
緋紅一腳架在窗欞,她覆眉下壓能看見燈火通明處,海市王那滲著冷汗的鬢角。
這才對嘛。
王城烏煙四起。
街市鐵蹄響起。
華美璀璨的海上燈山一觸擊碎,轉眼被更烈的火舌舌忝舐,這個國家是否知道,它是將焚于大火,還是在火中涅槃重生?緋紅記得含章被奪的那一日,同樣是熊熊燃燒的大火,那牌樓被燒得壯烈璀璨,紅得難以忘懷。
她會將它重新奪回來,哪怕是踩著尸山血海。
緋紅沉醉著說,「這才是一場盛宴。」
戰爭,權柄,鮮血,敗者,在潑墨般的夜色中,主宰一個千年王朝的命運。緋紅的心髒砰砰跳動,好似要掙破胸膛,鮮血淋灕爆裂開來。
她跟男主果然是一類人。
緋紅轉頭看向魏殊恩,粲然一笑。
女主[緋紅]愛意值+242!
女主[緋紅]愛意值+334!
女主[緋紅]當前愛意值為893!
系統︰‘???’
剛才發生了什麼?!
魏殊恩被那一眼勾得喉頭發緊。
從被玩弄的立場來說,他恢復記憶後,應該對她懷有一種刻骨的恨意,他生來就是天之驕子,哪怕不是先帝屬意的皇子,但他擁有最顯赫的母族,最高貴的門庭,無人敢壓他一頭,文治,武功,心性,韜略,他不輸人後,一騎絕塵。
但他入了龍荒之後,就被她蓄謀追殺,還被她白玩了好幾個月。
換一個人,魏殊恩都能讓她人頭落地,滿門抄斬。
現在,他被她興奮急促的呼吸勾得口干舌燥,竟想著跟她在這火光四起的戰場里淋灕歡好。他想讓她蜜蠟般的肌膚又沾一層晶亮的汗珠,極為動情與他抵著手腳。
真是……瘋了。
「陛下!陛下!」
伴隨著淒厲的叫聲,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倒在茶樓前,「城門的守衛被買通了!進、進來了!好多、好多——」
噗嗤。
利箭轉瞬釘入,終結了未完之語。
軍隊鬼魅般抵達,黑甲,覆面,槍下染血。含章四軍,洞幽燭微,來的正是最神出鬼沒的一支,幽流騎。
為首的將領翻身下馬,「我等幽流騎已經控制了覆華門、含秀門、青詞門、朝來門等六門,您點名的世家大族,共十二姓,亦被我們重兵把守,謝大人審問了一陣,目前八姓已臣服,這是海市國師讓我轉交給您的信封。」
「國師?不可能!」
海市王神色更為慘白,就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衣衫都被浸濕了。
「怎麼不可能?多虧你蠢啊,我人都在你王城里,隨時都要把你啃成一堆骨架子,海市王還有心思陪你的愛妃玩點天燈呢?覺得攀上元魏,就高枕無憂了是嗎?」緋紅慢條斯理抬起手,解著貂裘的紅纓,「怎麼樣,我這亡國公主的天燈,點的還可以吧?」
眾人噤聲不語。
亡國公主?只怕是亡了他國的公主!
黑裘被緋紅隨手一扔,罩住了那一盞精巧細膩的柿子燈,等魏殊恩拔開絨領,下頭傳來一道清晰的女聲。
「上馬!」
她翻窗跳下,穩穩當當落在那匹高頭駿馬之上,鴉青色窄袖輕衫,回頭展看的那一眼,再盛的火光都被她的褐瞳吞噬。
「帶你收割聘禮!」
魏殊恩忽然心悸。
他一手攬住她的貂裘,捏著花燈,也從窗躍下,借著嫻熟的技巧,落到馬背上,緊貼著她的後背。馬兒倒是受驚了一霎,被緋紅迅速鎮壓,她當著魏殊恩的面,拆開了海市國師的信,一份獻上忠心的信。
海市王頓覺渾身滑膩,仿佛正處在蟒蛇的血盆大口中。
海市國師為了保全自身,向緋紅爆出驚天大料,原來海市王是從宮外抱養的孩子,真正的海市王早就夭折在一場風寒里。
緋紅似笑非笑,「原來是,狸貓換太子呢,沒關系,我長姐中意的,是狸貓還是太子,只要能伺候,都無所謂。」
她打了響指。
「宗政天香,這狸貓,送你了,讓他哭得有骨氣點!」
她就這樣輕描淡寫決定了一國君王的命運。
隨著最後一句落下,馬蹄揚起,兩人一馬消失在火鴉當中,幽流騎也隨之隱沒。
宗政天香望著妹妹的背影,怔怔失神。
域外海市,千年古國,一夜之間,改朝換代,遍插含章旗幟。
潑紅又囂張的。
域外諸部始料未及。
「含章?這是什麼國家?」
「不是龍荒出的兵馬嗎?」
「你還不知道嗎,那,那龍荒祈紅,正是含章三公主啊!」
「含章早就被元魏滅了啊,這都四年了,還、還死灰復燃了啊?」
消息傳到中原諸國,宗政晚意驚得摔碎了手中的茶盞。
「駙馬!」
七公主魏妙熙連忙兜住他的手,「快舀些涼水來!」
她心疼不已,「駙馬怎麼這麼不小心!」
宗政晚意反抓住她的手,「消息確鑿?含章,含章在海市復國了?」
七公主一邊幫他處理燙傷,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大概是走了點運氣,那海市王並非真正的天命,是從宮外抱養的,名不正言不順的,壓不住陣,被含章的鑽了空子。」她又嬌俏一笑,「我還以為駙馬不關心這些國家大事呢,沒想到駙馬還是胸有溝壑的。」
宗政晚意勉強微笑,「覺得稀奇罷了。」
胡鬧!
三妹簡直胡鬧!
宗政晚意打發走了七公主,自己在書房里不住踱步,內心焦急如焚。宗政緋紅沒有來過元魏,根本不知道這里可怕到了什麼程度,元魏皇帝從不停止征伐的腳步,諸國已以他為首,她突然這般高調行事,豈不是正給了虎狼抓住靶子的機會?
她以為她蟄伏四年,是魚入大海嗎?
這分明是魚游沸釜,危機一觸即發!
宗政晚意坐不住了,首次起了聯絡緋紅的念頭,他利用特殊暗號,動用了宗政國主給他留下的一支暗兵。
然而,跪在他面前的,只有孤零零的一個黑衣人。
宗政晚意傻眼了。
「怎麼就你一個?」
黑衣人有些尷尬,「他們,他們都投靠三公主去了,如今情勢危急,抽不開身,就留我一個,照顧您。」這還是看在宗政晚意曾經貴為太子的份上,否則黑衣人也要一走了之,他想跟著三公主征戰沙場,而不是在這里看一對小鴛鴦整日黏黏糊糊的。
「情勢危急?什麼情勢危急?」
宗政晚意抓住了他話語的重點,「三公主又想搞什麼?」
黑衣人咳嗽了聲,「您不要為難小的。」
宗政晚意一陣憋悶,「不為難你?我為難你了嗎?分明是她為難我,她不把我這個長兄放在眼里,說復國就復國,多年的隱忍都被她一手糟蹋了!」這下完了,他們的根基、勢力、布局都逐漸浮現水面,那些家伙就像是聞到腥味的鯊,會撲上來,將他們分而食之!
黑衣人沒忍住,「殿下,三公主要是真為難您,您還能跟七公主花前月下嗎?」
他就差沒擺在面上說,您不作為也就算了,可別拖三公主的後腿了!
宗政晚意俊臉微紅,「我,我同七公主,是惺惺相惜,發乎于情,止乎于禮……」
黑衣人不吭聲了。
當我沒看見呢?
您是主子,說什麼就是什麼了,反正復國又不指望您。
不出半月,域外又傳來一個驚天消息。
——龍荒欲與元魏聯姻!
宗政晚意從七公主嘴里听到這個消息,簡直想昏厥過去。
瘋了!三公主瘋了!元魏皇帝也瘋了!
就在四年前,元魏大軍踏破含章國門,那錦繡繁華的鱗都一夜之間,淪為猩紅碎骨。
而在四年後,這仇人還在,這屈辱未消,竟要結為連理,共治天下?
魏殊恩也覺得進展奇快。
他們甚至還沒離開海市,就佔據了最華麗的一處宮闕,相擁而眠,她毫無顧忌果著後背,魏殊恩手指踫著她的頸肉,疊出了數道褶皺,看起來肉得可愛。也許是常年狩獵緣故,她身上沒有一絲贅肉,線條利落分明,月復肌充滿了爆發力,那種少女的稚女敕肉感蕩然無存。
鋒利的,又出挑的。
她將一卷軍務枕在臉下,床榻上亦布滿了從海市各地奉上的軍情,她日夜顛倒處理著,令這一座改換名姓的王朝瘋狂運轉起來。
魏殊恩不喜歡雜亂,但看她被奏章淹沒,床榻緊窄,只容得下兩人,意外生出了一種滿足感。
「你真要聘我?」
魏殊恩覺得自己像一頭狸奴,主人下了納貓契,他就把毛發舌忝亮,爪子磨好,等著一個良辰吉日,主人拿著樹枝,串起小魚干,把他抱回家。這樣說也不對,一般野貓聘禮是小魚干,他是家養的,給的可能是鹽糖茶?
魏殊恩啼笑皆非想著。
但下一刻他又想起兩人之間的糾葛,他親眼看見,那一夜,她將含章的旗,插上了海市的城樓。
她是含章三公主。
「這個問題,你問了第二遍。」
緋紅沒轉過臉,她嗓音嘶啞。
「怎麼,你覺得我在說謊?覺得,一個亡國公主,不可能愛上滅她全族的仇人?實際上,那只是朝代更迭,成王敗寇,有什麼可怨的?」
魏殊恩是有這種猜測。
但是——
[女主(緋紅)對您的愛意值當前為899(她野心勃勃,最愛匪類)!]
他確信,她愛他。
因為他是元魏皇帝,中原之主,她與他結合,或許愛意並不純粹,但強強聯合,最符合她的心意!她要的權柄與利益,他都能給!
她應跟他共同站到最高處,至高無上,俯視眾生!
作者有話要說︰ 來啊,給男主貓貓上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