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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雪落下。

大多數軍士都沒有上前挑戰他——大雪,邊關與久無戰事,最銷心智。

寧時亭說得不錯,他們的銳氣與年少夢想都已經被這片苦寒而貧瘠的地方消磨殆盡。它們跟著九洲的靈氣,失去的登仙機會一起消散了。

只有一個年紀稍小的少年,听說了他的流言,大笑出聲︰「我們守我們的,以色事人者,滿月復黑水之人,卻來給我們講道義責任,你既然說了,我就來試試!」

刀光亮起,出聲的是旗手,策馬從陣後飛身而出,直奔寧時亭而來!

一息之內,士兵抬手抽刀,雪亮刀光從人眼前晃過,他以為是自己抽出了刀,可一抬手卻空了——寧時亭勒馬轉身,轉身之間,手中長刀入鞘,入鞘之際,雪地中響起清脆的刀刃落地直升。

寧時亭輕輕吐氣,白汽在冰冷的空氣中散開。

士兵愕然回頭,望見自己的刀直接被斬斷在地,他根本連揮砍都沒砍下來。

這一剎那間,所有人都震驚了——這個貌美如仙的毒蛟,傳聞中以色侍人的孱弱公子,居然有這樣的身手。

從前寧時亭在暗,一身暗殺術與致命香,都為晴王做事、拔除釘子,寧時亭自己也說不清,這是不是他第一次,正大光明地亮出自己的身手。

那是飛蛾撲火的力量,每一次出手,就是對他殘余生命的消耗。

「還有人嗎?」

寧時亭問道,他聲音很輕,但是十分清朗通透,帶著寒涼的意味。

沒有人了。

殘雪落盡,溫熱雪白的羽毛掃過蒼綠發冷的松針,雪眼底的金色消散,回歸本色。

風聲飛起時,寧時亭抬頭望向天空。晴王配給他的隨從終于策馬趕了上來︰「寧大人,怎麼了?」

「那是什麼?」寧時亭眯了眯眼楮,他最近身體情況每況愈下,視力也沒有以前好,「鳥嗎?」

「報告寧大人,是只雪,您喜歡?」隨從問道,「我們去替您捕過來?」

「不必了。」寧時亭視線恢復清明,他望見那只雪白的鳥兒又落在了另一顆樹上,開始啄食枯敗的種子。

「是一只普通的鳥兒。」

如果是他,他會落在他肩頭。

陪他度過邊關風雪,或落在前邊為他引路,頭頂星星那麼亮,天空高廣而深沉,呼吸間是清透的草木香氣,還有雪的氣息。

千里之隔,九洲落雪。滾滾雪原白浪之中,有一少年乘狼奔襲,他收回一縷靈識,掐滅在自己指尖,隨後咳出一口漆黑的血。

靈識可隨生靈自由散布,但是距離越遠,越消耗神識心智。他們如今快要抵達西洲,從這里到冬洲距離已經極遠了,他無法再支撐下去了。

「殿下,你還好嗎?」

金脊弓起背,他的脖頸處的狼毛被這一口黑血染透了,他嗅到了血的氣息,甩甩尾巴搭在顧听霜身上。

顧听霜騎在他背上,身後的雪里跟著無數靈山白狼,都在雪中沉默地行進著,他們一路走雪脈,山與地一路護送他們,所過之處,樹木深入地脈裂開縫隙,為他們掩護。

小狼從顧听霜懷里睜開眼,伸舌頭舌忝舌忝他指尖凝干的血漬——小狼在冬洲也受了不淺的傷,傷口正在逐漸愈合,身上的毛色也開始摻雜一縷一縷的金色。

「我沒事。」顧听霜一說話,復又咳出一大口黑血。他蒼白的指尖抓著金脊粗硬的狼毛,眼底的笑意讓人幾乎難以和他的話聯系在一起︰「這個身體支撐不了多久了。」

兩次毒蛟之毒。返魂香是讓他起死回生,聚攏靈氣的,都夷香令他不死不滅不耗,可並不能解毒,毒性與寒冷都在折損他的血與骨,讓他一天比一天虛弱。

小狼伏在他手邊,狼嚎聲嘶啞嗚咽,顧听霜指尖用力,骨節清晰地凸出來,揪住了小狼的尾巴。

他笑里帶著一些沙啞︰「你怕是把他手臂咬斷了,笨豬。」

小狼耳朵耷拉了下去。

他們深夜自峽谷關入西洲,隨後取凍成冰的水道,奔往百里府。

百里府戒備森嚴,听書坐在正堂中,眉眼透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沉肅,焚綠坐在輪椅上,正在試香、制香,府上的信鴿隱秘地一輪一輪飛來,有的凍死在大雪的路上。

一只信鴿飛入庭院,它凍得半死,立不穩就滾落在地,剛有侍從想過去撿起來,卻不知何處直接飛來一個巨大的白英,伴隨著獸類的低吼聲,白狼耳上有一道月牙型的傷痕,狼吞虎咽地將這只信鴿舌忝卷入月復。

庭院眾人立刻被嚇得不敢動彈,听書卻猛然坐起,快步踏出︰「月牙,你主人呢?」

「在這。」

庭前傳來少年人沙啞的聲音,顧听霜推著輪椅停在院中,眉毛都已結霜,聲音疲憊︰「勞煩你替我的兄弟們準備一些牲畜肉類,他們已經餓了四天四夜了。」

「是,這就去準備。」听書言談中也成熟了不少,他低聲問,「公子還好嗎?」

「不太好,所以我們要盡快。」顧听霜說。

听書隱約意識到了什麼,但他仍然緊繃著聲音,問出了那句話︰「盡快……什麼?」

顧听霜嘴唇動了動,無聲,但是在場所有人都看見了這兩個字。

「起事。」

兩年準備,就在今朝!

寧時亭手把手為他建立人脈、為他籠絡幕府,而他自己也帶兵歷練,如今人人以為靈均王已死,卻是最好的時機。

「傅家、韋家如何?」顧听霜問焚綠。

焚綠俯首報告道︰「兩位少爺都很關心您的情況,一直沒有中斷聯絡。傅府借求藥之名來過,請殿下一旦有消息,立刻告知。」

「知道了。」

西洲盡在掌握。

顧斐音勢力在西洲弱,怠惰吏治,他與國舅家爭搶西洲的治權,想要穩住這一塊大肥肉,卻沒有人真正在意過這片土地的人民。

真正讓西洲人民有傷可醫,有事可訟,雪妖來襲,有人庇護的,是靈均王府。他們設民事堂,寧時亭和他夜以繼日地處理公務,他們本無所求,但西洲人都記在心里。

靈均王死訊傳來,無人命令,西洲人民自覺大喪。西洲千里盡白。

「打仗,是要死人的。」顧听霜沉聲說,「我要避塵珠,而你們,想清楚要什麼。這一仗,我為你們打,也為我自己而打。」

「听說了嗎?靈均王是被他親爹害死的,王爺雖然功高,可到底忌憚一個天靈根的兒子,之前靈均王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在府上就被百般虐待,那一身根骨,听說也是王爺特意譴人弄廢的。」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世道不公啊。靈均王去了,下一個西洲主人不知道會是誰……」

「從前仙長在時,網羅靈器靈藥在府,雪妖來時毫無辦法,我們西洲是最豐饒的土地,可鎮上缺一個會火術的人都沒有留下來,多少人活活凍死啊!」

「嗨,世子靈根怎麼廢的?瘴氣啊!西洲多少人被瘴氣毒廢了?你說,如今登仙路斷,那些在上頭的,有點靈根的人,巴不得絕了所有人的靈脈,巴不得千秋萬世……他們自己倒是成了一方土地仙,逍遙快活!」

……

比戰火最先傳播的,是議論。比議論傳播更快的,是憤怒與懷疑。

九洲其他地方,並不比西洲豐饒富庶,關于皇帝與晴王另有辦法提煉土地與活人靈氣的消息也在不脛而走,大批咒術師聞風而動,決意前往各大洲探查那些已經封閉的地方。

鮫人南北海岸、八大靈山……還有更多的地方。

第一個反的,不是西洲,而是冬洲。

那是仙洲第八千零七界,將近年關的時候。

顧斐音與寧時亭正式動身,靈帝準備迎接他們前往王城,為他們準備一場震動九洲的大婚。

寧時亭按照仙家成婚禮儀,先由皇後娘家籌備,皇帝很看重他的制香能力,在京城賜他府邸一座,名為香居,他在里邊住著,每天有人前後進出、籌備。

晴王那邊倒是認認真真做足了禮數,迎親六禮一個不少,加上皇帝賞的,各種奇珍異寶流水似的抬進來,由人清點、收入府庫。

「岫山玉,靈山參……公子,這些都不看一下嗎?」

府中的侍女試探著問道,「可都是好東西呢,陛下還獨賜了一張狼神皮,說是千年前的白狼王皮。您看看嗎?」

寧時亭本來靠在廊下,身邊放著小火爐,正在煮茶,聞言,他抬起眼,雪白的睫毛顫抖了一下。

「拿來我看看吧。」

他的聲音溫和細軟,新來的下人們很喜歡他的性格,溫和不跋扈,但是偶爾也會議論著,這位即將成為晴王妃的絕色鮫人,是不是即將不久于人世。

狼皮厚而沉重,寧時亭無從分辨那是不是真正的狼神皮,但他將它擁入了懷里。

三天前,听書府上的信鴿送來了一封問安信,語氣口吻都是听書的,但字跡已經換成了焚綠的字跡。這意味著他們和顧听霜已經見到了。

但不是顧听霜自己給他寫信,他也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寧時亭只能盡力猜測他的狀況。

信件上有清冷的梅花香。

他忽而意識到那是誰的香氣。

那是顧听霜的氣息。

他在靈均王府時,自己身帶異香,又時常調香,對香氣敏感,他總以為是府上種了太多梅花,梅花香氣來自府上,但是如今,回憶紛杳而來,他記起了少年身上那股淡淡的味道。

強勁,孤獨,傲氣。

他回來了,但不給他寫信。

是還在怪他嗎?

寧時亭低頭擁緊懷里的狼皮,手臂上的傷痕隱隱作痛起來。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

「報——秦大人到,請見公子。」外邊有人稟報,寧時亭收回思緒,抬起眼︰「請讓他進。」

秦燈踏雪而來,神色匆忙︰「寧時亭,你可知道冬洲的事?消息是否從你這里敗露?」

寧時亭疑惑地抬起眼︰「什麼?」

「有咒術師前往冬洲探查,發現了冬洲地底與鮫人海的聚靈符咒。」秦燈說,「王爺想知道,你有沒有摻一腳。」

寧時亭笑了。聲音清和。

「你們日夜派人守著我,跟蹤我如同幽囚,我有沒有透露什麼,是你們自己清楚的事。」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自己喪盡天良,草菅人命,這是報應。」寧時亭一字一頓,唇邊仍然帶著笑意。

秦燈被他刺得一愣——他沒想到寧時亭可以這麼直白︰「你真是不想活了?」

「顧听霜已死,我沒有牽掛了,或許這也是你們想看到的。」寧時亭仍然笑著,「我要拿回我以前想得到的東西了,這些話我不會對王爺說,給彼此留個面子,可是對你這等蠅營狗苟之輩,說一說又何妨。」

大院里還有其他侍衛,寧時亭說話並未避人耳目,秦燈臉紅耳熱︰「你真是瘋了!寧時亭!」

他轉頭就走。氣急敗壞的離開了庭院。

寧時亭垂下眼,看著手里的白皮,指尖緊緊地貼著那粗硬的毛皮,隨後將臉頰也埋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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