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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顧听霜醒得很晚。

他一路追著寧時亭過來,長途跋涉,又在陣法里困了那麼長時間,體力不支。見到了寧時亭,他終于得以睡上一個好覺。

沙沙的聲音刮在他耳畔,顧听霜在睡夢中,下意識地以為是小狼在用爪子撓他的衣領,伸手一把抓住,指尖蹭過溫軟的呼吸時,他才察覺不對,猛地睜開眼楮。

鮫人烏青石一樣眸子對上來,視線清透,顧听霜這才看見自己的手——抓著寧時亭手邊的一本書。

柔軟的鮫人正躺在他懷里,安靜地翻閱著一本書。一晚上一早上過去了,寧時亭早就醒來,但是卻沒有驚動他起身,也沒有偷偷從他懷里鑽出來,只是指揮小狼幫他叼了一本閑書,安靜地看,等他醒來。

顧听霜注視著他。

寧時亭輕輕說︰「殿下這樣隨手抓東西的脾氣,下次得讓殿下戴手套,而不是臣。」

顧听霜啞著聲音說︰「那也是被你毒死,我甘願。」

說罷,那本書就在他頭頂輕輕一敲,寧時亭低聲道︰「殿下少看那些亂七八糟的畫本子,也別說這麼奇奇怪怪的話。」

但顧听霜看見,他的耳尖微微的紅了。

「其實我還看過更多。」顧听霜伸手一攬,將寧時亭整個人從身側撈到身前,輕輕撫模著他銀白的發。他心跳很快,也驚異于自己的大膽——不知道為什麼,自從昨天和寧時亭說開之後,寧時亭忽而就沒有要立刻和他劃清界限的意思了,只是讓他知曉之後,安靜地縱容他。

仿佛是臨別前的嘉獎。

他看出了這層縱容,也有點破罐子破摔一樣,生出一點原本不敢有的幻想,說著不越界,實際上行為舉止已經越界了。

寧時亭被他抱在胸前,神色很平靜,或者說,也有一種強壓著的鎮定。

「你臉紅了,寧時亭。」顧听霜認真指出,「耳朵也紅了,你自己沒有感覺嗎?」

寧時亭下意識去模自己的耳尖,手還沒伸出去,就見到眼前的少年惡劣地笑了起來,頓時知道是顧听霜在戲弄他。

「你心虛。」顧听霜不管不顧地把他揉進懷里,將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聲音悶悶的,還有一點委屈,「別說話,要是我說得不對,也不要告訴我。就讓我當……你對我,還是有那麼一點不同吧。」

過了一會兒,他听見寧時亭輕輕說︰「好。」

兩人就這麼交頸鴛鴦似的抱了半晌,直到外邊焚流派了山里的信鳥來報,說是山下來了人︰「要請寧公子出山。」

顧听霜還抱著他沒起來,瞬間放出一縷靈識,讀取了信鳥的眼楮——信鳥翱翔天空,低頭俯視山下陣法前的來人。

那是一整列裝備齊整的士兵,鎧甲紋樣上都帶著冬洲與顧氏家紋的紋樣,一身暗紅,仿佛在漫天飛雪中干涸的一小片血跡。

為首的人一身冷硬,聲如洪鐘︰「晴王殿下特派使者,料想寧公子看望故人時間已久,心願也了,請寧公子隨軍出山,吾輩在此恭候。」

顧听霜收回靈識,低聲告訴寧時亭︰「是我爹的人——你到底是晚了多少天沒回去?」

「在外邊走走停停,一時貪玩,就忘了。」寧時亭輕輕笑,「的確本該一來冬洲就去見晴王爺,畢竟我殺那九尾狐狸一條命,是前來請罪的。既然殿下也這麼覺得,殿下要催臣走,臣就現在跟他們回去吧。」

他說著就要起身下床,顧听霜趕緊把他撈回來扣進懷里,不讓走,悶聲說︰「那陣法厲害嗎,可以多困他們幾天嗎?」

「至多三天。」寧時亭說。

「三天太少了。」顧听霜皺起眉,面容也嚴肅起來,撒嬌賭氣似的,「你就不能不去嗎?」

寧時亭久久沒有聲音,過了一會兒,輕輕說︰「臣在想。」

顧听霜低聲問︰「在想什麼?」

小狼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了,跑出去玩了一會兒,這時候又甩著尾巴奔了回來,看見他們倆抱成一團,先是有些興奮,隨後覺出了不對味——它跳上了床,非常努力地用鼻子拱顧听霜的手臂,想要在大狼和魚之間擠出一個位置來,可惜未果。

「在想殿下,是否可以隨臣一起前去。」寧時亭輕聲問,「殿下想嗎?」

「你願意嗎?」顧听霜怔了一下,認真說道,「我一直就想陪你前去,但你之前一直不許。」

「殿下想去就去吧,只要不露出鋒芒,不讓殿下靈修之法和小狼被發現,王爺不會針對您,反而還可能因為您,對我這邊寬松一些。」寧時亭伸手拍了拍他的頭,眼底帶上了一些笑意,「殿下都追來了冬洲,還想讓我怎麼辦呢?」

顧听霜眼楮亮了起來。

他低聲說︰「有你這句話,我就覺得值了。這一路過來……再難過,有你這句話,我都不怪你了。」

「好了,臣知道殿下很感動,現在也還是請殿下——」寧時亭努力從他懷里爬出來,「晨起罷。我們還有三天時間,這三天內,我會和焚流師姐一起整理師父的遺物,當中的靈修卷、靈藥或存留的古籍,殿下也可以看看,有沒有需要的。」

顧听霜這一早上抱他抱夠了,倒是沒再使性子,乖乖洗漱晨起了,再由小狼叼著衣袖,服侍他穿衣。

這一路大起大落,盡管昨天他說服自己接受了寧時亭如今的選擇,但就今天早上寧時亭的表現來看,他覺得非常有希望。

寧時亭要自由,他可以給,當寧時亭自由夠了,他還能去哪兒了?

不就是回到他身邊。

寧時亭為他束了發,站在鏡前,輕輕問︰「殿下用點什麼吃食呢?還是照常闢谷?」

「想吃你做的九珍合酥。」顧听霜看著鏡子,說道。

寧時亭笑了笑︰「九珍里的原料,這山上只能尋到三樣,只能變成核桃酥。」

「那也好。」顧听霜抿著嘴,定定地盯著他笑。

寧時亭掩門,去向小廚房。

焚流是修行人,一直闢谷,這幾天師門的小廚房,也一直都是寧時亭在用。

焚流倚在門邊,看著天空中信鳥飛回的弧線,輕聲問︰「師弟,山下那些人……來者不善啊。」

她指尖翻過三片樹葉,憑空飛舞一段時間,寧時亭知道這是步蒼穹的「葉卜術」,他小時候,師兄師姐們常常拿他來測驗自己的卜數是否正確——寧時亭是早已被步蒼穹斷的困苦大凶命,有關他的卦,一定是大凶。

「你如果跟隨這些人去向,結果是凶。在北方的一個城市里,一個……權勢、能量很大的人,將要對你,或是你的身邊人不利。」焚流仔細看著卦象,「卦象是,已入虎穴。」

「我清楚。」寧時亭說。

早在晴王送來墨硯,而一字不說的時候,寧時亭就已經知道,晴王已經察覺了自己的冷淡。加上上次雪妖的事,以晴王的敏銳,發覺他生出離心也是遲早的事。

只不過離心不是異心,只要顧斐音還沒有懷疑到顧听霜頭上,顧听霜就能夠安全。

顧斐音會如何對待生出離心的屬下,寧時亭再清楚不過。從來只有顧斐音用廢不要的人,他絕不允許手下人主動請辭,哪怕只是病弱衰老,想要告老還鄉,也被他視作背叛。

「你身邊那個少年,就是靈均王殿下嗎?」焚流問道,「山下的精靈告訴我的,它們說萬里之外的西洲,有強大的靈力現世。我佔卜的結果有龍氣,火上烤手,兩碗水一線平,正好合上由帝王冊封的靈均之號。」

「是他。」寧時亭說。

「那他說是師弟你的道侶……」焚流小心翼翼地問道。

「小孩子心性,一腔心熱,他說是,那就是了吧。」寧時亭將山核桃取出來,點燃陰火,準備攆磨後烘烤,一如他在晴王府時給他做的那樣。細小的粉塵吸入口鼻中,寧時亭感受到的一剎那,立刻快走幾步,轉身用袖子掩住自己的口鼻,悶聲劇烈咳嗽了好大一會兒。

那聲音仿佛連肺都要咳出來,寧時亭定了定,隨後趕緊喝了一口熱茶,將血腥味壓下去。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平靜地說,「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次和他一起去冬洲城,就是我最後和他一起的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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