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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染因并不等待纪询的回答, 他经过纪询,脚步轻快, 走向沙发。

纪询颇有一种被比下去的感觉:“我这是为你好,要是把你的嘴唇亲肿,待会怎么出门?”

“是吗?”霍染因轻飘飘说。

“何况现在也不是进行激烈运动的好机会,你的黑眼圈都出来了。”纪询继续说。

“那什么时候是?”霍染因不无揶揄。

“过年……”纪询说了两个字,突然想起今天日期,顿感懊恼。

“明天?”霍染因背对着他, 但似乎明白的窥见了他的小小错漏,以至于声音里早早准备好轻轻带着嘲讽的笑。

而后霍染因躺上沙发。

他的脑袋枕着扶手,双腿平伸, 这个姿势显得他身材更为修长,他双手虚虚合拢,覆盖小月复。

这时候他又忽然收敛了攻击性。

他安安静静地靠着, 脸上带出三分倦容,像是一幅属于清晨的冥想的画。

“你不要太嚣张。”纪询警告, “我真的会乱来的。”

霍染因冲他勾勾嘴角,堂而皇之的闭上眼睛。

对方在挑衅自己。纪询想。也可以说勾引自己。

无论是挑衅还是勾引, 等纪询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坐到霍染因的身边。

太阳初升,光芒灿烂,早晨的阳光照在霍染因的脸上, 照出他脸颊的绒毛, 他的手指悬浮在上边, 拨了拨阳光,那层细细的绒绒的光,也随同他的手指摇摆。

霍染因感觉到了, 眼皮下的眼珠的微动,闭合的眼睛马上要睁开。

昨日晕染夕阳的那份朦胧的魔力又回来了,还是如此生动美丽。

纪询俯去。

他的手指拂过霍染因的脸,他的唇擦过霍染因的唇。

阳光下的冰凉。

他想,他路过这里,将吻落在霍染因的脖颈。

冰凉消散。

他吻到了霍染因跳动的脉搏,吻到霍染因流淌的血液。

他仿佛在低头亲吻奔涌的岩浆。

霍染因的眼睫颤了颤,他的手臂抬起来,无论这一动作是想要拥抱还是想要抗拒,纪询的动作都更快,他抓住这只抬起来的手,用力按在沙发上。

但一瞬的强硬控制之后,是更多的柔软。

他松了力量,手指在霍染因的腕间挠小动物一样轻轻挠着,慢条斯理地安抚。

这只手软了会儿,如同不觉低吟一声的主人。

等他吻完了那道奔流的岩浆,在上边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后,松开手,抬起身,冲霍染因笑。对方苍白的耳后漫出一片艳红。

“一瞬间的强制是良好的催情剂,你很喜欢对不对?”

霍染因的胸膛起伏几下,他脸颊偏了下,有会儿没有说话。

微微的得意攀上纪询的心,人生是一场拉锯,一场争锋相对,感情也是。

纪询的手指按上霍染因耳后那片红:“一直挑衅我的时候,没想过我会动真格的吗?”

但这时,在纪询似乎掌控霍染因,掌握胜利的时候,霍染因又回头看向纪询,抬起手,手指点在颈间吻痕上,意态慵懒。

“那你现在把我弄成这样,待会怎么带我出门见人?”

“……”

同样的话他刚刚说过。

只是加了几个字,意思似乎完全不一样了。

纪询撑了下头,遮住半边脸,承认自己在撩人这件事上,被比下去了。

他吸了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进了卧室又出来,再出来时,他手头上已经拿了条墨绿色的羊绒围巾。

他将围巾好好围在霍染因脖颈上,遮住那枚吻痕,最后对上霍染因微微挑起的眼尾,语重心长:

“我们这样出去。”

说是要出去,两人还是在屋子里休息了会儿。

就算他们不休息,别人也需要休息,公司上班,那也是上午九点才开始。

等到差不多的时间,纪询和霍染因上了车,他坐驾驶座,把车子开到中齐律师事务所。

“霍队长,你知道计算机上的随机数往往都只是伪随机吗?只有物理层面的随机才是真正的随机数。”

霍染因并不意外的看着对面中齐事务所的牌子,他知道纪询为什么在这时有此感慨:“知道。大部分的伪随机都是统计学概念的随机,是通过一定的计算方式产生的。”

“你大致知道计算方式,就能预估一个大概的结果,它总是出现在一定的区间内。就像孩子的性格成因,生命里每个在ta身上刻下印记的人,都是这个性格计算方式的一部分,当你知道ta遇到哪些人,就能猜到ta可能会变成什么样。不过大部分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给别人刻下的到底是什么,所以看上去,孩子长成什么样,全靠老天爷赏脸。”

纪询幽默地,小小的讽刺了一下。

他们下车,进了经过大楼面前的喷泉景观,进入律师事务所。

虽然今天已经二十九了,但中齐律所所有律师都正常上班,现在的社会,明明物资越来越充沛,享受越来越丰富,但人们也越来越努力工作,可能正是因为想要的太多,所以始终没有办法停下。

他们在办公室内见到了练达章。

他是律所的高级合伙人,有独立的办公室,办公室在大楼高层,从玻璃窗望出去,能够俯瞰半个宁市,办公室里,还有一整面观赏鱼墙,里头游曳着许许多多叫不出品种的漂亮鱼类。

练达章似乎已经从女乃糖中毒的阴影中摆月兑出来了,面色很好,招呼他们一起喝茶,还将办公桌上的果盘拿到茶几上,果盘里,除了水果外,还有各种各样的糖果。

纪询拣起一颗水果糖扔到嘴里:“吃颗糖,练先生不介意吧?你要不要也来一颗?”

练达章礼貌的摇头拒绝,主动开口问:“两位警官来找我,是我女儿的事有什么新进展吗?”

坐在一旁向来对糖果不感兴趣的霍染因这次没有阻止纪询,反而也拿了一颗在手中掂量,他调出手机相册放在茶几上,那是昨晚警方连夜发布的汤志学案逮捕公告,然后说:“练先生,这则公告你想必看过了。本案已破,也告知了辛永初。他对我们说公告发布了,投毒案会就停止,我们问他为什么,你觉得他说了什么?”

练达章收起了脸上那职业性的浅笑,他嘴唇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喉咙里含糊的咕噜声。

宽敞的办公室里许久都只弥漫着寂静,直到外头他的助理律师路过玻璃墙,他才突然被惊醒。他站起来,放下百叶窗,隔绝里外,又坐回原座。

“其实我不喜欢这种装修,百叶窗像监狱里密集的栏杆。”他说了个自己都觉得有点苦涩的笑话后,有些僵硬的问,“你们怎么知道的?”

“弄清楚孙福景玩的那出受害者就是凶手的把戏,练先生和辛永初的这个诡计,就连推理都不用推理了。”纪询彬彬有礼地讽刺着,“唔,不过我其实是先想明白你的,才被启迪想到孙福景的。”

“那天排除了你女儿的嫌疑,剩下的当然……算了,还是从头说起吧:

“我们拿到孔水起手里的信以后,辛永初和他不管多少个的同伙所做的事就被圈出来了。他们得认识孔水起、得用佳能牌子的打印机墨水,上头还沾了女孩子的香水。

“练盼盼看到过辛永初进过你家,这也意味着你中毒是随机的这件事被排除了,早在那时,辛永初和同伙就选定了你或你身边的人是受害者。

“辛永初或许可以采用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手段让你中毒,但他不该用你家的打印机。因为打印机随处可见,在路边打印,警方也很难查到,太多了,他不必冒着还要破解你家电脑开机密码的麻烦去做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那么,就只有辛永初的同伙去打印信件了。而这个同伙正是因为生活在你家里,觉得方便才顺手用了那台打印机。

“排除了你女儿,你比你妻子更符合凶手的条件。

“毕竟,只有自己服毒,才能如此自信的保证吃糖中毒的随机事件,在限定时间内,必然发生。”

纪询最后总结:

“练先生特地挑了医院正对门的一楼,又是大庭广众的,为的就是及时就医吧?您考虑的还挺周到。”

练达章又是一阵苦笑,他问:“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有作案动机,那天上门,你们明明都查到我和辛永初儿时有矛盾了?”

“这一点确实很具有迷惑性,非常能误导警方你和辛永初有宿怨,推理出辛永初对你定点投毒云云……你看起来也想到了这层,那天我们上门问时,你的演技不错。”

“但我后来又在口供里翻到一则旧故事,你大三时得罪过提拔过你的恩师。你现在42岁,大三20岁,刚好是1994年。”

“你和辛永初关系如何其实不重要。因为投毒的动机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向汤志学报恩。

“你小时候成绩很好,家中却很贫困,当时有好心人为你垫付了学费才得以继续上学。那个好心人在你母亲邻居口中是学校的老师,但实际上——是好心的汤志学为你付了学费。

“我不知道是汤志学听说了你家的难题主动帮了你,还是你听说了他一贯资助学生的习惯上门去求,但这是属于你和汤志学的小秘密,孩子总是像父母的,你和你母亲的性格里有相同的缺点:好面子,抹不开。于是你从来没说出这件事,汤志学也没有,所以连汤志学母亲都不知情。

“汤志学被杀,怡安县的警方着力侦办此案一个月后,渐渐的把它搁置了,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你心急如焚,想要做点什么,可一个大三的学生能做什么?于是在你恩师举办的法律界人士云集的晚会上,你去哀求那些检察官和法官,希望他们能动用他们的人脉,不要放弃这个案子——

“可是你被你恩师狠狠训斥了,那些哀求想来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失望至极的你会产生什么想法呢?唔,也许是每个法学生都会有的对于法律和正义的迷思,你心中定义的正义雕塑,轰然坍塌,从此世间少了一个理想主义者,多了一个现实的利益至上者,当个赚钱的律师多好啊——抱歉,写小说的习惯,过度揣摩,别介意。”

“……那你的小说一定写得很好看。”

练达章低下头,盯着桌子的一角,盯着自己的双手。

“我这种人怎么配提正义。我是个胆小鬼,很久以前辛永初就那么骂我。他没有骂错。有时候最了解你的,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敌人。当然,人长大了才会发现,小时候以为天塌了的矛盾其实那么不值一提……当时的检察官人很好,在我的哀求之后,确实过问了这个案子。可惜没有结果。恩师对我也没说很过分的话,只是评价我好高骛远,不够脚踏实地。是我自己无颜面对。”

他叹了浅浅、长长的一口气。

“我问汤叔要学费时,跟他说我会考上北大清华,但我没做到,只考了个政法大学。我保证过拿了奖学金就还钱给他,结果奖学金刚够生活费。我说我要报答他……结果他死了。

“我说的全是可笑的空话。我穷尽所能,哪怕别人都说我飞上枝头做了凤凰,但我依然还是那个一穷二白一无是处的穷小子。我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他抬起头,目光晦涩,看向纪询。

“后来我毕业了,我成为了一个律师,我去做那些……我能够做到的事情,我仿佛成功了,有了体面的工作,良好的家庭。直到22年后,辛永初来找我。他说,他找到了当年的凶手之一。”

“我才突然惊觉,现在的我甚至不如当年的我。当年我还想着去考清华北大,但在那次之后,我一直的成功,我所谓的‘能够做到的事情’,都不过是一直在重复我早已学会的东西。重复着自己已然拥有的,当然不会失败。”

“辛永初和我不一样。”

“他是英雄……警官,我没有他的毅力,没有他的执着。他出现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22年只是自己讲给自己的一个谎言。不是我帮不上忙……或许我……我根本还是……觉得麻烦……觉得恐惧……害怕失败……下意识的逃避报答汤叔罢了。”

“我想,错误需要纠正,我该走出对失败的恐惧。我同情辛永初。我也该报答汤叔。”

纪询:“所以你选择成为辛永初的同伙?”

办公室内安静良久。

金鱼在鱼缸里摇摆尾巴。

练达章脸上浮出一抹嘲讽的苦笑,这笑容针对自己。

“辛永初怕伤害无辜的人,但是又怕警方不重视旧案,所以最后想出了这个办法,由我来吞毒药。这样既可以吓唬警方,又能保证不会出别的事。不过老实说,我在医院对面吞毒药都担心抢救不及时,我……也只能做那么多了。他真的不想伤害别人。”

始终保持缄默的霍染因,低头看了眼手机,审讯室里辛永初的口供也拿到了。袁越把蔡恒木带入询问室,终于撬开辛永初的口。两者口供基本一致,辛永初只多补充说明,是自己对练达章百般哀求纠缠,才让练达章勉强同意服毒。

他按灭屏幕,冷冷道:“他不想伤害别人,但他的行为依然间接直接地造成了不止一位无辜者的死亡。”

“不,他是好人。”练达章喃喃自语,“他是好人,他是走投无路,他不该承担这么多,我也有错……”

练达章抬起头。这次他眼神没有闪烁,没有回避纪询和霍染因的视线。

他像上次挡在女儿面前那样,仿佛身旁站着辛永初,要和其共同承担般,伸出双手:

“我知道我妨碍了司法,请将我行政拘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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