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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将近, 明月如盘。夜空不见阴云,缀满闪烁星子。

苏肆在孙府屋顶上吹风。

他怀里抱着昏昏欲睡的白爷,望着天空发呆。他发呆也带了——市井气,不忘从屋里捞些瓜子甜果带着, 随口吃着。吃厌了, 他就拿手——弹白爷的嘴壳, 弹得白爷烦不胜烦,差——把苏肆的腕子拧出血来。

一盘吃食——了一半, 只听一片猎猎破空声, 又一个人跃上屋顶。

闫清提了两坛酒, 在苏肆身边坐下。他身上还带着练完武后的热气,一阵阵地格外灼人。

“轻功长进了。”苏肆——行取了坛酒, 拆开封口。“还真是酒?怎么着,你不是最烦这些个东西吗?”

“——你愁得慌。”闫清在酒气——皱皱鼻子, “我特地讨了下仆喝的水酒, 误不了事。”

苏肆哦了声,径——灌了几大口, 两人一时无话。

“咱以前也总这么数星子,我还教你在山里头——星星认路。”半晌,苏肆轻叹一口气。“你打小就愣——吧唧的,我得护着你,这些年来我一直这么。今——一——,三子, 你比我可狠多了。”

闫清:“……”

“我呢,喜欢对别人狠,你呢,喜欢对——个——狠。这才几个月, 你见天不要命地练武,功夫不比我逊色多少了。”

“剑好,剑谱好。”闫清答得老实。“而且拳脚就怕懒,阿四你不愿动弹。只是我追你,肯定要快些。”

苏肆作势用酒坛敲他:“瞎说什么大实话?没数的是你好吧,上面有那对妖怪师徒罩着,安安——当个下人也死不得,你说你天天练得只剩半条命,给谁——呢?”

“我要对得——这剑,对得——觉非方丈的照顾。”

“人都死了,又没长眼——着。”苏肆咕哝了一声。

“你刚刚说什么?”

苏肆像模像样地打了个哈欠:“没什么。我就是——这江湖人士我也见多了,太衡人出身好过得好,脑袋也天真,这我明白。前些天遇见你那红眼亲戚,一个陵教教——还考虑伤不伤无辜,听着也不怕人笑话。”

说完,他直接灌下小半坛酒,大出一口气。

苏肆口吻特地添了——刻薄劲——,听着让人全身不舒服。然而闫清扭过头,神色——只有担忧:“心情这么差?”

“我心情差?”

这回苏肆的刻薄却是冲——己——的。

“咱掌门够畜——了,该救人的时候还是救人。尹前辈一路霜眉雪眼啥都不在乎,心魔养得和座山似的,可见也有——良心。你呢——不用说,举世罕见的大善人,为个死和尚豁出命练武行善。都是好人,大好人。要说心情不好,轮不——我这没心没肺的。”

“你也没有坏心……”

苏肆没——闫清:“你晓得我还在赤勾教的时候,杀过多少人吗?”

闫清答非所问道:“我记得赤勾教赤蝎足规矩很多,不会接良善目标。”

“杀的人该不该死是一回事,杀人者在不在乎是另一回事。阎争……郁争那小子杀了个杀父害母的仇人,都能堵在心里这么多年。我杀人时只觉得爽快,后来也没特地——过。”

苏肆喝干了那坛酒,一对眼珠子隐隐发红。那枚泪痣在夜色——显得漆黑,仿佛是最深的墨——上的。

“先前我跟着你,——着你是我兄弟,我护你也算侠义之道。后头有魔教追杀,我逃得也光明正大。现在你不用我护,追我的也没了,我……我拿什么继续装正人君子?”

闫清不语。

苏肆抱紧怀里的白爷,鹅妖被他勒得狂拍翅膀。苏肆假装没瞧见,勒得——紧了:“我骗得了世人,骗不了——己的念头。要是强装做戏,我——个——先犯恶心。”

【我九岁便害死过人!】

苏肆耳边又响——己的喊声。他小小年纪,便知道将这种事拖出来挑衅乌血婆了。话出口那一刻,他并非虚张声势,语气甚至是——豪的。

那是苏肆第一回见人咽气。

那会——他还叫“苏四狗”。苏肆好容易弄死一头野猪,给饿得半死的闫清补了顿肉食。谁知闫清这小子在书斋听了几耳朵圣贤书,塞了一脑子愚孝。本来苏肆给他留——肉带着,他全拿给了——家的醉鬼爹。

然后闫清就被他那醉醺醺的爹打了个半死,理由一如既往的荒唐——他爹嫌那肉少,不够当下酒菜,实在喝不尽兴。要不是苏肆没等——玩伴,将半死不活的闫清救回来,慈悲剑怕是后继无人了。

给一把骨头似的闫清上完药,苏肆气不过,直接跑——了阎家院子,找闫清他爹说理。

【我要把他带走。】苏肆完全不怕高大的阎子仁,骂得理直气壮。【要不是我,他早给你折腾死了!瘸子又不是没手脚,要个小孩见天照顾,不知羞的懒狗!】

【我还当谁,这不是苏家没卖出——的兔崽子吗?】

阎子仁正喝得满身酒气、不知南北,完全没把九岁的苏肆放在眼里。

【——恩大于天,他可是要为老子养老送终的。不孝是大罪过,我——不像你这般不知好歹、不不不懂规矩……】

【带走?就凭你?他老子我还活着,你问他愿意给你走吗?——时掉个泪服个软,他——个——就得回来伺候我……也不知道,嗝,也不知道这性子随谁,许是随他那傻乎乎的娘吧。】

阎子仁大着舌头打出一串酒嗝,他仗着身材高大,一路把苏肆朝屋外推。后者动作灵巧地躲过,阎子仁却被酒泡了脑袋,继续在那猛推空气。

没走几步,他歪歪扭扭推了个空,一头磕上门槛,脑袋上摔了个老大的血口。

鲜血一下子淌了出来。

阎子仁模——热烘烘的血,酒瞬间醒了三分。只可惜他早早喝坏身子,手软脚软,爬也爬不——来。阎子仁先是命令苏肆找人来救,见苏肆不动弹,他又嘶声喊——“救命”来。

苏肆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血泊,他在山——杀过不少走兽填肚子。只是见人在眼前伤成这样,他还是第一次。

他没有惧怕或慌乱,只是在原地——着那滩血逐渐变大。随后他像是从梦——惊醒,回过神来,走——门口。

【对对!】阎子仁以为他要——喊人,连忙提高声音。【快……快——喊人!喊谁都行,阎清,阎清那蠢崽子跑哪——了?】

哪——苏肆走——门边,利落地闩上了大敞的房门。他拿背顶着两扇木门,一双眼直直——着倒在门槛上的阎子仁。

正值晌午,外头来往的人不少。听见阎子仁的嘶吼,——底有个路过的拍——门:【怎么了这是,吵成这样?】

苏肆清清嗓子,不怎么熟练地学着闫清的嗓音:【阿伯对不住,爹爹他没事,喝多了撒酒疯呢。】

门外人闻言啐了一口,嘟嘟囔囔地走远了。

血泊——的阎子仁双目半阖,没了呼救的力气,只好用不重样的恶毒话骂苏肆。血越流越多,他骂也骂不顺了,又开始讨饶,试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然而苏肆只是笑。

他在阎子仁跟前蹲下,九岁小——的笑脸明媚可爱。只是被一片血泊倒映,多了几分阴森。

【阎叔,人我还是会带走。】苏肆欢快地说道,【我俩离这村子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你这是……害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这辈子都别——睡踏实……】

【害命又怎样?我不怕你。你活着都是个只靠——子的废——,死了又有什么能耐?】

苏肆搓了搓地上的血泥,笑得——灿烂了。

【阎叔,我高兴得很。】

现在——来,亏他当时屁事不懂善恶不分,还能跟闫清说些“——成为大侠”之类的荒唐话。此事他从未告诉过闫清,如今息庄人死了个干净,闫清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

现在甚至还陪在他身边喝酒。

苏肆把怀里的空酒坛一放,还是不——闫清。哪怕是回莲山上,他的痴执成像,其——也没有这一幕。

他从未——此后悔过,至今也觉得快意。

“要是我先前死在北地,说不定是一桩美事。”苏肆轻声嘀咕,“至少你还能把我当个大侠呢。”

闫清突然放下酒坛,从怀——取出一个——事:“伸手。”

苏肆随便将手一摊,手心里多了——微凉的触感。他定睛一——,一身冷汗,本来就淡薄的酒意也散了个干净。

那是闫清他爹留下的山鬼花钱,被闫清收拾得相当干净漂亮,还系了红色丝绦。

“……你这是什么意思?”

“送你了。”闫清笑道,“万一你下决心要走,肯定不是会好好道别的。你我亲如家人,总得有——信——带在身上。”

说罢,闫清将身边的慈悲剑拿。一个廉价的长命锁吊在剑坠的位置,——着不伦不类。那分明是他们失散之前,苏肆在集市上买来的那个。

当初息庄被袭,苏肆情急之下以——换了花钱,用来警示闫清。没——源仙村一乱过后,闫清一直认真地存着。

苏肆迅速移开目光:“当初咱俩失散,就是这玩意——害的,你也不嫌不吉利。”

闫清笑笑,没说话。

“行吧,你一定要送,赶明——咱们出——买——别的。这山鬼钱拿来当正——八经的信——,算了吧。”山鬼花钱是闫清他爹的东西,苏肆只觉得滋味不对。

“此——驱邪避凶,配你那剔肉刀正合适。”闫清笑道,“这是我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是你爹的东西。”

闫清答得平静:“是我的东西。”

“我不——要。”苏肆伸手要还,拳头被闫清啪地止住。

“走——现在,愚钝如我也能——出来,纯善之人能做——的事情有限。当年要不是阿四带我走,要么我死于我爹虐待,要么我失手杀他在先,——戕在后……我没阿四那般洒月兑,能选的路也就那么几条。”

苏肆的动作僵住了。

“阿四与我不同,但我认为你——了不————我不害人,只——承受不得事后的悔恨罪责,为恶必定痛苦无比。阿四无此顾虑,却仍愿走正道,这不是——不容易?”

“……歪理邪说。”苏肆低声道。

闫清权当没听见:“以后你拿着这山鬼钱,就当拿了我一个承诺。哪怕天下人都不信你,你若开口,我便信你。而你若伤我,我不怪你。”

苏肆差——杠上一句“你不怕我杀了你”,继而发现——己连说都说不出口。此人真的瞄准了他的软肋,有那么一刻,他简直以为闫清什么都知道。

苏肆嗖地收回手,把那枚银钱捏得死紧:“也行,确实挺配我那剔肉刀。”

不知为何,堵在他心口的血腥骤然散。不就是个枯山派,他爱走就走,——留就留,还需要谁来准不成?

见苏肆挑——嘴角,闫清表情亮了几分。他拆开——己那坛子酒,往苏肆的酒坛里倒了半坛:“咱们可是打小就认识,要是情义输给掌门和尹前辈,未免太——分了。”

苏肆:“……”

苏肆:“你觉得他们那是‘情义’?”

闫清还沉浸在感慨之——:“是啊,同食同寝,亲如手足,多好啊。”

苏肆默默喝酒,顺手模了模身边的鹅——己绝对——多了,闫清能有什么宛转心思。怕是时掌门与尹前辈在他面前穿着喜服三拜天地,此人才能发觉不对劲。

这么大一个愣子放在这,他还真有——担心,——来还是暂留为好。

时掌门没穿喜服,他正一个人守在房内,翻动孙妄相关的典籍。作为孙妄后裔,孙家每个房间都塞了孙妄相关的传记,各个版本各个年代一应俱全。时敬之顺手抽了其——最老旧少见的那本《孙妄传》,倚回床边,边——边等人回来。

他与孙怀瑾没什么情分积累,这事还是交给“宿执”来谈比较合适。反正——都给人——见了,也没有再瞒的必要。尴尬归尴尬,他们今晚肯定还要睡一块——的。

传记全是些干巴巴的美言和战役记录,刚——一小半,时敬之打了个巨大的哈欠。许是扯——哪根筋脉,他胸口一痛,又接连吐出了几大口血。

这回血吐得比以往多,帕子没兜住,时敬之困得神志不清,一大滩血径直染上书页。

……这可是古董!

时掌门头皮一炸,瞬间清醒。他即刻下床,以清茶冲淡血迹,烛火细细烤干。书页慢慢变干,时敬之的眉头也渐渐皱了——来——

这书被改过。有人专门以薄而服帖的“纸补”改字,一朝见水,遮盖的字才透出一——轮廓。

开国前的“沙阜之战”,这本书一开始把时间写错了,比时敬之知道的早一个月。

时敬之听说过这版《孙妄传》。这是开国时期的印制书籍,印版通用,不存在抄错的状况。这版书印得不多,只是月份写错,需要用精贵的“纸补”——改吗?

时敬之思来——,还是将那本枯燥无味的书包好,放入——己的行李之。

明日说说好话,将这书讨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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