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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头此话一出, 满场寂静。

关键时刻,各人的——性显露无疑。施仲雨咬紧牙关,一脸忿忿。闫清到底还年轻,——握紧大剑剑柄, 六神无主。

尹辞不算慌乱, ——已然做起了冰冷的计算——若是在此暴露不灭之身, 哪怕把秘典硬生生磨坏,——做得到。

善后也没问题, 自己可以逼陈千帆去除在场所有人的记忆。

不过将秘典毁坏, 枯山派和宓山宗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且就算——能毁掉秘典, ——无法以一人之身拦住庞大的妖群,其他人还是得逃。

与其平添一笔烂账, 不如干脆随陈老头一同跑掉。

……只是破解禁制一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么?尹辞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遗憾。

几步外, 时敬之没有露出半点茫然, ——只问了两个问题。

“做施姑娘的挡灾符,破我的禁制, 都一定要人尸做材料?等逃出这里,用其他大妖代替不行么?”

“该烧煤炭的活计,改烧树枝子能顶事?”陈千帆翻了个白眼。

时敬之遗憾地低叹一声。

宓山宗门人本就神出鬼没,与世隔绝。此事一出,愿意帮忙的更不会有。自己余命不足一年,还要寻找视肉, 哪有时间再寻人解阵。

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衰,三——竭。时敬之本能地抗拒破解禁制一事,如今突遭横祸, 积攒几日的勇气一下子泄了。

就像上天要——改选“去除记忆”。

疯狂的失控感蠢蠢欲动,时敬之默念数遍《无尘言》,保持住了冷静——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确定——

“前辈,要只有这一个选择,您早该去制作法器了,不会还在这与我们讲话……您还有别的办法?”

陈千帆大笑:“不错,小子好眼力。不过我这方法,你们未必喜欢。”

“前辈请讲。”

“屋子外头的法阵,大概能撑个三四天。在此期间,我下点重手,把你那禁制破掉。”

尹辞:“……”

等会儿,这老头不像争分夺秒做善事的类型啊?

果然,陈千帆一脸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和善:“等你那禁制破了,我只需要稍改残阵,便能将其改为活傀咒。”

时敬之的笑容僵了僵。

“活傀咒”一听就是邪门东西,这老头讲得还怪开——的。

陈老头看出了时掌门的紧张,体贴地补充:“你呢,内力惊人,没技巧。老夫呢,空有技巧,内力和体能却都跟不上。我把你当活傀儡用,再配合你徒弟,说不定能把秘典整个拆掉。”

“活傀咒最难的就是把术法植入意识,一时半会弄不成。但你不同,你脑袋里刚好有现成禁制,咱先破掉它,改改凑合能用。无须担——,等你打完秘典,老夫作为施术人,能轻松去除法阵残余。”

闫清恍然:“活傀咒难在给活人脑子打洞,——掌门脑子本来就有洞,可以顺手一用。是这个意思么?”

时敬之险些被自家下人气出个好歹。怪不得慈悲剑能选上这兔崽子,敢情此人颇有见尘寺的阴阳慧根。

不过眼下最——要的不是肃正门风,时敬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可是您说破阵成功率五五开,要是我死了——”

陈千帆捋捋胡子,笑得更亲切了:“死了就死了呗,正好当材料。你这样貌一看就是妖人,比那两个尸手好用,咱逃得——更快。”

尹辞、时敬之:“……”

合着富贵他人险中求,这老头怎么都不吃亏。

“屋里正好做好了解阵准备,你要想破解禁制,这是最后的机会。”陈千帆继续推销道,“实战是最好的老师,被我控制一下,你——能学到不少东西嘛。”——

委婉地省略了“失败后正好把你当煤烧”的部分。

尹辞:“解阵须得三具古尸,现在只有一双手。”

陈千帆:“这都是慢慢消耗的,秘典不就在外头么?你们使劲砍砍,哪怕只能弄掉一根手指,——能积少成多了。外面好歹有阵拦着,手段脏点不碍事。”

言语之间,仿佛门外守着的不是蜜岚女王的秘典,——是农家韭菜田。

众人彻底没了脾气。

就算逃跑,那双尸手——会被消耗掉。于施仲雨,留下来算是唯一的解救掌门之法。可要冒性命危险的是时敬之,她终究抿紧嘴巴,没出言恳求。

太衡还是那个铁骨铮铮的太衡。

尹辞就没那么淡定了——

能接受尽人事听天命,让时敬之在最完备的准备下破阵。然而眼下一切都要急火火凑合着来,原先要——天才能备齐的古尸,眼下甚至要边打边用,何等荒谬。

连最基本的破阵材料都未必能及时供应,怎么看风险都太大了。

……等等,古尸?

尹辞慢慢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算不算陈千帆口中的“妖人”呢?如果算的话,——是不是也……

嘭咚,嘭咚。

这念头刚刚闪过,便有什么在他耳边响起。那声音与——跳天差地别,脖颈处跟着泛起一阵毫无来由的刺痛。

昏暗的灯火中,一段模糊的印象突然从脑海深处浮现,强行截断了尹辞的思考。

嘭咚,人头落地。鲜血滴答流淌,满地热气未散的滑腻——的身体时轻时重,难以掌控。偶尔得了机会,——会拼尽全力,挣扎支起身体,随后又是嘭咚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不再挣扎。

可惜无论动或者不动,无论跪坐或倒地,那把利刃一定会准时斩下,尹辞甚至能辨别出刀刃变钝的过程。

有人一遍——一遍地斩下——的头颅,冰冷的绝望混合了颈部的疼痛,几乎将——活活逼疯。

彼时他神志不清。一双眼皮似是有千钧重,嘴巴——张不开。于是他只能听着刀刃落下的风声,在脑髓中无声地惨叫。

当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颅坠地滚动的声响中,那声音断断续续,时远时近。

【多存些……满三千数……有用……】

记忆过于混沌,尹辞原以为那是个毫无道理的噩梦。

现今知道“妖材尸体是最好的施法材料”,那梦似乎——没那么荒诞不经了。

只不过细想此事,尹辞的脑袋——现出些昏沉的疯意——下意识看向时敬之,好用那人的烟火气驱散寒气。

正巧,时敬之——探询似的看向尹辞:“我还是想破禁制。”

时敬之原以为尹辞会说些什么,谁想尹辞面无表情,只是直直地盯着——,不发一言。

于是时敬之不管牙齿打战,再次豁出一口气:“前辈,晚辈选择破除禁制,拼一把。”——

生怕再说晚点,自己忍不住借老天的坡下驴,抱着求生欲逃之夭夭。

陈老头很满意:“成,那就这么定了,你们三个出去……”

“闫清、施姑娘。外面的防守交给你们,我在这里为师尊护法。”尹辞收回视线,打断了陈千帆的话。

闫清:“尹前辈,你若不去,我们——”——

话还没说完,便被施仲雨揪着后衣领往外一拖:“尹小兄弟不会害时掌门,——有——的想法,我们先去就是。”

尽管——出了太衡,施仲雨余威仍在。被长辈这么一斥,闫清登时缩了脖子,吞下后半句话。

尹辞依然不发一言。

时敬之有些拿不准尹辞的想法:“阿辞?”

“我略懂法阵,至少看到解阵正式开始,我再走。”尹辞云淡风轻道,“怎么,师尊想孤零零地面对生死关头么?”

这一下戳到了时敬之的痛处,——哼哼一声:“嗯,——是,为师晕过去你再出去。”

陈千帆意味深长地瞧了尹辞一眼:“矫情兮兮的,留下——不是不行吧。”——

将尸手丢去阵眼,尸手被看不见的力量拧住,自行扭曲搅碎,变成一团骨碴横生的球。

尸肉球浮在阵眼之上,发出燃烧似的吱喀声,厅堂内的大阵缓缓浮起一阵微光。

卫婆婆似是习惯了这类事情,还在不远处绣她的花。衬上门外万千妖邪、门内诡异大阵,场景说不出的怪异。

时敬之月兑去鞋子,磨磨蹭蹭越过阵内笔划,眼时不时斜一下尸肉球。

陈老头不耐:“赶紧着,别浪费时间!”

阵中——摆了个木台。那台子似乎被阵引燃,慢慢冒着烟,暗绿火星明明灭灭。说好听点像灵台,说难听点像烤肉架。

时敬之停在木架一步之外:“我是不是该先留个遗书……”

本来肃穆庄——的生死关头,给秘典这么一搅和,瞬间化为赶集抢摊子,时掌门连生离死别的情绪都酿不出来——

要真死在这一遭,简直不能再憋屈。

陈千帆估计算准了——的——思,提前把尸肉用上了,搞得——连踌躇都不敢踌躇太久。

“我……呃,还得交代下枯山派的安排……”时敬之麻木地站在原地,凝固在命运的门槛前,已经不知道自己嘴里在乱讲什么。

正如——所料,这事需要一鼓作气完成。事到临头,——只是稍加停顿,那股本能的恐惧与慌乱便越来越浓,几乎要将——的理智吞噬。

不解开禁制也没什么,就此忘掉——没什么。

被人操控又怎么样?——现在还不是活得挺好?——

不想死,一点都不想死。

时敬之竭尽全力,才勉强留在原地,——的脑子甚至开始自行规划逃跑路线。

“去吧。”

一只手在他身后轻轻一推。

“既然决定了,就去吧。我说过,我会护着你。”

这一刻,那只手的温度几乎要灼伤。时敬之眼眶霎时一酸,没敢回头。

“阿辞,我再跟你说几句话,好不好?”——几乎用恳求似的语调说道。

“等你破完禁制再说。”尹辞的态度一如既往。

“……嗯。”

对抗本能比——想象的难得多,活像不借助任何外力,仅凭屏息憋死自己。“物瘾”——将这份痛苦与恐惧刻意放大千百倍,逼他不顾一切地放弃。

背上残存的体温,几乎是时敬之最后的依仗了——

最终还是踏出了那一步。

在台子上躺好后,——听着身下木台的噼啪烧灼声,一双眼瞧向尹辞的方向,舍不得移开。

灯影幢幢,空气里满是尸肉和尘埃的味道。对方的气息像是一根线,牵着——唯一一点点安。

希望这不是最后一眼。

然而尹辞比——想的还要残酷。那人跨过法阵的微光,一只手盖上——的双眼。

“睡吧,不会有事。”

陈千帆见时机到了,没再给时敬之留生离死别的时间————在木台前坐定,径自捏了一连串法阵,直冲禁制而去。

时敬之即刻陷入沉眠,眉毛还痛苦地蹙着。

“行了腻歪完了,你可以滚了。”陈千帆头也不抬地对尹辞说。

尹辞没理会——:“卫婆婆,你可以帮我缝两个平安锦囊么?里间灯火亮些。”

卫婆婆怔了怔,意识到他这是有话要说,便自觉去了里间。

“果然,你小子有事要说吧。有屁快放,再等一会儿,我可分不了——了。”

“我——是前辈口中的‘妖人’吧。”

“的确是,怎么,你小子想舍身救师?可惜就你这身板儿,抵不过三具古尸。”

“我自有解法。”尹辞淡淡道,“前辈胆识惊人,想必受得住。”

“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你是想护着你这师父,还是想害死他啊?”

尹辞把外衣一月兑,拿起吊影剑,冲陈千帆笑了笑。

“我说过,要保——长命百岁。”

随即尹辞将剑一横,血花四溅。

若不是陈千帆见多识广,几乎要被此人骇得手哆嗦——

尹辞剑气凌厉,——毫不留情地断掉了自己的脖颈,鲜血霎时喷溅一地。继而——整个人摔进血泊,尸首分离,脸上还带着笑意。

下一刻,头颅之下冒出大量血色细根。它们快速围成人体的轮廓,纠集成新的骨肉内脏,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

无头的躯体安静地倒在一边,断颈处——冒了些血红细根,却没能再长出一个头颅。

这边皮肤还没长好,尹辞——坐起身,抓过吊影剑。剑起剑落,鲜血横流,——的动作带着令人脊背发寒的麻木与熟练。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不消半盏茶,地上便多了四具无头身躯。

尹辞这才披上外衣,鲜血浸透布料,紧贴在他新生的躯体上。人如画发如墨,陈千帆却没——力消化眼前景象。

剑气扫过,四具身躯也被扫去阵眼。它们与那双尸手一样,登时被绞成血肉模糊的肉球。这回地上的阵法不再闪烁微光,——是亮到灼目。

“够了么?”

尹辞声音带着笑意,沾血的吊影剑正指着陈千帆的咽喉。

“够了的话,就给我忘掉刚才的事,再专注救时敬之。”

陈千帆脸上还带着一点恍惚:“你、你就是那不灭之身?怪不得连师尊都不叫了,你到底……”

“忘掉,救人。不用找你那簿子,我会口述与你。”

尹辞剑尖加了几分力,陈千帆皱巴巴的喉咙之上,一点血珠渗了出来。

“放心,你要能破解禁制,——忘得恰当。本座可以给你留一具尸身,随你研究。”

陈千帆深深地看了尹辞一眼,声音沙哑。

“有这些驱动法阵,足够了。谁能想到,老夫也有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一日……老夫答应你。”

白光闪过,一切归于平静。

陈千帆木然转身,正式破解时敬之的禁制。

时敬之尚在昏睡之中,对外界的一切一无所知。

与他先前预想的不同,——并未直接昏迷过去了事。意识清醒后,时敬之下意识跺了跺脚,发现自己正踩在软绵绵的红叶之上。

时值深秋,四下金红一片。阳光打在身上,带出些若有若无的暖意。

这是他在记忆碎片中见过无数遍的景象。如今一眼望去,它们完整而真实,恼人的头痛——没有如影随形地跟来。

这就是禁制封锁的关键回忆么?

时敬之想要前进,却没能迈开步子——刚陷入疑惑,答案便冲到了——的鼻子底下——

一个小孩直直穿过时敬之的身体,艰难地朝前走。

那小子满脸脏污,像是刚哭过,还在使劲抽鼻子。身上则是山户惯穿的旧衣,打满灰扑扑脏兮兮的补丁,在满地落叶中毫不扎眼——

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落叶,走向树林深处。时敬之像个瞧不见的大风筝,被拖拽着一同前进。

那小兔崽子五官没长开,满脸只有孩童稚气。但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时敬之怎样也能猜出来——

那是幼时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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