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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力涮徒弟时, 时敬之的心情十分微妙。

说没有教训之心,那是假的。时敬之掌握好了——道,既不会真将尹辞刷伤,又不会轻到变成搓背服务。徒弟仿佛锅里的虾仁, 被他——点点刷成了粉红色。

刷洗的同时, 时敬之也在寻找伤痕。

禁地之中, 时敬之曾以指尖碰触活肉泥。那肉泥如同黏胶,瞬间黏上他的指尖。时敬之月兑离得及时, 就这还没了——层皮。

尹辞整个摔——去, 总该留下——伤口。可他——徒弟脊背完整光滑, 连道旧伤疤都没有。时敬之刷了半天,只刷出些黏着肉泥的怪异薄皮。

听尹辞的说法, ——大概是鬼皮衣的残片。

尹辞曾在鬼墓下月兑衣自证,鬼皮衣的覆盖范围想必相当大。他那徒弟总不会也有荒谬的——生能力————有那种便利的术法, 尹辞又怎会经脉有损。

尹辞能毫发无伤, 八成是鬼皮衣的功劳。

不愧是传家宝,不提那逼真至极的易容效果, 它居然连肉泥都防得住,没了还怪可惜的。若不是罕见,时敬之自己都想整一个,——东西听着可比傩面大气太多。

他正胡思乱想着,尹辞——句话将他扯回现实。

“我是活人,不是物件, 师尊不必盲目执着。”

有区别么?时敬之怔住。

人无非是会说话、会活动的物件。旁人如是,他亦如此。似是察觉了他的迷惑,尹辞扭过身,揪住时敬之的长发, 将他的脸扯近了。

水汽氤氲间,对方的眸子如同两点寒星。时敬之不喜欢被——样窥探,他恍惚中生出些被刺穿的错觉。

于是他探了回去——

探,时敬之才发现大事不妙。

原本他的安排明晰完美——抓周抓个徒弟,——装成对方期待的模样。只要让徒弟发自内心崇敬、爱戴自己,他也算尝过尘缘羁绊了。

为防止尹辞起疑,时敬之没想一开始就投其所好。他本打算由浅入深、徐徐图之,可如今——瞧,他根本看不到尹辞的欲.望。

明明只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尹辞的双眼却如同枯井,没有张扬锐气,也没有憧憬期待。他像是什——都不喜欢,什——都不想要。

对方没有期望,时敬之演不出尹辞心中的“理想师父”,只得继续做自己。

可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何种模样,又如何取得对方的亲近?

时敬之突然有点慌。

他美滋滋种下——只徒弟,准备收获尘缘羁绊。谁知刚浇——趟水,却发现种子是死的。老天,他才把人刷完,刷逆反了可怎么办!

“为师……”

时敬之想说——句软话,挽回点温柔师父的形象。然而没了对方的期待做参照,他的脑子活像生了锈,——片空白。

天上果然不会掉馅饼。随手抓的徒弟——副好相貌,上得了武场下得了厨房,必然要比寻常人难搞。

好在闫清及时出现,给他解了围。

听到此地与阎不渡有关,时敬之没心思纠结其他。他将尹辞按下——分,在药汤里涮了两涮,权当结束了——次治疗兼教训。

尹辞被他涮的没了脾气,他默默穿好衣服,——声不吭地跟了上去。

夕阳将落,院内浮了层橘红。粉红色的尹辞被夕阳光辉——盖,显得不那么扎眼了。院中摆了个小石桌,苏肆正把——盘盘吃食放上。

其中——是热好的剩菜,——是模样一塌糊涂的成品。桌子附近,白爷昂首阔步,在院内四处巡视,环境还算安静。

“来了?”苏肆放了最后一盘菜,在衣摆上抹抹手。他——双眼仍然斜着尹辞,其中警惕多于欣赏。

比起苏肆的态度,尹辞更在意这诡异的场景——怎么发现个阎不渡,——俩小子还——正儿八经摆个席。苏肆也就罢了,闫清——直在瞧自己的脚尖,心虚味儿大得呛人。

师徒俩睡了——天,月复中饥饿是真的。可时狐狸被徒弟养刁了嘴,他颤巍巍地夹起一片煮烂的菜叶,眸子里多了——分绝望。

他转过脸,可怜巴巴地望着尹辞。

师父的视线扎在身上,苏肆的审视时有时无,闫清也在悄悄往——打量。尹辞被一众目光扫得烦不胜烦,直接起了身。

“你俩再酝酿会儿说辞吧——不够吃,我去添两个菜。”

时敬之缓缓放下筷子,——脸入定之相:“嗯,我们等阿辞回来再吃。”

不知怎的,桌——小小地鸡飞狗跳一阵,闫清却渐渐平静下来。他——声不响地啃着发糕,脑子里又将昨晚的事情过了——遍。尹辞没猜错,——句话说清楚,确实有——难。

时间回到前——晚。

禁地之外。

闫清见师徒两人先后进了禁地,有——怔愣:“阿四,你知道神女的住处吗?”

苏肆少见的没有笑,他垂头思索了会儿:“我知道,你先随我回去一趟,我把白爷带上。”

苏肆的住所离禁地有——段距离,此刻屋中无人,白爷吃菜的咔咔声在窗外都能听见。闫清走在前面,他左右查看——番,刚打开门——

“啪。”

趁闫清看向室内,苏肆——个手刀利落劈下。哪想闫清早有防备,——把接住他的手腕,两只手僵在半空。

时间仿佛凝滞。

“……你——步了。”苏肆笑了笑,活像他只是打算拍拍闫清的肩。

闫清不吃他——套:“你想打晕我,然后呢?”

“既然你猜到了,干嘛还问我?”

夜晚昏暗,苏肆的脸隐在阴影里,笑容也跟着虚浮起来。

闫清松开他的手:“阿四,之——我就想说,我们不是九岁了。你不必——拿九岁的模样待我。”

苏肆热情的表情淡了——点,他定定看着闫清:“错过——个机会,——走就晚了。那对师徒就算下了禁地,也未必能找到线索,说不准还上不来了呢……让他们吸引神女的注意,我抓个村民拷问一番,寻得出路就是。”

他顿了顿:“依你的性子,自然不会同意,我只好先打晕你了。”

“时掌门于我有救命之恩。”闫清静静站在原处,“他们师徒——有你——样的想法,大可以派我下禁地当诱饵,想办法逃离。”

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他们总能找到合适的引路人,尤其是引灯这样容易糊弄的小孩,或者棉姐——样珍爱家人的柔弱女子。至于他们离开后,引路人会怎样,那就不是逃离者需——关心的范畴了——

确实是最简单的做法。

苏肆轻描淡写道:“那是他们傻。无论村人知不知情,本来就是我们受骗在先。”

闫清:“那你之——怎么不跑?”

苏肆怔了——下,不答。

闫清微微叹气。无论苏肆做出怎样热情、熟悉的模样,过去的时光已然过去。他们十二年前出逃,十年前分离。凡人——生又有——个十年呢?

很久以前的他们,也是如此站在星空之下。

【你看,我说能跑出来吧!我不——苏四狗——个破名字了,你读过书,帮我改一个呗。】

【苏肆。】

【——不是没改多少吗?】

【不是四狗的四,是肆意的肆。顺便我也——改名字……我——改成‘闫清’。阿四,放我下来,我写给你看。】

苏肆抹了把脸上的汗,蹲去,把背后的瘦小孩童放下。闫清捡起——根树枝,在泥土上郑重地比划。

苏肆大字不识——个,——看“肆”字,整个人都毛了:【笔画怎么——多?我不——个!】

闫清不理他,继续划拉土:【我——改成——个‘闫’。它和‘阎’读法——样,你也不会叫错。】

苏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只认出了“闫”里的那个“三”。他眼珠一转,又冒出些坏水:【我改苏肆也行,你叫我阿四,我就叫你三子——样听着,是不是很像兄弟?】

说完,苏肆像是被——个说法逗乐,自己大笑起来。

他笑够了,眼睛闪闪发亮:【三子,咱今儿跑出来,就彻底没人管了。说来听听,你以后想做什——?】

【我不知道……真——说,我想安稳过活,不——为这双眼被管东管西。】

苏肆:【啐,没出息!我——当大侠——骑着大马,拿着长剑的大侠。最好是太衡派的,他们的衣服顶好看。】

【大马很贵,长剑也很贵。】闫清老实地指出,【太衡派里都是富家子弟,周游江湖——好多钱呢。】

苏肆——口豪气没吐完,给——个鸡仔似的小跟班噎了个半死。他想了半天,没想出变出钱的好主意,只得气哼哼犟嘴:【我不管,我就要当大侠。】

闫清苦思冥想:【那等我找到好差事,我帮你攒钱。就、就当报这——年的恩。】

苏肆十分受用,嘴上却还——碎两句:【你怎么成天恩恩恩的,小气死了。】

【——为别人没道理对我好。对我好的,我总得记着。】

【唉,三子。你——样下去,早晚得让人骗了。】

……

谁想十年过去,第一个正式骗他的,却是苏肆本人。

苏肆飞身救引灯的那一手,作为太衡的——成员,闫清看了个清楚明白。他不知道枯山派师徒有没有发现,总之他保持了沉默,没有当众揭穿。

到了现在,闫清也不知道——隐瞒是对是错。

苏肆大概也察觉到了纰漏。如今只剩他们两人,有——话已然冲到喉咙口,可谁都不愿先吐出来。

他们曾是世上最接近于“亲人”的人,——份亲密太过可贵,哪怕是假的,也没人想打破。

有那么——瞬,闫清突然理解了苏肆的表现。倘若两人不是在这危机之地重逢,怕是都会掩住伤口,假装时光从未流逝。

哪怕知道故人心易变,成人间不乏逢场作戏。可是假的也很好,他们都能装作自己还有——个家。

“行吧。我自个儿可以慢慢来,——你——死在这,我不乐意,就这样。”

终于,苏肆叹了口气。他不——看闫清,起身去抓白爷:“我承认,我不是什——好鸟,当不了大侠。在江湖模爬滚打——久,我至少明白一点。你当初说得好,大马很贵,长剑也很贵……想当大侠的念头,尤其贵。”

“六十七两银子。”

“什——?”

“我攒了六十七两银子。”闫清淡淡道,“——年在太衡,我——边等你,——边攒着。等从这里出去,你可以拿去买马买剑。”

苏肆胳膊——紧,白爷被勒得昂昂直叫:“你疯了?”

“我不知道你——十年间发生了什——凭你救引灯那一下,我信你。”

闫清——脸认真,认真到让人难以反驳:“——说,你——真成了没心没肺的混账,也不会琢磨别的离去之法,在这困这——久了。”——

回苏肆愣了很久。

他似乎想要月兑口而出几句讥讽,又艰难地咽了回去。渐渐的,那份故作的热情淡下去,露出几分淡薄却真诚的怀念。

最后,他突然笑起来,终于多了——往昔的模样。

苏肆咂咂嘴,语气轻快不少:“你倒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傻。行,六十七两银子,权当你雇了我,我跟你走就是。”

“嗯。不过阿四,你得先告诉我……你什——时候入的赤勾教,又为什——四处躲?”

苏肆的笑容凝固了。

少顷,他仰天长叹:“果真被你看出来了,三子,你能不能再傻一点?”

“太衡毕竟——制着赤勾,就算是下人,我也见过赤勾身法。”

“先说好,我现在可不算赤勾教的人。他们说我天赋不错,又没爹没娘,硬要我当什——狗屁杀手。我偷着学完功夫,脚底抹油跑了,他们恨得——死,——不到处追我呢。”

说着他弯起眼睛,将其中血腥波折全掩在笑容之下。

闫清:“……”

他突然觉得枯山派和赤勾教十分犯冲,苏肆能撞上他们,也算不是一家人不——家门了。

“先带我去神女那吧。”

“成。六十七两啊,你说的。”

“嗯,关于你的身份,你也——向时掌门说清楚。”闫清诚恳的表示,还特地补了句安慰。“别担心,先——时掌门把乌血婆得罪得不轻,多你——事不多。”

“……啧,那老妖婆,当真阴魂不散。”苏肆显然没有被安慰到。

神女的房屋在村落正中,院落极大,外观雅致,甚是显眼。

两人将话说开,苏肆也没了顾忌。他出手狠辣,把守门村民干脆利落地放倒。可惜他们的好运气就此到头——神女在四周布了大大小小的法阵,他们只能破掉那些小的。到了神女卧房前,他俩终于大眼瞪小眼,举步维艰。

就连白爷都扯起嗓子叫了两声,声音里满是警告的意味。

两人不好白跑——趟,只好在外堂到处乱翻,没想到这——翻,还真翻出来些东西。

源仙村对于外来人士都有记录,和普通村民的记录放在一起。鉴于外来人士着实不多,记录只有薄薄——册,闫清抱着不看白不看的心情,小心地翻开了它——

百零七年前的某条记录,就这样蹦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深秋之时,真仙携外客来此。外客名为阎不渡,仙缘极厚,天生赤眸。其人乖戾残暴,极难相处——蓄意破坏妖树,为村人所恶。】

【阎不渡在此留居三日,随真仙离去,不复归矣。】——

百零七年前,正是阎不渡失踪的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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