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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羁旅客(一)

他们是“望川”从忘川边上渡来的, 因此一见那熟悉的身影便如隔世,徐汝成和奚平几乎同时恍惚了。

“白先生!”

“白令大哥……”

尽管奚平已经知道陆吾背后的“白先生”就是当年庄王府的白令,乍一见了真人, 还是不由得百感交集。

可惜他不能说, 不能打招呼。

一过宛楚边境,奚平就觉得身上隐形的桎梏又紧了——分。在楚国还只是他跟徐汝成聊天别人听不见, 可到了这边,只要有第三人在场,徐大宝跟他说话的声音就会消失, 他说的——也传不到徐汝成耳朵里。

转生木也不能作为媒介——再深的因果, 也只有用承载着他神识的东西才能跟他建立联系, ——陶县一回人间,奚平就没有在转生木里乱窜的自由了,神识只有那么几个去处。

奚平以前诓傻子玩的时候, 故意不告诉徐汝成自己的神识在他那随身的络子上, 现在却发现这事其实想说也说不出。别说直接告诉徐汝成, 哪怕他想拐弯抹角地提醒络子有问题,或者让徐汝成拿着络子取别人的血试试, 相关的——徐汝成都“听不见”。

封魔印封口封得还真是严实, 就是不给他留余地。

奚平端详着白令,白令大哥再不是那个不出现在人前的纸片暗卫了,身上气息内敛了许多, 乍一看几乎与凡人殊无二致。奚平却一眼看出他已经筑基……真好。

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会儿白令眉间皱出了褶,看着有——心神不宁。

徐汝成上前要拜,白令不等他膝盖弯下,便将他托了起来:“兄弟这回辛苦了。”

徐汝成眼泪差点掉下来, 想着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没说,又强忍住了。简短见完礼,他便说——:“属下斗胆烦您渡我回国,是要……”

结果这——都还没说完,就见原本耐心听他说话的白令突然脸色骤变,倏地站了起来。

奚平:唔?怎么五年不见,白大哥反而不如以前做暗卫时稳重了?

“先……先不急。”白令焦躁地朝院里看了一眼,勉强对徐汝成说道,“陶县那边兵荒马乱,观其气象,东衡三岳至少留了四五个升灵徘徊,这几天你就先不要急着回去了。今夜已过子时,我先叫人给你收拾个地方休息,咱们明天慢慢说。”

初七酉时在江边,白令不知道他家殿下因为什么,突然就跟走火入魔似的,认定了世子就在陶县,当时就要迎着银月轮直接御剑穿国境。谁也不知道顶级灵感能看见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们抓住的是真蛛丝马迹还是自己颠倒的执念,总之白令不能看着他找死,便仗着周楹不防备他,用纸人封了他的心脉,把人暂时制住了。

谁知银月轮扫过陶县的时候,周楹竟不顾自己心脉,想强行震碎封他的纸人。白令吓得肝胆俱裂,只好打晕了他。

然而就在刚刚,他感觉自己的纸人被殿下消解了!

奚平在大宛境内,神识受限,不能往外探,心里奇怪——陶县这么大的动静,按说白令应该迫不及待地追问徐汝成到底发生了什么,修士又不是非得睡觉……什么事比东衡三岳出了镇山神器还重要?

徐汝成也是模不着头脑:“哦,可……”

就只见徐汝成——没说完,白令神色陡然变了。

殿下方才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防身纸人都捏碎了!

这是不让他跟着的意思,殿下要去哪?对岸吗?他可是大宛亲王……三岳的升灵们还没走呢!

奚平看着他的脸色,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不会吧……

他冲徐汝成喊了一嗓子:“叫住他!快!”

徐汝成没听见——有人在,他俩没——交流。

奚平:“……”

杀千刀的玄隐山!

白令再顾不上徐汝成,只来得及匆匆交代了一句,便飞身追了出去。

晚了就来不及了。

开窍期修士灵骨成,便是“开窍圆满”,会得到本命法器和神通。但周楹不知是先天灵骨在群魔堆里泡久了还是怎样,他很特殊。他似乎没有本命法器,灵骨带来的神通也异于常人:他可以凭空消散在任何地方,随意混淆别人的感官,同级别、筑基……甚至一——灵感不是很敏锐的升灵都能被他糊弄过去。

这会儿奚平要是有心,大概已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去了——这世上能让白令惊慌失措的会是谁?还能有谁?

可是……可是已经初八了,——哥怎会还耽搁在这里?

这哪还赶得及初十回金平?

大宛可没有晚辈风尘仆仆地上门的规矩,那是奔丧,他怎么也得留一两天沐浴休整吧……难道他不打算回去了?

奚平忽然浑身发冷:老太太一辈子还能有几个整寿?她是已经糊涂得不会伤心了,还是……

他下意识地叫出了声:“白令!”

等等,你告诉我……

“嗯?”白令一走,禁言没了,徐汝成正好“听见”他这一嗓子,“前辈,你认识白先生?”

明明之前还好像没听说过开明修士,也不知道庄王殿下是谁么。

“废——,你气死我得了,快给我追上他……”

奚平这——说一半,突然又断了。

徐汝成先是一愣,随即陡然意识到:周围来人了!

以他这半仙的灵感和耳力,竟毫无察觉。

徐汝成猛地站了起来,四下张望:“谁?”

“唔?”他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你又是谁,怎么知道我路过?”

徐汝成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奚平却如遭雷击。

他七上八下的心“嘎”一下停住,随着徐汝成一起转过身,对上了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五年光阴对于半仙来说,并不比一缕清风重多少,周楹的样子一点也没变。他似乎只是路过随口搭讪,神色轻松愉快,可那眼神却陌生极了。一眼看过去,他竟让奚平想起了无渡海底、说着“不欢喜哪有资格做魔物”的心魔。

奚平愣住了。

怎么回事,灵骨归位,他不是应该都好了吗?为什么他身上的活气比之前病病歪歪做凡人的时候还少?

“——哥,”他困在络子里的神识出声——,“你……”

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如此空旷,落到哪都没有回响。

茫茫天地间,谁也听不见——

哥分明近在咫尺,却只用冰冷厌倦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徐汝成……打量着他。

奚平茫然地闭了嘴。

以徐汝成的级别,是见不到庄王的。他只见落在自己面前的青年男子是一身读书人打扮,看着笑盈盈的,相貌十分可亲。可不知为什么,徐汝成本能地畏惧对方,总觉得一个字说错了就有性命之危。

“我……”徐汝成张了张嘴,后面的——却自动消了音。

糟糕,又不让说了。

周楹分明是和颜悦色的,徐汝成却觉得自己好像被毒蛇盯上的雏鸟,冷汗都下来了,就在这时,一——白影闪过,纸人仓皇落下,拦在两人中间:“主上!”

徐汝成:“……”

谁?主上?

庄王殿下?!

亲娘了!徐汝成腿一软。

白令飞快地说——:“这就是之前在信里写日期的陆吾小徐,我叫他回来面禀野狐乡的事,主上请先听……”

“哦,你的人,那不必了,”周楹将藏着刀的笑意敛去,面无表情地一摆手,不再搭理徐汝成,淡淡地说——,“我自己过去,亲手杀的人,也该自己去收尸。”

奚平锈住了似的神智终于在慢了一百年之后转回来了:这是在说谁?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等……等等,不会是因为那封信吧?

野狐乡里,奚平最后把阿响送出去,已经尽了他能算到的所有“人事”,剩下就是天命了。当时他顺走了徐汝成的通讯仙器,以最快的速度写了句话,这样万一陶县回不去,他或许有机会留下只言片语给白令,提醒对方望川已经用尽了,千万小心秋杀。

以白令的分寸,就算看出写信人是他,就算知道……应该也会妥善处理的。

难道那封信落在三哥手里了?

可后来陶县落地……破法一破,那封信不是应该被抹掉了吗?

他知道了什么?现在又误会了什么?

不是……玄隐山那三个老不死难道是废物吗?这点屁事都处理不好,居然会让一个开窍看出端倪!

不等奚平从诸多纷乱的念头里理出个头绪,就见白令单膝跪下了,近乎哀求地低声道:“属下以下犯上,罪该万死,请主上责罚。您就算要亲自前往陶县,至少也再等上十天半月……”

徐汝成懵懵懂懂的,听了个音就开始心惊肉跳:白先生犯事了?

每个“开明”出身的修士都感激庄王,平时在外面都自称是庄王殿下座下走狗,但要说不怕他,那是不可能的——庄王一直以来给他们最深的印象就是杀人刀特别快。

不行,白先生对他有恩。

徐汝成想到这,一攥手心,一枚琉璃般透明的小石头就从他手心里跳了出来,石中有轻烟涌动,形状似乎一直在变化。

“主上,”徐汝成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白先生接我回来,是让我将您要的东西呈上。”

他年少时十里八村喊人喊惯了,一张嘴就是大嗓门,白令被他吼得一哆嗦。

周楹可有可无地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目光却忽然在那石头上凝固了。

下一刻,他鬼魂似的飘过来,一伸手拿走了望川石,不知在石中烟里看见了什么,周楹瞳孔倏地一缩。

白令:“小徐你……这是什么?”

“哦,说是叫‘望川’,”徐汝成其实压根就不知道望川是什么玩意,无知无畏回——, “就是秋杀给主上写的信里提到的东西。”

白令:“……”

兄弟,是你脑子坏了还是我耳朵坏了?——

岳蝉蜕长老携银月轮降世,四大门派十多位升灵在场——天下第一妖邪身上的望川,被你一个小小半仙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了?你谁?天道的干爹吗?

却听周楹忽然带着几分急促问道:“谁说的?谁告诉你这就是望川的?”

徐汝成张了张嘴,舌头却像是卡住了,片刻,他泄了气:“回主上,我说不出来。”

白令气结:“你……”

“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周楹低低地将他的——重复了几遍,眉梢一动,黑沉沉的眼睛里忽然泛起惊心动魄的光,“让你带东西回来的人,有没有告诉你,说不出来的时候怎么办?”

徐汝成回——:“能说什么说什么,其他让白先生自己看着办。”

白令听了这熟悉的语气,蓦地扭过头,也意识到了什么,就见周楹嘴角难以自抑地哆嗦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不欢喜了,没资格做魔了。

周楹看着徐汝成,像是怕声音大了惊到什么似的,轻声问道:“你一直能和他联系吗?他还好吗?”

徐汝成张了张嘴,又无奈地闭上。

奚平的神识附在络子上,静静地回望过去。

周楹将望川攥在手心,沉默片刻,哑声道:“我知道了,你有机会告诉他,家里都好,不要担心。”

奚平:“那你怎么不回去?”

周楹听不见,只几不可闻地说——:“我很快放他出来。”

奚平忽然意识到他要望川干什么,还不等他回过神来,周楹就像一阵风,在他眼前消散不见了。

等等,——哥!五年了,我早习惯了,不差这——时日,可是祖母等不了你啊!

你先回去看看她,我五年没写信了,你再不回家,老太太会知道的,老人家没那么糊涂啊……求你了,哥!

可他叫不住任何人。

金平秋天来得早,才刚过七月,早晚已经有了凉风。

永宁侯府老夫人八十大寿,因着开明主人庄王和传说中拜在飞琼峰门下的世子,侯府门庭若市,一直热闹到了金乌西沉。

陪老夫人听戏的夫人小姐们都走了,小旦一声长叹,曲终人散,老夫人手里的扇子掉在地上,方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她年纪太大了,听一折戏,能睡过去好几次。崔夫人见老太太睁眼,忙上前——:“娘,回屋歇吧。”

老夫人摇头道:“让她们再唱一会儿,我不困。我看看,再点一出什么呢……”

崔夫人:“娘……”

“天还没黑呢,早着呢。”老太太老眼昏花,将蒸汽灯认做了天光,絮絮叨叨地嘱咐——,“宝儿和楹还都没到家呢……楹……殿下胃口不好,先把粳米羹热上,小宝……嘿,不用管他,他什么都吃……”

侯府后院的戏一直唱了通宵,直到丹桂坊的蒸汽灯也黯了下去。

无渡海底,封魔印下,无人可及之处,被望川打开了一条罅隙。

周楹终于亲自到了这曾经禁锢过他二十多年的地方,一时间,骨缝里好像又涌起熟悉的疼。

满眼的转生木成了林,仿佛知道来人是谁,那些树通人性地让出了一条路。

周楹一眼看到树丛深处,脚像黏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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