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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龙咬尾(十)

太岁顿了顿, 纠正道:“陈氏。”

对了,她本名不叫“将离”,“将离”——醉流华给女孩子插的花签, 用来将她们摆在金盘里兜售的。

“她——你的弟子吗?”

太岁沉默了片刻:“不——, 要——我,我不——她。”

“为——么?”

“你们玄隐的仙尊不——讲过了么?人开了灵窍, 周身经脉就——与天地相接。陈氏天生柔弱,少时进了那——地方,又不知吃过多少毁人的药, 后天也没长好, 经脉早就糟了。开灵窍对别人来——好事, 到她这要命,——不如当个多灾多病的凡人。”

奚平愣了愣:“那她——怎么开的灵窍?”

“她没有开灵窍,只——用‘石锥楔骨’之法强行装了一套假灵骨。”

“——么……法?”

“灵石磨成百二十枚石针, 依次卡入骨窍后, 灵针就——串联起全身, 相当于在凡人体内生造出一副可供灵气穿梭的‘灵骨’。普通修士开窍成半仙后,灵气经灵窍进入经脉循环, 须得苦修上百年, 方——将‘凡骨’浸成‘灵骨’。而用灵石锥楔了骨的,灵气不过经脉,功成, 即有一副完完整整的‘假灵骨’,只要——熬过——,眨——便有百年的半仙修为。”太岁顿了顿,又道,“只不过等灵石针中灵气耗尽, 人就瘫了,活不过两三年罢了。”

奚平的关节里也跟——泛起了凉意。

将离……那个叫白芍的女孩子,不——个娇滴滴的大姑娘么?她褪个不合适的镯子都——把手皮搓红……这楔石针、断寿元、生造灵骨的猛人又——哪位疯疯癫癫的豪杰?

奚平一时几乎疑——他俩——岔了,聊的其实不——一个人。

夜风推——桂花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后窗上,大魔头似乎很愿意和他谈将离,——平气和地——开了话匣子。这半步邪神和一个小小凡人交谈,不但没——么架子,言谈甚至颇有——养。他声音低而缓,娓娓道来,一时间倒让人忘了安乐乡中以整个金平为质的癫狂狠毒。

“她出身宁安府陈家。陈家原——药材起的家,他们家祭田里,有一小块不太肥沃的‘青矿田’……就——土里有一些不成形的青矿矿渣,不过对凡人而言,也算——块宝地了。”

“矿田不到一亩,三年——长两茬‘舒云草’————灵药‘九元丹’中的一味。及至后来白芍之父登了科,他们这一脉便也算——生意兴隆、朝中有人,勉强跻身‘望族’之列了。可惜,宁安府与金平不过一两天的路程,也——遍地的贵人。在贵人面前,这样的‘望族’——么也不——……世子,你在金平长大,可听——过玄隐四大姓?”

奚平——真知道。

大宛金平的势力格局,其实就——国——玄隐的缩影。

据——玄隐山有三十六峰,世——勋贵子弟中挑选弟子,千百年过——,内门就形成了四个“大姓”:林、赵、周、李。

其中,除了皇族周氏外,其他三大姓在仙山都有蝉蜕老祖坐镇,每一家都有几位升灵峰主,前来依附的姻亲更——盘根错节……不过好像现在只剩下三个“大姓”了——二十三年前,玄隐山内乱,据——本质——赵氏联手周氏,与李氏之争。

后来李氏落败,李氏一族内门那位大人物——么下场,凡人不得而知,不过依附于李家的几族都树倒猢狲散——也就——太明皇帝收拾外戚时抄的那一堆家。

奚平之所以知道这些他——没出生时的故事,——因为当年那场大抄家中一处宅院,后来成了永宁侯府。

他小时候在院里挖蚂蚁洞,挖到过不少散落的灵石。灵石长得像糖,他咬了一口,崩掉了颗摇晃的乳牙。侯爷为了哄他,就把那些灵石的来路与侯府的前身当故事讲给他了。

染血的记忆印象太深,奚平至今都记得侯爷——:“那些神仙老祖、云上峰主,——大山的基石,嫡系的修士子弟就——山石间长的树,大姓留在凡间的血脉——大树上的枝丫,依附其上的姻亲与随——,就——枝丫上的露水。露水——折射出七彩幻影、日月星辰,何等风光,然而一阵风来了,也就落了……到了时候,连山都——崩的。”

太岁笑道:“令尊——话倒——有些意思,山——崩,可那又怎么样呢?山脊上滑下颗石子都——砸死一窝走兽。”

“十年前,也就——上一次大选年,满金平的权贵都在盯征选帖,那年主持大选的仙使恰好——赵家人,一个筑基中期刚出关的药修。赵家在宁安的一个旁支想将自家后人塞进——,要——仙使,便想——送——么才——月兑颖而出……于——他们看上了陈家的青矿田。”

“前辈,你刚不——那青矿田——祭田吗?”奚平插嘴道,“大宛律规定,祭田不可买卖,这连我都知道。”

“大宛律,”太岁轻轻笑了一声,“世子爷,大宛律总共四套,仙人一套,贵胄一套,平民一套,蝼蚁一套,你——的——哪一套啊?”

奚平一时哑口无言。

“不久,陈家族长与白芍之父陈知府,就因‘勾结邪祟、鱼肉百姓’一起下了狱,”太岁漫不经——地——道,“——抓到判不过半月,快刀斩乱麻一般。之后家中男子充军、女子——卖,祖产一概充公。充——了哪里不得而知。而当年朝廷进献仙山玄隐的供奉,‘恰好’就有一片青矿药田,‘恰好’落到了那位赵姓的药修手里,宁安赵家那旁支也如愿以偿地将长房嫡子送进了潜修寺——你——,巧也不巧?”

奚平顿时上了火,拍案而起,月兑口道:“然后呢?那孙子叫赵——么东西?他后来——进内门了——天机阁了?内门——算了,要——在天机阁,我……”

太岁:“如何?”

奚平张了张嘴,没了词。

太明皇帝尚且撼动不了赵家,他——干——么呢?奚平——知肚明,他不可——顶——庄王母家的姓,明白得罪姓赵的……顶多就——暗地里用——不入流的手段使些绊子捣个蛋,既不——让人扬眉,也不——给鬼吐气。

可他这么一火,却不知怎么取悦了大魔头,太岁的语气更温和了一。

“我与这个陈家姑娘素不相识。只——机缘巧合,她结识了我的门人,跟许多看不见希望的人一样,供奉我寻些寄托。后来不知哪个多嘴的,让她知道了‘石锥楔骨’之法。她年纪轻轻,竟——以世人少有之血性剜肉挫骨,强求来一副灵骨,这等——志与韧性,比潜修寺里年复年年用灵气灌开灵窍的废物强了不知多少倍。要不——被那些人生生毁了,本也该——良材美玉。可惜巍巍仙山三十六峰,不——一个小小‘开窍’撼动得了的。她就算用尽寿元,付出那么大的——价,也破不开一块轻薄的铭文。”

“莫大的冤屈……”太岁叹道,“求神佛无应,想来也只——委身厉鬼。”

圣人端坐在南山香雾中,一尘不染,“厉鬼”尚且愿意在夜深人静时,为她叹息一声。

“前辈,”奚平静静地——道,“你怎么知道的?”

太岁——道:“我未曾给过她半分恩惠,她却以性命相托,无以为报,也只好将她的仇与怨都记在——里。”

奚平浸在那叹息的余音里,望向床头荧光温柔的历牌,那一瞬间,他对太岁的戒——似乎就消融了大半。

“前辈,”良久,他又低声道,“你以后——给她报仇吗?”

太岁近乎郑重地——道:“本座降临人世,就——为了将那些沉冤都昭雪于天日下的。”

奚平脸上闪过明显的挣扎。在寂静的夜里坐了不知多久,他——道:“前辈,你……你当真不——害我吗?”

太岁似乎不屑回答这——题,只——模糊地笑了一声。

奚平:“那我——帮你做——么?”

太岁声音越——轻柔:“你灵窍未开,我——借到的灵气始终有限。我——指——你修行,并不——随口客气,你早一天开灵窍,对我来——就——早一天的助益。”

“这不用吩咐。”奚平——,随后他又像想起了——么,“前辈,要——谁身上有转生木,你——感觉到吗?我一定想办法替你弄一块来。”

“哎,”太岁的声音如一片羽毛,“多谢你。”

奚平行动不比想法慢,下了决——,他立刻爬起来——练习——坐入定了。

他本来娇气又浮躁,——坐不到一刻,必要抱怨腿麻,脑子里要么跑马没一刻安静,要么坐一——人就睡过——了。可——这天夜里,他坚持的时间却出奇的长。

暗处的邪神看——他,感觉在这侯府世子身上看见了“人之初、性本善”一行字。

这小子很容易——软,又出乎意料地念旧。虽然——算有——小聪明,但无甚城府。

他——耍小聪明假装配合,得到——训被迫低头,——真动了——……一——就——看穿。

可他——“人之初”吗?

以奚平年纪,在哪都该——顶门立户了,他却仍——一身的孩子气。这样的孩子气何其荒谬啊,非得——深宅大院里,黄金为土玉为肥的富贵窝里才长得出来。不见天日的烟尘下,多少老弱病残都在泥里挣命,那些侯门相府却把个四肢健全的汉子宠成了特大号的女乃娃。

凡可爱,必可憎,世上——有比天真无邪更罪大恶极的么?

太岁冷——旁观——这位可爱又可憎的永宁侯世子“改头换面”。见他不单早晚知道用功了,——跑到烟海楼里主动借书,大有要悬梁刺股的意思。

翌日晚课后,奚平正在爬烟海楼的书架,忽听耳畔“嗡”一声细响。

太岁:“嗯?”

“前辈,怎么了?”

太岁沉默片刻:“附近有转生木。”

奚平一听,猴似的——书架上一跃而下,下楼来探头张望,只见苏长老正带——一大帮管事重新布置烟海楼。

稻童跟——管事们忙进忙出,擦擦洗洗,——改动起烟海楼的摆件。

奚平听见旁边有弟子小声议论:“这——哪位大人物要来讲经吗?”

“怎么——?”

“内门三十六峰,要——有想挑新弟子的,就——有峰主嫡系……有时甚至——峰主本人亲临讲经,查看新弟子资质。不知今年来的——谁?”

“你们有人知道那些摆件来历吗?”

“这……摆件好像大——分都——凡物啊。”

奚平懒得猜,直接朝苏准喊了一嗓子:“苏长老,谁要来啊?”

苏准抬头见——他,便笑道:“碧潭峰端睿师叔,明日将至松窗大堂讲经。”

众弟子“哗”一声,奚平就跑到了乱哄哄的大堂里,一边添乱,一边在——里——太岁:“前辈,哪个——转生木?”

太岁道:“西窗台上那几个小摆件。”

奚平偏头一看,见窗台上摆了一排憨态可掬的木雕因果兽,作者把因果兽的神韵抓得很准,形态各异,妙趣横生的。

奚平抬手给那一排因果兽作了个揖:“哟,这不——我救命恩人吗?”

杨安礼笑道:“那都——当年端睿师叔在潜修寺修行,闲时自己做——玩的,离开时没带走,就留在了寺里。”

奚平——珠滴溜溜地一转,见稻童们摆了不少类似的木雕、石雕,——:手可真巧,莫非这位大长公主——个炼器道之类的?

太岁在他耳边——道:“别——歪主意,潜修寺千年积淀,烟海楼里处处——铭文。别——你一个没开灵窍的凡人弟子,就算——筑基、升灵想——烟海楼盗物,也得好好掂量掂量自己。”

奚平“哦”了一声:“前辈,你需要多少转生木?”

“一——木屑足矣,”太岁沉声——道,“端睿老怪——玄隐山周氏第一人,据——已经升灵圆满,不要在她——皮底下造次,至少等她走。到时管事们——令稻童将这些东西撤回库房,我——你一个偏门的符咒操控稻童,趁机弄一——转生木屑出来。世子爷,就看你敢不敢为了老鼠巷里素不相识的人冒这个险了。”

奚平果如他所料,二话也没有:“嗯,我试试。”

太岁:“千万小。”

他话音没落,就见奚平走上前——,直接对杨安礼道:“杨师兄,我看见因果兽亲切得很,木雕给我一只成吗?”

太岁:“……”

杨安礼也一愣,月兑口道:“这不——仙器。”

“知道,仙器我——要吗,我有那么不懂事吗?”“懂事”的奚世子一——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凑上——跟杨安礼睁——瞎话,“我跟因果兽有特殊的缘分,原来天机阁的赵尊长就给过我一只,它跟我可好了,——救过我一命……怪想念的。”

杨安礼目瞪口呆,——来没遇到过提这——要求的:“这……”

奚平就——:“不行也没事,明天端睿师叔不就来讲经了吗?我——她讨。”

杨安礼:“……”

不——,端睿大长公主——你家二姨怎么的?

“给他拿一只吧,老祖宗当年在潜修寺里留了几百件木雕,都——她老人家不要的,反正也摆不完。”路过的苏准摆摆手,“她不——计较这个的——小子,回——不许四处显摆,不然人人都来讨我可吃不消。”

苏长老听——奚平在人间的“壮举”,早知道他——头天生没长“敬畏”那根弦的神兽,支将军面前都口无遮拦,没准真——干出朝端睿大长公主要玩意儿的事……支修奇了,哪招来这么一位奇葩?

奚平蹬鼻子上脸:“谢谢苏长老!我要最胖的那只。”

太岁:“……”

怎么这也可以?

这时,忽听有人——道:“苏长老,请——这就——传——中的‘一定之龟’吗?”

周樨赞叹地站在一座石台旁边,只见石台上放——个三尺见方的大铁盘,上面悬——弦,有粗有细,弦上悬——一只镀月金的龟,栩栩如生。

烟海楼的弟子们围上。

“殿下,这——么?”

“此物名叫做‘一定之龟’, ”周樨——道,“‘龟’同‘规’,也同‘轨’。图纸——早年端睿大长公主亲手画的,据——回答人间一切不解之谜,可惜一直没人——成功做出来——长老,这——仿作——雕像?”

“——仿作,”苏准——,“降格仙器,镀月金龟体内设有灵阵,——听懂人话,——它一个——题,弦响三声——肯定,响一声——否定。太复杂的——题自然回答不了,不过你们这个阶段——可以的。往后在修行上有——么不解,找不到师兄们——,可以翻找典籍,也可以来——神龟……不过这东西毕竟只——降格仙器,只——回答‘——否’,注意不要——太模糊的——题。”

苏长老——,轻轻地敲了敲金龟的头:“今天膳堂给管事们准备的消夜里有八珍豆腐羹吗?”

铁盘里释放出细细的白汽,金龟闻声而动,轻轻地摆了一下尾巴,一根弦“嗡”的一声。

没有。

“可太好了。”苏长老不知——不吃“八珍”——不吃“豆腐”,总之大大地松了口气,又对弟子们笑道,“都看懂了吧?——题可以大声——出来,要实在不想让人听见,自己默念也可以——只——默念须得——无杂念,集中精神才行。”

有人——道:“长老,神龟都可以——么?”

“——么都行,修行上的不解、日常琐事,甚至凡间亲属——否安好。”苏准——,“可有一条,不得——玄门忌讳的事。要——不清楚——么犯忌的话,你那——题最好只专注你自己——别随便——听别人的事,比如‘罗师兄今天——情好不好’之类,那可——触碰别人的灵感的。”

奚平插话——:“长老,这怎么界定?假如我——‘我——不——同窗中修炼进境最快、最有希望进内门的’,——的——我自己,但得跟别人比,算——听别人吗?”

这话简直狂得明目张胆,周樨——角一跳。

苏长老笑道:“这倒——好,但你要——具体——了某个人,拿来同自己比较,就算——听别人的事啦——有愿意试试的吗?”

奚平刚要——话,想起——么,又将视线投向四殿下,可巧周樨也正好在看他,两人隔——几丈远飞快地——了一场眉——官司。奚平假模假式地一笑,冲周樨做了个“您先请”的手势。

周樨冷冷地收回视线:“弟子愿意先试。”

他——上前——,余光扫——奚平,定了定神,——里默念:“我现在——这一届弟子里进境最快的。”

金龟喷出蒸汽,众目睽睽下,轻轻地,它摇了一下尾巴。

铮——

你不。

周樨的五官扭曲了一下,但很快他就调整好了自己,硬——没有掉风度。他冲苏准一抱拳,大大方方地——道:“弟子不才,方才——的——自己——不——进境最快的,神龟否认了,果然——不够用功,不知——哪位同窗领先了一步。”

话音没落,几道或明或暗的视线就投到了奚平身上——他——目前唯一一个——罗青石手里拿到过灵石的人。

“诸位同窗不如也都来试试,”周樨回过头来一笑, “士庸,你也别站那么远。”

奚平被他——了名,也不推月兑,回手将书往常钧怀里一塞就依言上前。

把手放在金龟上,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周樨一——,吊儿郎当地——道:“一样的——题。”

苏准刚要开口提醒他,降格仙器没有那么灵敏,最好——清楚地把——题——出来。就见那金龟缓缓地在弦上挪动,拨弦三下。

它恰好伏在最细的弦上,弦音极尖,那三声弦动无端让人头皮——麻。

奚平慢吞吞地将手揣回到了袖子里,有那么一刹那,他脸上——一片空白的。

不过那奇怪的表情只一闪,快得仿佛错觉,奚平扭过头来时,就又——那张欠八顿臭揍的面孔了,——堪称挑衅地对四殿下一——头。

饶——周樨再好的涵养,也差——当场崩了表情。

常钧小声道:“你——就——了,默念就得了,不该——出来啊!四殿下这回怕——下不来台了。”

“我默念他也知道我——的——么,罗长腿天天挑拨,我现在喘气就——让四殿下下不来台。”奚平没——没肺地——道,“别啰嗦,他们都——排队了,你再不过——模不——了。”

常钧“啊”了一声,顾不上再跟他——话,忙上前排队。

奚平拿回自己要借阅的书,将讨来的转生木雕往怀里一塞,没事人似的迈开腿,哼——自创的小调回丘字院了。

没人知道,他方才嘴里——“一样的——题”时,——里默念的其实——另一个——题。

奚平——的——:我——不——只有开了灵窍,才——被夺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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