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玉站在伞底下, 边往家的方向走,边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两三年时间里,清华——学的环境变化并不——, 席清的变化也不。
在——两者身上, 时光好像是凝固了一般。
“核引爆那天, 其——我就在——民——会堂里。”
席清牵着她的手, 垂眸盯着坑坑洼洼的路面, 带着衡玉绕开那——小水洼。偶尔——在绕不开的, 他就自己淌水过——, 让衡玉绕一——路, 继续走在干燥的地上,不让水洼弄脏了她的皮鞋。
衡玉正在绕过一处水洼, 闻言反应慢了两拍, 于是就听到席清继续道:“你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失真得厉害, 我都险——听不出来了。”
衡玉一笑:“那最后听出来了吗?”
“肯定听出来了。那时候我先是狂喜,冷静下来后又在想一个问题, 我在想你完成了——项工作, 会不会回家多休息一段时间?但是后来想了很久,我又宁愿你不回来休长假, 或者是像前几次一样,只休息个几天就离开了。”
衡玉转头——他。
雨珠自伞尖滑落下来,将他的肩膀打湿。他半边身子已经站在了伞的外围。
她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也将伞往他的方向倾了几分。
席清没注意她的动作,他垂下眼,素来清越的声音总显得——许郁闷:“以你的性格, 要不是因为身——承受不住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你是绝对不会让自己松懈太久的。”
比起能长时间见她,他其——……
更希望她在祖国某个角落里身——安康。
“我的身——的确是不太舒服。”在席清尤自郁闷时,衡玉那的声音响起,“但是你——回,想错我了。”
席清脚步微顿,抬眼——向她。
“就算没——病假,我也会向上面打报告,请整整一个月的探亲假。”衡玉抬手,用手掌接住一掬雨水,趁着席清发愣的时候,把冰凉的雨水拍到他脸上,“现在再加上一个月的病假,我会在家里待两个月时间。”
没——国就没——小家,所以在华国头顶上始终蒙着核威胁的阴影时,她愿意舍弃很多东西,一心埋首核武器研究中。
但现在核武器研究出来了,她稍稍停歇调整状态,陪伴自己的爱——,——点私心总是能被允许的。
总不能一直是他在背后陪着她支持她。
雨水拍在脸上,带来冰凉的触——,但——并没——让席清晕晕乎乎的脑子得到缓解。
他沉默片刻,依旧没办法克制自己心底的激动,被那细碎雨水洗涤过的眉眼越发明朗,紧紧盯着她:“真的是待两个月?”
衡玉也没敢把话说死:“只要没什么突发——况。”
席清把伞往她的方向倾斜了几分,温声道:“那也很好了。”他的目光往前眺望而——,“到家了。”
衡玉是到了家里睡了个午觉,——才——教学楼找席清的。
所以,她为席清准备的见面礼,已经被她摆在了客厅沙发边上。
——见面礼是套衣服。
衣服上还放着封家书。
趁着衡玉——楼上整理——李,席清将衣服放到旁边,拆开了那封家书。
“席清。”
“现在是1963年3月16号的凌晨,原|子|弹引爆前——五个小时。没——任何困意,想起郭先生临终前说我总是忽略了你,所以给你写封家书。可能篇幅不长,请你见谅。”
“其——年不给你写家书,也没别的原因,就是没什么能聊的。”
“能聊什么?哪怕是聊我的日常生活,都怕不小心透露了什么国家机密。想给你画幅风景图,又怕不小心把——里的一草一木画了进——,泄露了我现在在哪里。”
读到——里,席清不——一笑。
他继续往下读——
封信的确如衡玉所说,不算长,而且基本没提什么正事。
但席清——得很慢很慢。
等他终于——到结尾,抬起头来时,才发现衡玉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正倚在二楼的扶手边上俯视他。
“现在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席清说。
衡玉点头,不明白他——句话——什么具——的用意,就安静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你在信里面不是好奇我——年的生活吗,我——搬小板凳——院子里,坐着晒太阳聊天吧。”席清絮絮道。
衡玉走下楼,挽住他:“好啊。”
***
夜幕暗沉,窗外渐渐下起雨来。
雨越下越——,间或夹杂着电闪雷鸣,透着几分诡异的不详气息。
席清躺在床上,眉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紧拧起来,全身紧绷,没——办法放松下来。
他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场梦是从他——六岁开始的——
六岁远渡重洋抵达m国,辗转进入鲁哈尔——学航空系就读。
本科顺利毕业,进入导师的——验室攻读硕士学位。
眼——着他还差三个月就要毕业,在——个时候,祖国呼唤一切——志于参与国家建设的游子——回国。
席清当年出国留学,为的就是——朝一日学成回国参与国家建设,听到——个消息,他没——丝毫犹豫,就与其他几位好友一块儿商量着回国的事。
“你真的不回——吗?”席清问站在他面前的奚衡玉。
奚衡玉回头——了眼自己的男朋友温良俊,见温良俊脸上已经——了不耐烦,她纠结片刻,最终还是朝席清歉意一笑:“我和良俊就要结婚了,他现在的事业顺利起步,他不打算回国,而且姑姑也是要留在m国的,我还是不回——了。”
席清——可惜,又能理解她的选择。他的父母都在国内,他要回国,只是抛弃掉国外的安逸日子罢了,但是奚衡玉要回国,却要抛弃她最亲爱的两个——,她会做出——样的选择也不算奇怪。
“那祝你幸福。”席清微微一笑,“我的学业还差三个月才结束,我打算完成学业后回国,应该还能赶上你——两——的婚礼。”
然而,就在两个月后,席清被m国当局强——扣押,终日生活在m国高强度的监视下。
日复一日被当作犯——一样——待,独自囚禁在一栋小居民楼里,——给席清的精神造成了巨——的压迫。他一开始还会记录着日子,等到了后面,却连记录日子的心——都没——了,整个——的气质越来越阴沉桀骜。
被囚禁七年后,席清见到了奚衡玉——病重的、孱弱的。
他想朝她微笑,但是试着扯了扯唇角后,才发现自己的肌肉记忆已经消退,他连微笑——个表——都做不好。
“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席清——着她许久,终于放弃了露出微笑的表。他压低声音,温声询问。
话音一落,一直强撑着的奚衡玉泣不成声:“——个问题,你是不是该好好问问你自己?”
席清苦笑不语。
后来奚衡玉离开了。
再听到她的消息时,就已经是她的死讯。
席清——几分怅惘,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茫然——他被囚禁——么多年,外面现在是怎样的形势了?祖国怎么样了?他——辈子还能等到祖国的营救吗?
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席清的生命之火逐渐被耗光。他那始终温润的眼睛终于阖上,再也没——机会——一眼他魂牵梦绕的故国。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辞——的前一日,华国刚刚与m国达成协议,m国答应将所——被囚禁的华国科学家都释放回国。
——他苦等半生,最终只等来长眠故土。
从梦中惊醒时,外面已经是日上三竿。
席清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了半晌,抬起手腕扫了眼时间:糟糕,他还说今天要早起给衡玉做早餐的,怎么就睡过了头?
因为昨夜刚下了场——雨,——雨洗涤——间万物,窗外的景物比平时——上——要明净几分。席清走下楼时,正好——到衡玉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门槛边赏雨。
听到身后传来的下楼脚步声,衡玉回头——他:“我——食堂买了两份早餐,现在应该还——余温,饿了吗?”
“是——点饿了。”席清拎起餐桌上的早餐,又搬了张小板凳放到衡玉身边,在她身边坐下。
吸了口豆浆,衡玉突然问:“昨晚做噩梦了?”
她起床时就察觉到了不对,但见席清没太——异常,所以也没喊醒他。
席清下意识蹙起眉来:“对,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说不上的奇怪。
梦里面的一切都带着一种异常的真——,真——到他明明觉得梦境荒谬,却还是不自觉被梦境里面发生的事——困扰。
衡玉难得——到席清——副困惑的模样,顿时起了兴致,戏谑道:“怎么奇怪?”
席清将一个包子塞到她手里,正好是酸菜馅的:“梦里面你和温良俊结婚了。”
温良俊?
要不是席清说起——个名字,衡玉已经把——个——忘得差不多了。
在她回国后,温良俊因为侮辱国家的言论被同为华——的上司厌弃,升职机会也被其他同事抢走。他在暗地里积极搞事,并且投靠到另一个上司手底下干事,但还没风光几个月,他那个靠山被爆出贪污的事——,最后靠山用他当了替罪羔羊——
了——么一项罪名在身上,温良俊想要找到相似待遇的工作简直是难上加难,只能从事一——工资不高的工作。奈何他心气高,在——岗位待不住,没做多久就频繁跳槽,再之后,就在他曾经待过的圈子里销声匿迹了。
不过席清——个梦境的走向……——
来他是梦到了原剧。
见衡玉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席清笑了下:“奚先生,奚女士,奚同志,衡玉,夫。”
他把各种顺口的称呼都来了遍。
“还好当年你建议我放弃硕士学位。”
他总觉得,要是不放弃硕士学位提前回国,他很——可能会重蹈梦中的悲惨命运。
衡玉微微一笑,眼里蕴着笑意:“——件事你应该——谢你自己。在只差三个月就能获得硕士学位的——况下,不是谁都能轻易放弃掉的。”
席清其——不太在意学位证书,他该学的知识都学得差不多了——学位证书自然是锦上添花,没——了学位证书也不妨碍他加入华国航空所为国效力。但听到衡玉——么一说,他还是笑了下。
用过午饭,席清陪衡玉——医院做检查拿药,两——忙到天色暗下来才回家。
在——年里,北平城早已全面通电,夜晚亮着明晃晃的灯光,席清待在书房里罗列算法——式,衡玉担心他会忙到深夜,干脆取走他的算盘,没——他的核心算法,而是用他列出来的式子帮他推算结果。
等到月上枝梢,席清结束工作,——厨房给衡玉熬药。
衡玉帮他整理散乱的稿纸和书籍。
时间一晃,就过——了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里除了养身——、帮席清整理资料外,衡玉还——拜访了谢铢、许秋寒等长辈。
席清的父母听说她回了北平,还特意从老家坐火车跑来北平,手上提着——包小包的东西——基本都是给衡玉准备的。
衡玉没怎么和席清的父母相处过,不过席清早就做好了他父母——边的工作,彼——之间相处得很融洽。
因为席清要上班,很多时候都是衡玉陪着两位老——家在北平周遭游玩。等一个星期后两位老——家离开时,已经把衡玉当作亲闺女来对待。
回想起他爸妈离开时,对衡玉那依依不舍的劲,席清疑惑道:“你是怎么在短短七天内,把爸妈哄得——么服服帖帖的?”
衡玉说:“你不知道吗?你每次和爸妈通电话通信,都会在上面说我的很多好话。”
她想在七天时间里把——哄得服服帖帖的,其——并不难。但席清父母——边,主要都归功于席清。
席清轻咳一声,抬手推了推眼镜,没想到他爸妈把——事都告诉衡玉了:“我都是如——说的,又没——任何夸——成分。”
衡玉一笑:“你说得对,我——回家吧。”
回到家里,席清直奔书房二楼继续没完成的工作,衡玉睡了个午觉,闲着无事可做,干脆进书房——帮席清处理一——简单而繁琐的工作。
“让你处理——工作,是不是太——材小用了。”
衡玉抬手掩面,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没事,我现在在休假,——种不用动脑只用敲敲算盘的工作就很符合我的心意。”
席清点头,面上若——所思。
第二天他从研究所回来时,给衡玉带了本《建筑图册》。
衡玉来回翻——着封面,诧异道:“《建筑图册》?”
席清点头:“对,我路过图书馆时借的,正好给你打发时间。你——很长时间没接触过建筑学相关的书籍了吧。”
衡玉笑道:“是很久没接触过了。”
刚回国那几年,她是设计过不少建筑的,比如清华——学教师校舍、抗——援朝纪念碑等,但是在她加入核物理所后,建筑知识基本都被她搁置了。现在温习一下也不错。
衡玉将一本《建筑图册》温习完毕时,她的假期也悄无声息接近了尾声。
离开北平的时候正值夏秋之交,北平的梧桐树将黄未黄,带着几分季节特——的枯败。
一——清早,席清就在帮衡玉收拾——李。来接衡玉的小轿车已经到了,他——没——耽搁时间。席清伸手拥抱衡玉,温声道:“等你的下一个好消息。”
她——,该为华国的下一个战略型武器努力了。
衡玉祝福:“我也期待你的好消息。”
华国的第一颗卫星,一定会在他的带领上研制出来。
她对——深信不疑,并且深深祝福。
警务员帮衡玉把——李箱放进车里,她后退一步拉开和席清之间的距离,朝他招了招手,转身坐进小轿车里。
席清站在树荫底下,再一次目送着衡玉的远。
衡玉又一次回到了金银滩研制基地。
为期两个月的休息,让她的身——幅度好转。一抵达研制基地,她就用最澎湃的热——,迅速投入到氢|弹的研制之中。
一九六六年六月,□□空爆试验成功。
随后不到两年,华国第一颗——造卫星发射成功。
时间还没进入七——年代,在一个普普通通又注定不平凡的日子里,联合国——会召开会议,阿尔巴尼亚、阿尔及利亚等二——三个国家在会议上提出方案,要求恢复华国在联合国的一切合法权利。
时机已经彻底成熟,在华国的多方争取和各方支持下,哪怕m国日本等国极力阻止,华国依旧成功重返联合国。
——华国的五星红旗,第一次在联合国总部——楼冉冉升起。
m国已经无力阻止华国的崛起,在——任总统上台后,他重——制订了对华国的外交政策,随后,m国主动向华国抛出橄榄枝,欲与华国建交。
华——建交那天,近四——年没——回过祖国的奚露白,再次踏上了祖国的土地。
她的眼角眉梢还是跃上了皱纹,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变得银白,但她的精神劲头很足。
奚露白与前来接她的衡玉拥抱。
她泪眼婆娑盯着衡玉,手掌微颤着抚上衡玉的颊侧。
“姑姑——回回国,就要在国内定居了。”
她已经老了,几年前就已经从杂志社里退休。国外的一切是她熟悉的,但国内——她唯一的亲。剩下的岁月,她决定留在国内了。
“好。”衡玉抓住奚露白早已不再柔软滑女敕的手掌,“姑姑你安心待在国内吧。”
奚露白直接住进衡玉和席清的家里,每天清晨都在校园里晨跑,慢慢地,她和周围的邻居——都认识了。她甚至接受了国营服装厂的邀请,为服装厂设计服饰。只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奚露白就迅速适应了——里的环境。
衡玉的假期还剩几天,瞧着奚露白——边已经没什么事了,她问席清:“我——要不要提前几天离开北平,我想转车——兰州基地——郭先生。”
席清都——她:“好啊,说起来,我还从来没——祭拜过先生。”他每次坐车赶路,都没——机会路过兰州,现在难得——时间,是该——先生的。
几天后,风尘仆仆的两——下了火车,在兰州基地宿舍里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清早,太阳还没——出来,衡玉和席清已经起床,出门——买橄榄枝。
“要买多少支?”席清问她。
“买九支。一年一支。”衡玉说。
自郭先生辞——后,华国一直在不断腾飞,每年都——非常多的——事发生。距他离开不过九年,整个国家已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好。”席清抽出九支橄榄枝,将它——握在一起。他是知道郭弘义写给衡玉的那封信的,于是他特意把——束橄榄枝放在衡玉眼前晃了晃,“现在——算不算是一小捧了?”
衡玉笑容轻快:“算。”
两——握着——小捧橄榄枝,徒步走到郭弘义的墓前。
衡玉缓缓蹲来,将那捧鲜女敕欲滴的橄榄枝放到了郭弘义的墓碑前方。
她没——说话,只是把手贴在冰凉的碑面上。
突然,一群白鸽惊起,掠过浩浩苍穹。
衡玉听到动静,仰起头来。
席清跟着她一起抬头。
“太阳出来了。”
“是的,东方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