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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里多数时间都萦绕着淡淡的檀香——, 香——不会很浓,清清淡淡的沁人心脾,又不会过于浓郁使人心中生厌。

冬日里点上炭盆, 会在炭盆——撒些橘皮柚皮,清新的——味、燃炭的松柏气与檀香混合在一起,打——帘子迎面扑来,暖洋洋的喷香。

宫人抿嘴轻笑着一欠身, 宫女声音或是清脆或是轻缓,不说极为动听, 也——分顺耳, 太监们只在外殿伺候,温顺斯文, 施礼的动作不紧不慢,语调缓慢从容,让人不自觉地沉下心来。

日常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久了的,多少也跟着听几耳朵佛经,举止间更有一股从容温和的——度,宫女一水青葱似的,太监也觉没有长相粗陋之流, 赏心悦目,就是慈宁宫的味儿。

娜仁对此深有感慨,满怀眷恋。

早知道她要过来, 苏麻喇一早等在廊檐下,一听影壁外宫人一叠声的通传,便理理衣襟——身微微前倾,满怀期盼地看着,一瞧见娜仁的身影, 便笑着一欠身:“慧主儿。”

“姑姑怎么等在外头了?”娜仁匆匆拾阶而——,忙扶住她,问:“今儿雪珠下了半日了,您等在外头,也不怕冷。”

苏麻喇满脸笑意地拍拍娜仁的——,轻声道:“皇后娘娘来了,与太皇太后商议宫——腊八的预备,老奴在里头也没什么说的,索性出来等着您。”

她见娜仁满脸写着不赞同,又笑着指指身上的衣裳:“这件雪褂子是太皇太后新赏的,大毛——子暖缎面,暖和得紧。再者说了,在这——等着,又有屋檐挡风雪,并不冷,再一想能见到格格,心——也暖和了。快,进屋——,太皇太后一早吩咐小厨房做了板栗焖羊肉,还有热腾腾的枸杞瘦肉汤,先喝一碗,驱驱寒——,再坐一会儿便用膳了。”

又悄声道:“太皇太后一早就等着您过来了。”

她向殿内一努嘴,二人悄悄笑过一回,娜仁将——炉递给身后的琼枝,抬步——前,棉帘子内的宫女听了通传,忙打起棉帘子,向娜仁盈盈一欠身:“慧主儿金安。”

“给老祖宗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娜仁步入内殿,向炕——坐着的二人行礼,皇后连忙扶她起来,太皇太后一招——,携她——炕挨着自己坐,嗔怪道:“一早儿说——来,非等遣人去催你,可是永寿宫留人,让你动弹不得?”

娜仁笑道:“是去宁寿宫向太后、太妃与太福晋们请安了,又在石太福晋屋——坐了一会儿,没说两句话,您的人就追去了。”

太皇太后这才道:“也是应该的,难为你还有这一份小心。”她又忙不迭地吩咐:“快,去把灶上的枸杞瘦肉汤给你慧主儿舀一碗来。你尝尝这个新烤的核桃糕、枣泥酥饼,还有新炸的小麻花,——指头长短,蜂蜜女乃香浓的很。”

福安已亲自斟了热茶来,又叫宫人去舀汤,见炕桌——点心不多了,又让人端两碟子,并笑道:“老祖宗一早就等着您来了,那小麻花撒——黑芝麻炸得酥脆喷香,早上隆禧阿哥来请安,那么喜欢,都没能端一碟子回去,竟给您留着呢。”

皇后笑道:“可见老祖宗是真疼慧妃,小孙子都落下了。”

娜仁倚着太皇太后,眯眼睛一笑,攥着太皇太后的袖口,那样子娇——的不像话,此时一撇嘴,道:“隆禧喜欢,回去我让小厨房给他炸了送去,老祖宗特地叫人做的,让他连着盘子端走了,那还像话?”

太皇太后一下下摩挲着娜仁的鬓角,笑道:“可不是,只给咱们娜仁留着,皇帝来了也没得吃。快喝一口热茶暖暖,等会儿喝汤,那也是唐别卿的方子,用精瘦的羊肉入汤,他说暖身子最好不过。我喝着,倒比御膳房做的野鸡崽子汤还好,难得羊肉那膻味半点没有,你尝尝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我可是要罚唐别卿的。”

“那唐太医可是要求着慧妃喜欢这汤的口味了。”皇后道:“方才尝着倒是不错,清清淡淡的,并不——分油腻。还想向老祖宗讨个方子,回去让小厨房做与臣妾。”

太皇太后便命人将方子与她,二人又说回正事。

娜仁在旁边吃吃喝喝,听着她们两个一言一语将宫里腊八的安排——下来,左不过是筵席歌舞吃酒听戏那一套,太皇太后这边与皇后商讨着,听娜仁在她身边用小麻花磨牙,忍不住扭过身子抬指点点她的额头:“瞧你这万事不经心的样子,若不是乌嬷嬷琼枝福宽她们三个在你身边顶着,你那永寿宫早乱套了。”

未等娜仁自己——口辩驳,皇后已笑道:“还不是老祖宗您宠着、护着她,她才有这样的逍遥日子。臣妾倒是羡慕得紧,很不得把这些个事都撇下来过那样的逍遥日子,可惜却没慧妃的福分。”

“她呀,我这个很该颐养天年的,过得都没有她那个养老样子!”太皇太后怨里含笑,怪里带嗔,又问:“前儿送去的野鸡,让小厨房做与你吃没有?冰糖红焖的就很好,煲汤倒差些意思。”

娜仁道:“是做了红焖的,味儿倒是极好。这肉粗糙些,煲汤不好,真——煲汤,只取野鸡脯子肉,那里稀女敕的,只少放些,没多少油星,却能带出香味儿来。”

皇后听她这么说,不由道:“果然慧妃的日子过得惬意,若论这些吃食——的,只怕无人比你更精通了。”

娜仁笑笑,太皇太后与皇后继续说些闲话,未多时有人进来道内务府的管事在坤宁宫请见,皇后便起身去了。

她一走,太皇太后往后头的靠背——一歪,搂着娜仁:“来,咱们娘们亲近亲近,今儿晚膳想吃什么?让小厨房预备。”

“不是做板栗焖羊肉了吗?”娜仁道:“再做两样清清淡淡的小菜吧。”

福安应了一声,示意一个小宫女儿去小厨房传——,娜仁多看她两眼,道:“这是从前在院子——莳弄花草的福寿吧?”

福安笑道:“能让慧主儿记住,倒是她的福气。不错,正是福寿,本是照顾院子——的花花草草,奴才见她伶俐,办事又用心,就把她叫进——头来服侍了。”

“那也是她的缘法。”娜仁随口道。

桌——的茶凉了,宫女换了热热的——来,太皇太后端起在手中却未饮,只轻轻嗅着茶香,撇着茶水——的浮沫,半晌才道:“皇帝很宠爱那李氏?”

娜仁被问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太皇太后话——的‘李氏’说的是清梨,便道:“大概是很宠爱吧,听闻与佛拉娜平分春色,虽然皇后并不逊色,却也推了一个陪嫁宫女来分宠,到底没成。”

“倒都多日子的事儿了?”太皇太后一敲她额头:“你的消息还没我这个老婆子灵通呢!……皇后今儿来,说起各宫用度,——外说启祥宫裁衣一事——耗费不少,我说宫——那一份超出去了自有嫔妃自己填补——,皇后却说是皇——出的那一份。我想着,她许是有什么事儿,却不好明摆着说出来吧。可惜了,我是打——主意不管皇帝后宫的事儿了,那李氏既然没闹出什么大风浪来,我也乐得看热闹。”

娜仁随口道:“皇——有分寸。”

“可不是吗?我这老婆子管多了反而恼人。”太皇太后笑吟吟地,改手去轻抚她的脊背,笑道:“你和李氏处得不错?”

娜仁拄着下巴伸——逗炕边高几——玻璃水缸——的金鱼,听了道:“还不错,清梨性子不错,好相处,说话有趣投机,处在一起倒比佛拉娜舒服。”

“那就是眼界比马佳氏开阔了。”太皇太后微微沉吟着,又问:“生得很是不错?”

娜仁满眼憧憬:“如花似玉,江南烟雨中的瀛洲玉雨,也不及她十分之一。”

太皇太后一翻白眼,“休与我扯那些酸话,当日选秀见也不过平常啊……”

“那是平常?!”娜仁一骨碌翻身坐起,眼睛瞪得圆溜溜地盯着太皇太后猛看,“您眼界几时这样高了?去哪里长的见识,怎么也没带——我一起?”

最后一句才是这一长句的重点,她满脸痛心疾首地看向太皇太后,大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一样的光芒,太皇太后狠狠点点她的额头,骂道:“臭丫头!你一日日的,小脑袋瓜子——可想点正事吧!那李氏……也罢,你看人也没差过,顶多是有些小盘算罢了,真若是个恶人,也入不了你的眼,我且不管你了。”

她心——自有一杆称,也有些盘算,那李氏选秀时样貌不显,但娜仁却满口夸她绝色,皇后也隐晦地表示过李氏容貌出众,后妃中无人能及,那只能说明李氏选秀当日藏拙了。

若是藏拙,虽有不想入宫的可能,更多却是谋划着——入宫。

盖——当日选秀,她选——李氏就是因为李氏的容貌并不——分出众,说到底她心——对那些个汉人还存着忌惮,若是李氏真有一副颠倒众生的容颜,她便——警惕她当了第二个董鄂氏,断断容不得她入宫,有魅惑皇帝的机会。

且……董鄂氏到底还是满族著姓出身,李氏那可是实打实的汉家女子。

但如今既然万事已经尘埃落定,她也阻止不了,皇帝虽然宠爱李氏,却没将旁人弃置一旁,也没冷落了皇后,让中宫蒙尘,这便可以让她放心了。

到底皇帝与他汗阿玛是大不一样的。

太皇太后垂头瞧着娜仁闷闷地回去逗鱼的样子,嘴角向——一扬,微微一笑。

腊八前两日,腊月的份例送到了永寿宫,琼枝点了一遍,问:“怎么多了两块皮子和四匹锦缎?”

内务府的人一愣,复又对琼枝谄笑道:“许是底下人分东西的时候数错了,实在是我们的疏忽,姑娘见谅,这就带回去。”

琼枝倒没想在小节——与他多计较,点点头道:“你们也不同意,就拿回去吧。”

内务府那人吩咐小太监们把东西抬上,出了永寿宫门摇摇摆摆昂首阔步地往回去,后头的小跟班们见他这样子就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对视两眼,有的猥琐一笑,有的低头盯着青石板路,还有的眉头微蹙,各有盘算。

内务府说到底只是内宫一个机构的统称,底下分有许多部门,饭食负责宫中主子奴才们的衣食住行日常所需的,都可以说归为内务府管理。

负责往永寿宫送月例的是个不大不小的官,怒——冲冲地回了库房,扯嗓子喊:“麦穗子呢?”

一个小宫女肩膀瑟缩一下,咬着唇讪讪道:“公、公公……”

她见这太监满脸怒——的样子,支吾着就没说出来,这时旁边却有一个小太监,指着她唾道:“你们这群宫女子,欺上瞒下,连公公也瞒起来了?”

然后走到那官前头,满脸谄笑:“麦穗子搁后头廊子下打络子呢。”

“呵。”管事的狞笑着看看那不愿说的宫女,指着她道:“明儿皇庄——送来的东西,你们都不必般了,就让她搬吧!”

搬那些粗重东西实在不是宫女的活计,她们本来也只在这边做些零散活,此时忙——告饶,记着规矩没敢哭出来,眼圈儿通红的,却没叫管事的心软。

后头廊子下,一个宫女坐在栏杆——打络子,管事的——冲冲地过来,一——指着她劈头盖脸地骂,另一——却搭在了她的肩膀——,故意捏了捏,口中装腔作势:“你的差事是怎么做的?给永寿宫慧娘娘的份例——少了好几匹料子!我告诉你,慧娘娘正要罚你呢!若不是公公我替你求情……”

“公公替谁求情了?”女子冷冷的声音插进来,管事的叱骂一声:“哪里的多管闲事?”

然后通身一个激灵,转头去看,慌——慌张地挤出个笑意来:“琼、琼枝姑娘啊,这小丫头子差事做得不好,我正要罚她呢!”

那名为麦穗的小宫女本来见管事的——冲冲地过来,心——害怕,管事的把——往她肩膀——一搭,她更是瑟瑟发抖,忽地有人插进来打断了,管事的对来人还颇为敬畏不敢动怒,她大喜过望,也不顾未曾知道来人,连忙磕头道:“姑姑、姑姑!公公为了慧妃娘娘的份例少了——打我,可给永寿宫的份例我是数的清清楚楚的!绝没有差错啊!”

琼枝神情微微动容,本来对管事的升起的怒火略减,好笑地问她:“你可知道我是谁?”

麦穗怯生生地抬眼看她,摇头只道不知。琼枝打眼仔细一看,这宫女生得到好一副模样,白生生的巴掌大小脸,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是怯生生的样子软弱了些,身上的宫装很宽大的样子,人却很消瘦。

她对宫里这些污糟罗烂事心——明白,想起刚才进来时那公公把——搭在麦穗肩膀——,眉眼间更添几分厌恶,却是冲着那公公的,“多出来那几匹料子是皇后娘娘额外吩咐与我们永寿宫的,我们不清楚,公公这个事——的却不清楚了?若清楚,还做这幅样子,可是个什么道理?又听你说,是少了东西,可多出来那六匹料子分明你我见到数出来的,你在这——恐吓这小宫女,又是为了什么?那料子又是怎么去了?”

她冷哼一声,喝道:“就是你们这起子没王法的东西在里头作怪搞鬼!我就回了周总管去!”

周总管正是领库房份例这一宗事的管事的,麦穗听了也顾不得慌神,就盯着琼枝直看。

琼枝对着她,神情松动些,温声道:“我是永寿宫的掌事宫女,慧妃娘娘身边伺候的。”

麦穗连连向她磕头,哭得泪痕满面梨花带雨,一时周总管来了,他与琼枝却是平级,然而对琼枝的态度却很有几分恭敬,听了琼枝说这事儿,眉间浮起戾气,命道:“把这个没王法的拉下去,打二——大板,倒夜香去吧!大库——留不得这人!”

又对琼枝道:“多亏姑娘你过来了,不然我还不知竟还有这样的事儿。”

他看了麦穗一眼,道:“这宫女无辜,就由我的账上出,给她一匹缎子,安神吧。”

麦穗此时已用袖口抹去了眼泪,向着二人连连磕头,琼枝忙道:“受不得。”见她如此,又动了恻隐之心,走过去扶起她,自袖中取出绢子递与她,温声问:“永寿宫花房上缺一个莳弄花草的人,你可愿到永寿宫来伺候?”

周总管心——有些吃惊,却还是对麦穗笑道:“你可好好想想,这是天大的福气,慧娘娘可是个好主!”他竖起个大拇指,“从来没有苛待宫人的,永寿宫的人出来,也是这宫里一等一的脸面。”

麦穗怯怯地看向琼枝,见她目光温暖笑容带着鼓励,一咬牙,点点头,“我愿意!”

“周总管,那你这人我可要走了。”琼枝打趣道。

周总管笑了:“这也是她的福分不是?”

琼枝出去一趟,带个小丫头回来,娜仁略感吃惊:“你不说出去追东西顺便散散心吗?怎么还带了个人回来?”

琼枝把事情一一与她说了,娜仁看了看麦穗,满怀怜悯地招招——:“你近前来,让我看看。”

麦穗迟疑着,最后还是抬步——前,噗通跪下磕了个头:“给慧妃娘娘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我不兴这个。”娜仁连忙让人搀她,——下仔细打量一番,笑了:“倒是个标致人,琼枝你的意思,让她跟着竹笑?”

琼枝点点头:“不错,明年——了春儿,花草愈多,竹笑——下还是要多个人才方便。”

娜仁也没意见,让竹笑——来,问她们二人乐不乐意,竹笑无可不无不可,麦穗却连连点头,生怕娜仁说赶她出去。

最后永寿宫还是多了一口人、一双筷子,琼枝领着麦穗出去,对她道:“你——事儿的竹笑,是个沉默寡言的,却是个稳重性子,不喜那些花里胡哨的事情,你跟着她好好学,日后有你的好处。”

麦穗眼眶湿润地看着琼枝,——紧紧捏着包袱的袋子,低低道:“琼枝姑姑,您的大恩大德,我永远记着。”

“叫姐姐吧,我也没大你们几岁。”琼枝好笑地摇摇头,对竹笑道:“你只管看着,若是不合心意,调她去别人身边也成。若是个料子,你好好教着,娘娘让种了那些个花果树,还有鲜花香草的,来年都多着呢,让你一个人料理也不是事。”

竹笑点点头:“我知道。”

她虽沉默却不无趣,不然也不能在娜仁身边月兑颖而出,送走了琼枝,看了麦穗一眼,道:“你放宽心,娘娘不是会苛待宫人的人,——下下的人也没有——分恶毒的,你分内的事儿做好了,或——与人说笑、针线打闹,无人会罚你。”

麦穗小鸡啄米样地点着头,认真听她说话,竹笑见她如此,面上微微带出几分笑容,“走,我带你去看看你睡觉的屋子……”

正殿——,娜仁将装订过的前——回反复翻看,确定没有语句上的低级错误后,问琼枝:“你说我这——本子写得如何?”

琼枝沉吟着道:“这灵均姑娘,活泼俏皮,偶有天真之举,虽不和规矩,却和情理,本性善良宽厚大度,——分讨喜。不过……若按您说的,写她受父母之命所嫁非人,奋起反抗与夫一刀两断,只怕少不了那些酸腐书生攻讦不贤了。”

“按他们说的,女子就该——从四德,对男子无有不尊,为夫广纳美妾,献出全数嫁妆与夫家,抚养庶出子女外室子女如所出,公婆刁难不经心,打不还——骂不还口,孝顺如亲生父母,那才算贤惠。”娜仁冷冷一笑,将一沓宣纸砸在炕桌——,“可我偏不那么写!风华录风华录,若是写出那样的女子,还算什么风华?”

琼枝从容敛衽,盈盈一欠身,“娘娘所言,甚是有理。”

娜仁眉梢轻挑,满脸桀骜,发间一支金钗——镶嵌的猫眼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亮得晃眼,映着她半张脸好像都是亮的,眼睛更是仿佛放着光,灼灼耀眼,像是滚烫的一把火,——掠过人的肢骸,荒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束缚尽褪。

岂蕙不知何时也跪下了,深深一叩,口中还念:“愿娘娘得尝所愿。”

腊八那日宫中很热闹,皇后仍请了锦湘楼进宫来唱,任是京中何等富贵的人家,总是比不过皇家权势的,锦湘楼没敢懈怠,只技艺最精的入了宫来。

唱的也仍旧是《龙凤呈祥》,太皇太后听着喜欢,命人赏给主演几个每人一个镶嵌宝石的大金镏子,花旦另有一支赤金大钗,余者散钱锞子无数,后宫嫔妃为了附从太皇天后,也纷纷赏赐。

皇后笑道:“老祖宗这回可算尽兴了——次听戏,可惜老祖宗却没赏脸,臣妾心——怪不是滋味的,今儿特意又请锦湘楼进来,也让老祖宗听一听这好排唱。不然岂不可惜了?他们苦练这么多年,竟没有在老祖宗跟前演一出的福分。”

太皇太后指着她笑道:“你这——人家可不乐意听。”

在旁伺候的戏班子班主连忙说些讨巧——,乐得太皇太后又赏他一匹宫绸,太皇太后道:“旁的也罢,只演孙尚香那个,唱得实在是好,叫他再唱一出,不拘是什么,只要喜庆的。”

班主连忙答应着,台上丝弦款动唱腔再起,太皇太后看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徐徐环视过席面上的嫔妃们,问:“李格格是哪一个?”

康熙一怔,复又迅速回过神来,忙笑道:“老祖宗怎么想起问她来了?”

正说着,清梨从后头起身行至太皇太后身边,对太皇太后道了个万福:“妾给太皇太后老祖宗请安,愿您万福金安。”

“太皇太后老祖宗又是个什么称呼,只叫老祖宗就是了。”太皇太后忍俊不禁,对她温和一笑,仔细打量两眼,见是个——六七岁的妙龄女子,梳宫中寻常盘辫,斜插一支明珠点睛翡翠青鸾钗,身着翡翠绿玉兰缂丝氅衣,贴身的白绫子衬衣领口出了一圈风毛,簇着白女敕的颈子,眉眼间风流自然天成,笑意盈盈。

“好一个美人儿,是个有福气的样貌。”太皇太后从桌——捏了块点心给她,语重心长地道:“不过这福气深厚与否,还是要看各人。若是个仗着样貌恩宠胡作非为恃宠而骄的,福分也不长久。若能记住一份谦卑恭敬之心,细水长流的恩遇才是正经的。”

清梨又是盈盈一拜,“是,谨遵老祖宗教诲,妾谨记在心。”

她双手接过那点心,太皇太后摆摆——,让她退下了。

一旁稳坐不动的皇后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康熙,然后端起茶碗慢慢呷了口茶,指指桌——的一道蜜饯攒盘,低声吩咐九儿:“这霜糖金桔饼做得好,给佛拉娜;鱼茸桂花糕与月知。再将这一碟子枣泥馅的山药糕给慧妃送去,那一盘子蒸芋头分与众嫔妃。”

九儿连忙应着,心——一一记下。太后把眼睃她一眼,微微倾身,与太皇太后就着台上的戏文说笑着。

再过一时,戏酒撤下,众人移步另殿,娜仁见身前桌——滚滚的母鸡红枣锅子,扬扬脸示意琼枝替她盛了碗汤凉着,随口笑问道:“这戏文热闹,从那边一出来,耳边清静了还有些不习惯呢。”

皇后道:“今儿也有说书的,也有歌舞,都预备着呢,只等看老祖宗、太后、皇——喜欢哪个,传进来吧。”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皇后细致。先进腊八粥吧,——宴,看了一下午的戏,多少都饿了。”

皇后笑着应是。

一场没有多少硝烟的后宫之争最后以太皇太后赐予皇后一对赤金红宝石点睛的九凤钗告终,清梨对皇后毕恭毕敬万分顺承,皇后仍然是对众嫔妃‘一视同仁’的模样。

及至腊月中旬,宫中年赏赐下来了。

今年是皇后入宫第一年操办年中节赏,倒都是实用东西:水果有香栾六个、朱橘枣儿苹果等一筐,又有净重八十八两八钱八分的银锞子一份、金锞子一包,金箔纸红喜纸各一刀、各色彩绸六端、彩线六匣、红罗炭两筐,核桃松子葵花籽西瓜子南瓜子杏仁等干果各八斤、藕粉百合粉各一匣、银耳干货两匣,苏杭贡缎六匹、灰鼠银鼠皮子成双。

娜仁算是宫中太皇太后、太后与帝后下第一等的例,丰厚得紧,由她往下依次递减,却也足够各宫过个好年。

这几日落了雪,天儿冷,钟粹宫与景阳宫离永寿宫远,佛拉娜与昭妃都不大过来了,清梨却没有这个烦恼,仍旧时常过来。

娜仁记着她长在南边,见她来了,便吩咐:“新得的那个藕粉,给你清梨小主沏一碗来。”

清梨笑眼弯弯:“多谢娜仁姐姐记挂了。这藕粉与百合粉都是河南巡抚进——的,宫里节赏,只有老祖宗、太后与帝后并两妃处有,我那里就没有了,不过太福晋得了太后赏赐的一匣,倒是便宜了我了。”

“你若喜欢,这一匣子也给你。”娜仁道:“往素皇庄——也会预备,不过是秋日进——罢了,你没赶——,年下这一茬进贡,就是物以稀为贵了。我这——倒是有好些呢,吃没了你来找我。也只有我零星吃两顿罢了,怎么吃也吃不了的。”

清梨笑道:“那就提前谢过娜仁姐姐了。说来,这宫中年赏贯来如此丰厚吗?我瞧寻常东西也罢了,彩绸燕窝贡缎,还有那金银锞子可是实打实的。说句不怕娜仁姐姐你笑——的——,我们家在南地也算是大家,可从前年节的例也不过是些日常吃用的,单那一下子干燕窝就足够顶上了。”

“先帝的时候也没有这么丰富,若论当朝,前几年宫——才几个人呀?也没有嫔妃的例。不过宫廷做事讲究牌面场面,出手越阔绰,越有天家的颜面,你习惯就好了。我倒是不急着有燕窝——”娜仁微微有些疑惑。

琼枝笑回道:“您忘了不成?坤宁宫的九儿特地来说的,皇后娘娘记挂着您素日不喜燕窝,给您换了两匣子干银耳,还有景阳宫的昭妃娘娘,也是一样的例。”

“没想到还有与我一样的怪人。”娜仁道:“昭妃也不吃燕窝?从前倒没听说过。”

豆蔻可就有——说了,“宫里素日没有这样的传言,听闻是从前还在闺中,昭妃娘娘在宴——表露出来的,许是皇后娘娘哪里听到,就记住了。”

清梨看她一眼,道:“没想到豆蔻你在这些消息上倒是灵通得很。”

豆蔻干笑两声,娜仁道:“她素来爱听这些小道消息,宫里人知道的不知道的,多半她都知道。我若是闭宫养病了,想知道什么消息,可全都靠她。”

琼枝笑了,“那倒是很有意思。”

她眨眨眼,盯着豆蔻看了好一会儿,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我身边却没有个这样的人。我在家时,可没过过什么热闹日子,每日不是这子曰就是那子曰,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却没读出个正人君子行,满月复书香——来,想来若是我们家的祖宗知道了,也是要蒙羞的。”

她这——说得好没道理,娜仁忙问:“你这是怎么了?说话乱七八糟的。”

站在炕边的李嬷嬷目光炯炯地盯着清梨,她一扬嘴角,道:“没什么,有感而发罢了。前儿皇后赏了一笼玉米面的果馅软饼,吃着倒是极好,没想到坤宁宫小厨房的——艺也那么好。”

“皇后的厨子是打宫外带进来的,——艺自然与宫里不同,吃个新奇吧。”娜仁总觉着她这笑容莫名苦涩,却也没多问什么,只心中微微叹息,与她说起旁的事情来。

后来二人约好隔日去拜访石太福晋,娜仁起得很早,向皇后请安过后往宁寿宫去,石太福晋就在暖阁——抄经,见她们相携而来,道:“怎么你们两个一块来了?快进来,好冷的天儿,给你慧主儿与李小主倒滚滚的茶来,先吃一碗茶,有什么——再说。”

清梨在她这——反而不如在永寿宫放松了,举止行为另有一套,低眉浅笑间矜持有礼,含笑道谢时真挚诚恳,仿佛满月复书香——的大家闺秀的行举。

娜仁心——暗暗称奇,与这位熟悉了就知道,她素日里斯文循礼的,私底下完全就是流氓女土匪,不说跳月兑,活泼肯定是称得——的,也玩得——,此时在石太福晋这儿,按说她们血缘更近,她很该放松的,却反而拘谨了起来。

石太福晋对她的态度也很奇怪,还没有对娜仁亲近,客气中透着疏离,二人说——间一问一答,冷得——命。

最后还是娜仁耐不住了,与太福晋笑道:“本是不想与她一起来的,耐不住她再四求我,这才勉强允了。怎么我们来了,太福晋反而不高兴呢?”

“见你来了,我自然高兴。”石太福晋微笑道:“只是我这经还有半篇没抄完,你们且坐一坐,我去续。”

清梨忙起身道:“我替您去吧。”

典型的长辈有事,晚辈服其劳。

不过娜仁心——猜想石太福晋不会答应,毕竟自己的经文由旁人续——,必得是极亲近的人才成,看她们两个方才的表现,可不像是极亲近的。

然而石太福晋却微微点头,轻声道:“用行楷小字,簪花小楷过于女——了。”

清梨一欠身,恭敬应道:“是。”

然后她就毫不客气地在石太福晋的书案前坐下,纸笔执笔抄起经文来,口中默默念着佛号,神情专注。

娜仁更为吃惊,石太福晋斜她一眼,微微笑了,问:“小厨房做的芋泥松瓤豆沙卷不错,尝一尝?”

娜仁收回思绪,连连点头。

美食当前,想再多都是白搭,浪费感情,只有吃进肚子——才是真的。

太福晋最近逐渐从悲伤中走了出来,每日除了雷打不动的抄经念佛之外,笑容也逐渐多了起来,娜仁时常过来,眼见她渐渐走出来,心中宽慰之余,也暗暗松了口气。

盖——太福晋前些日子心如死灰的模样实在是太吓人了,她瞧着心惊胆战,除了常常过来,也没有别的办法,深感无力。

人家的穿越女主很不得太阳天太阳地,穿越到封建王朝不当皇后也得推翻帝统,没个星际系统也得有个修仙法决,最次最次也有个随身空间或者活死人生白骨的灵泉。

她呢?呵呵,《长生诀》。

她真心希望,自己勤勤恳恳练到一百岁,能让她多活两个月。

思及此处,悲伤涌——心头,娜仁微微叹了口气,端起茶碗呷了口茶,看看静心抄写经文的清梨,再看看身畔坐着的石太福晋,——始拣近日宫中发生的趣事说与太福晋。

太福晋饶有兴致地坐着听,不过她今年到底虚耗身体太多,打起精神听了一会儿,便觉着有些累了,轻咳两声,端起茶碗饮了半盏。

娜仁忙道:“您若是累了,快歇着吧,我就不打扰您了,正好去太后娘娘殿里坐坐。”

她打眼一瞧,太福晋鬓角原本黑白掺半的头发都白透了,眉眼间青春不再,只有一双清凌凌的眼,抬起时依稀可见旧年风范。

她心——一酸,道:“您可要保重您的身子啊。”

“我有什么保重不保重的。”太福晋——口,又是几声咳嗽,娜仁忙与她端茶拍背,清梨也忙忙撂下笔过来,好一会儿,太福晋才轻笑着道:“你们都太大惊小怪了,我这天命啊,还有几年好活头,你又有什么可担的呢?”

她语罢,又饮了口热茶,轻轻一摆——:“都去吧,我这把老骨头就不送了。慧妃啊,太后昨儿还念叨你,你就去太后那里逛逛吧。清梨,你替我抄一卷《金刚经》,可好?”

清梨恭谨地应着,“是。”

娜仁瞧她们两个相处,亲近不足严肃有余,若是她与太皇太后或是太后,这会只怕已经凑过去撒娇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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