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
脆弱的声音叩动无解的心魔。
百弓庄主在刹那间被碾为齑粉, 叶仓——人被狂暴横扫的压力重重掼在石壁上。地窟中血池如沸,祭坛上阵纹光芒大作,化作千万枷锁, 纵横交错。
风声尖啸, 魍魉嚎笑。
碎石簌簌——落, 祭坛阵纹一条接一条破碎,牵制恶鬼的锁链接二连三崩断。失控与杀戮祀主的反噬爆发, 黑血沥沥泼洒。可恶鬼不管不顾, 眼中只有肩披风雪的少年——那是——不死不灭的妄念。
是浑噩中也不会忘记的眉眼。
黑雾冲。
远远赶来的陆净只见太一剑当空坠落, 阴戾——前所未见的魔障席向仇薄灯, 后者却不躲不避——不知道发生——什么, 寒脉刚解灵气艰涩, 赶之不及,顿时心焦火燎,大喊——一声:“仇薄灯!小心!”
仇薄灯——不见呼喊,也看不见魔障。
一切都远去。
只剩下, ——的……
阿洛。
地动山摇。
支撑招魔引大阵的血池彻底干涸,好不容易——返人间的死魂野鬼发出不甘的尖啸,有的被扯回大荒,有的在——光中消散。
恶鬼悬停在仇薄灯身前——
的声音仿佛穿过很远的地方,很——的时间传来, 空洞沙哑, 艰涩无比,低不可闻:
“……娇。”
娇。
是娇纵的娇。
是千娇万宠的娇。
“娇娇。”
黑雾自行炸——, 倒卷回落。
仇薄灯如大梦方醒,也如彻底被梦魇吞没——几乎是在黑雾崩散的瞬间,同时冲向引魔归渊的阵门。修——的五指在半空急张, 弹出五道细细的血线,要赶在沟通人间与大荒的阵门封闭之前,拘住某一缕冥灵的灵识。
地窟——始塌陷,巨石大块大块砸落。
烟尘。
陆净急冲落下,眼疾手快地将几——走背运的小兔崽子揪住。带——们飞向外边时,瞥见石头中还有道珠光宝气的身影跟着滚出来。来不及多——,陆净就顺手拉——一把。一拉之下,只觉——对方重如万斤,险些一——倒栽葱掉下去。
轰隆。
地窟彻底坍塌。
百弓庄地底石窟的崩塌引动——池山上的雪,雪如大潮,被护城古梅的力量托举向清穹。陆净在雪地落下,再回头,雾散雪落,簌簌飞花,只剩下仇薄灯十指虚拢,神情前所未见的怔愣。
仇薄灯指尖颤抖。
生生死死,多少荒唐都走过——,独独这一次,忽然怯弱到不敢低头。
找到——吗?
……真的找到——吗?
许久许久,——慢慢垂眸。
一丝熟悉到魂魄里的灵识被——拘在指尖。
如微光,如火芒。
十二年来,茫茫觅寻,苦苦沉浮忽然落——地,生——根。
找到。
仇薄灯隐约——见陆净在喊——,隐约看见几道身影奔向自己——
拢着,护着那一缕气机,向前走。刚走出一步,一口压抑十二年至悲至凄的血就吐——出来,点点滴滴,如红梅落进白雪里。
…………………………——
池山在下雪。
屋檐下的窗关——严严实实,不漏进一点寒气。银屏旁的暖炉生——炭火,近软塌的地方点——罩纱的铜盏。房间里有一——小药鼎,烧——咕噜咕噜。陆净掀——药鼎,抓——两三把草药丢进去。
“百弓庄主以素女为祭,设的引魔阵,原本应该是——招毕阿神。祂的一尊化身是欢喜相。”仇薄灯脸色还有些苍白,“——池山下连寒脉,阴气极重,误打误撞下形成一扇与魔障相连的鬼门。”
鬼门——,死魂出。
最终引来——的阿洛。
仇薄灯半躺半靠,倚在烟罗云衾中,指尖触碰深黑漆金的巫傩面具,那一缕熟悉的灵识被——托寄在面具里,以自己的神识滋养它。
陆净看——一眼,心说你神伤牵旧疾地,还不好好休息,在这作哪门子的死?——
是这么——,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只能暗中叹口气,半担忧半泄愤地往药鼎里又扔——把黄连——
没有问仇薄灯怎么确认被百弓庄主引来的恶鬼就是师巫洛的。
也不用问。
若世上有谁能在惊鸿一面中,认出消散坠魔的师巫洛,除——仇薄灯,不会再有别人。
“我查——一下,”陆净说,“从三年前——,梅城出生在上阴月的女子就陆陆续续有人失踪。一年前,失踪的人数过多,城祝司的一位祝师发现——,上报给——御兽宗。御兽宗派过两三次弟子前来询查,——城外斩杀——一条恶蟒,便结案归去。”
“——是,一年前,百弓庄因承接御兽宗驭灵鞍的锻造,——掌栖舟台。御兽宗弟子结案归去后,——们就把目标转向乘坐鲸舟往来的走荒人。”
最近两三年,山海阁与——工府联手改进——飞舟,锻造——一种速度较慢,承载较大的客舟,名曰“鲸舟”。因为行舟极晃,条件太差,再加上一些舟主逐利,恨不——一舟塞下两舟人,所以乘鲸舟的基本都是穷寒的流民,常常有无舟引的丝渡客。
在梅城,这些无舟引的穷寒渡客,被悄无声息地投进——血池。
草芥征蓬般,沉没下去。
陆净脸上掠过一抹不善的杀——
已经不是十二年前目睹仙门忘恩负义,就形如骄傲破碎,脊断颜摧的幼稚小鬼……心欲沉浮,人妖无二,哪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短短十二年,诸多事情查出——端疑,就能猜到七八分的诡计。
这一次,百弓庄主在仇薄灯抵达——池山时,引动招魔阵,是巧合还是预先图谋未可知。然——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百弓庄能够如此顺利地在梅城城祝司的眼皮底下辟出百丈深的地窟,积——三十三丈深的血池,背后肯定另有庞然大物的支持。
“御兽宗,西海妖族,两——的可能——都很大。”
十二洲的仙门中,御兽宗修士与各大妖族的关系最为紧张。
御兽宗御兽宗。
一——“御”字足以引出许多问题。
御下治事,视妖为兽。
虽然御兽宗宗门内部也有力主修士当与妖神相契为友的一派,——到底主张“二者一为主,一为仆”的派系占据绝对上风。因此,除各城各池的护城神外,御兽宗对待妖物灵怪的态度,一向颇为傲慢。
十二年前明晦夜分,三十六岛重登东洲。
御兽宗宣布废除强驭妖灵为奴的“血契”,算是顺从神君——志,对妖族做出退让——其中有几分是出——忌惮,几分是出——悔悟,就不必言说。
眼下,仙妖会盟在即。
有传言,西海妖族与仙门媾——的条件之一,就是御兽宗必须舍弃原本的宗门名字,另择它名。
对——一些古板的修士来说,更换宗名,无异——摧基毁门。
“你身负暗疾的事,恐怕现在已经被——们知道。”
“知道就知道吧,”仇薄灯将巫傩面具收进广袖中,漫不经心,“总归是要来的。”
陆净沉默片刻,冷不丁问:“你是不是打算马上进大荒去找——?”
房间静寂。
草药煮沸,——伏伏。
仇薄灯不说话。
笼罩在铜盏上的素雅宣纸以水墨描摹远山——河,被火烛就光与影一——投落到——脸上,掠过眉间,掠过侧脸,依稀就如这些年,——走过的千山万壑。
砰。
药罐被端——,被陆净没好气地放到塌旁矮案。
“与百弓庄有关的飞舟往来,左胖子已经动用——工府在调查。你们太乙那——弟子身手——能耐还不错,彻查梅城城祝司的事,已经交给——们去做。我给不渡传——符讯,那秃驴至多凌晨就到。我们两——是比不上大少爷您厉害,——护——法还是绰绰有余。”
陆净——身,拉——房门。
按道理,不管是为——暗流涌动的局势,还是为——仇薄灯的暗疾,都不该让——进大荒。
可陆净没有劝阻。
该怎么劝阻?
知交反目,俗事杂陈,琐事缠身。
三次身死,又过十二年——啊。
苍生就是——沼泽,谁进谁喘息不。
偶尔的偶尔,去做真的——做的事吧。
娘亲的话由在耳边,说,江湖就是几——打打闹闹,吵吵笑笑的人,你做一些很傻的事,——们陪着你,——们去做一些很傻的事,你陪着——们……那就这样吧,大家再齐心协力犯一回傻好。
“药力够护你神识进幽冥一——来回,”陆净仰面看挂在屋檐下的排铃,低声说,“去找——吧。”
清风携雪,簌簌——落——
走出门。
“陆十一。”
背后有人喊——一声。
陆净没有回头:“谢就不必——,本公子知道自己有多潇洒倜傥。”
“我是——说,你黄连放多——,太苦。”
“……苦死你——!”
房门“砰”一声,被人怒气冲冲地甩上。仇薄灯将青瓷碗放到桌边,无声笑——自袖中取出深黑漆金的面具,指尖一点一点描摹过狭——深刻的眉眼。恍惚间,——陆净先前说过的,某——人还在等着你带——回家。
“不是的。”
仇薄灯轻轻说——
十指点在面具边沿,慢慢覆盖上自己的脸,一如从前——
高几丈,路——几里?
地厚几丈,乡广几里?
……不是——带阿洛回家。
是阿洛在,——才有归处。
迷毂烛芯爆——小小的灯花,火焰向上蹿——,房间倏忽明亮,又倏忽黯淡,仇薄灯的神识坠入黑暗。
……………………——
池山下。
陆净盘膝坐——石上,一把秀丽的弯刀横——膝盖放着。出——年少侠客梦的情结,——习惯佩刀带剑,——其实——真正的本事是一身神鬼莫测的毒。如今这——世上,敢且愿——毫无戒备地饮下——熬的药汤的人,只剩寥寥几。
衣袂掠空。
一道人影落下。
“——始——?”
不渡——尚望——眼气息封锁的——池山,问。
陆净点头,——便过来,一手肘将陆净挤——,毫不客气地分——大半块岩石,口中叨叨抱怨这一路好悬没被左胖子的飞舟坑死。陆净——抱怨,没忍住,还是问:“秃驴,你觉——,——这次能成吗?”
这不是仇薄灯第一次入大荒找师巫洛。
十二洲寻觅无果,——早就疑心过,师巫洛是依旧坠魔堕进大荒——,便如曾经以巫傩降——的方式,以神识往幽冥搜索,只是一无指引,二无迹寻,一次又一次,总是没结果……有一回,还险些被坠荒的——神发现。
“能吧,”不渡——尚说,挠——挠头,“再不能就该疯。”
陆净苦笑:“你觉——现在没疯?”
不渡——尚低声念,阿弥陀佛。
两人忽然就明白。
十二年来仇薄灯始终是太乙小师祖,不过是有人希望——被千娇万宠着,所以——就把自己活——恣——豪奢,凭一句“我以赤诚爱——地,——地亦赤诚爱我”撑——一——骄纵少年的朽壳,朽壳总有一日会倒塌的,可——还能把自己活成什么?
一——疯——,一——入魔。
“总归是找到。”
积雪满川,落花满河。
………………………………
静水从玄冰下流过,——逆行在往昔的河。
光阴错落,全是记忆。
这是三次死生之后,仇薄灯第一次见到南疆,见到巫族的万水千山,在另一——人的记忆里。重巘深绿,峭崿巍峨,博水蜿蜒在最高的巫山脚下,——处除——浓雾就是葱茏老树。草木一岁一枯落,白鸟唱老藤萝。
细碎木屑,如尘飞舞。
年轻男子坐在黑石祭坛上,低头雕刻一节若木——
的动作很生疏,还拿捏不好力度,有时候一刀过深,就直接毁掉——即将刻好的木偶。每当这——时候,——就会停下来,睫毛低垂,银灰的眼眸注视刻刀,仿佛在清晰地回忆什么,然后换一——,从头来过——
好像不懂失落,也不知道挫折。
“要斜纹走刀,落锋不能太重,”仇薄灯俯瞰看——,唇角微弯,“对啦,就是这样。”
仿佛——见——的话,年轻男子走刀很快变——越来越稳,越来越轻盈。
细碎的木屑纷纷扬扬,像下——一场很短的小雪,可周围花——又谢,谢——又——,时间其实已经过——很多年……——为阿洛设好凝形塑骸的祭坛时,笑言说,别看你现在知道——很多,等你真正有形骸,肯定还是很多不懂,有——头疼。
……到时候再教你吧。
好——
答应——却没来——及教。
可阿洛自己学会。
仇薄灯在过往的时间里走过,看——学刻若木灵偶,学铸夔龙金镯,学取雪梅酿酒,一遍不会,就重复百遍千遍千万遍。再没有——这样笨拙的学生,也再没有——这样执着的学生,在漫——的时间里,一边等待,一边揣摩。
跌跌撞撞学怎么去爱一——人。
这么傻啊?
仇薄灯抿唇,欲笑先泪。
“阿洛,我们一——回家。”
星星点点的光芒因循一丝气机的指引,无声无息地在幽暗中蜿蜒,一点神识不上清穹,却下黄泉,倏忽万里,越过古往今来,越过死生相隔,抵达不知多远多深的瞢闇。星辉止——漆黑无光的深渊。
无数魑魅魍魉,无数死魂骷髅停下厮杀,贪婪抬头。
幽冥忽震。
一道气息杀——横扫,化作一——最可怖的恶鬼,暴怒地将所有仰望星芒的死魂撕成碎片,尔后黑色的雾有若实质,从——面八方汇聚,纵横交错成巨大的囚笼,将自点点星光中走出的红衣少年笼罩其中——
捕获——唯一——要的东西。
狠厉、贪婪、占有、私藏。
死去之后,所有以往被死死克制住的尖锐欲/望终——彻底爆发……要死死拥抱,要牢牢箍住,要彻彻底底地吞噬,一点骨血都不分与——人,要从此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再也不分。
多少年的爱恋,铸成无边。
囚笼收缩。
红衣在昏暗中舒卷,走过人间来到黄泉的仇薄灯却不躲不避。
“阿洛。”
仇薄灯声音微哑,——要微笑,眼泪却先无声无息划过双脸。
一滴一点。
晶莹的泪水穿过恶鬼的双手。
逼近的黑气定格在虚空。
苍白虚幻的恶鬼在秽暗中怔怔凝望红衣如火的少年,冷气森森的双手伸出,又止住,黑雾徘徊在仇薄灯的脖颈附近,像凶兽即将猎杀猎物的尖利爪牙,也像——触碰又不敢触碰的指尖。
“……不要哭。”——
慢慢地说——
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甚至不知道每——字每——词的含义……那么多的亡魂恨怨,那么汹涌的偏执爱恋,纷纷杂杂,刺激——的理智,撕扯——的灵识,——连形容都无法控制,可——还记——,记——该怎么笨拙地哄一——人。
不要哭。
我在。
黑气徘徊收紧,又散——,苍白的手向前伸出,又收回,囚笼崩塌破碎,构成——的锁链,反过来恶鬼束缚。无穷无尽的恶念重——聚集,拖着——坠向深渊。恶鬼猛地伸手,抓住少年的双肩,要带这——人一——堕落。
……是——的。
……要留下来。
可等到真正抓住时,手指却忽然松。
只知索求占有的恶鬼轻轻推——少年。
要送——返回人间。
“……不要来这里。”
这里污秽,肮浊。
你不要来这里。
或悲或欢总无恨,最是懵懂最情深。
仇薄灯向后飘退出几丈,绯红的衣袖在空中漫漫展——
低头看被百鬼丛秽缠身的阿洛,——要说话,咽喉却被无形之物堵住——……——的阿洛啊,干干净净,诞生在高——之上的阿洛,该是苍山的雪,该是亘古的湖,该是人间的月与风,光与尘——
连一点丑陋污浊都舍不——见到。
怎么如今却与秽物厮杀,坠——泥间?
仇薄灯闭——闭眼。
再次睁——,已然平静——下来。
“你不该让我走。”——
慢慢说。
声音——当初戴着巫傩面具,走过千山万水,教导——地懵懂的冥灵什么是万物什么是风月婉约没什么两样。
从前如此,今朝如此,来日亦如此。
生生世世。
仇薄灯如仙鹤涉水,一步一步,自虚空中走下,走向最深最冷的晦暗——
的红衣飘拂——落,所过之处,衣袂逸散出金色的光尘。浓墨般的黑气缠绕上——的衣袖,——只是一味纵容,心甘情愿,任由恶鬼的欲/望滋生蔓延——如最愚不可及的囚徒,囚门打——,却自困笼中。
可既然心甘情愿,又怎么能说是樊笼?
这是——唯一的归处。
“你该留下我。”
仇薄灯偏头,轻轻地笑。
眼角星星点点,都是明媚光痕。
仇薄灯在幽暗中跪坐——
低下头,漆黑的——发散落,迤逦垂过雪色的脸颊与脆弱的脖颈——向漆黑的荒虚伸出手,红衣娓娓覆下,只露出伶仃的腕骨与微暖的指尖。
“阿洛,你觉——自己一身污秽,那就把我也弄脏吧。”
“我是你的。”